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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流年

作者:文彙網
小店流年

小區裡,有家理發店。二十多年前,我住進小區,搬家一身泥猴,頭發又髒又亂,看見這個理發店,走了進去。店不大,隻是靠着圍牆建起的一排屋子中的一間,有些擁擠,三把理發椅,幾個凳子,一個帶熱水器的洗臉盆。牆上貼着幾張美女的大頭像,大概是從畫報上剪下來的,映在鏡子裡面,自己對着自己搔首弄姿。

快過春節了,人不少,本想要走,一個小夥子笑臉相迎地叫住了我:“一會兒就完,您先坐在這兒吧!”南方話中夾雜着并不道地的兒話音。吸引我坐下來的,是他的長相。這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小夥子,模樣端莊,五官清秀,完全配當一名演員。乍一看,有點兒像張國榮。

理發店裡一共三個員工,兩男一女,年齡都不大,張國榮——姑且就叫他張國榮——和一個染着一頭黃毛的大個兒,是理發師。兩人都穿着黑色的襯衣,打着筆挺的領帶。小姑娘撐死十七八歲,負責洗頭染發和掃地。人長得嬌小玲珑,白淨淨的臉上一對淺淺的小酒渦,儲滿笑意,很有些親和力。我想如果把他們包裝包裝,演一出電視劇,特别是那種青春偶像片,不見得比眼下那些當紅的演員差。

果然等的時間不久,張國榮一邊抖着手中的圍裙,一邊笑着叫我。我坐在理發椅上,他先問我:“您是第一次來吧?”我點點頭,就算聊起來了。小夥子很健談,我知道了,他們三個人都是從江西靠近南昌的農村來北京闖天下的。理發店老闆是北京人,在馬甸橋還有一家大得多的理發店,一般不上這邊來,把這個小店交給他們打理。很顯然,張國榮是負責這裡的小頭頭,一問,真是。“什麼頭兒,就是按時給老闆交錢。”張國榮有些羞澀地笑笑。

我問他:“快過年了,不回家嗎?”他說:“我們要忙到年三十的夜裡,大年初一上午走,都買好火車票了,京九線的,到我們家有一站。”“過年能給家裡拿回多少錢?”“沒多少,刨去吃住,最後也就剩下幾千塊錢。”黃毛大個兒和那個小姑娘在一邊笑着說他:“他帶的錢可比我們多,他家裡用處多。”那笑中似乎别有含義,不懷好意。我忙問:“是不是有女朋友在家裡,得專門帶給她呀?”他的臉一下子紅了:“哪兒有女朋友呀,您說現在誰願意找我們剃頭的呀?”等着剪發的一位大嬸接過話說:“那就在北京找一個!”他的臉紅得更厲害了:“北京的姑娘眼眶子長得比眉毛都高,誰看得上我呀。”大嬸說:“可别這麼說,出落得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夥子,還愁沒處找去?”黃毛大個兒回頭說道:“那您捎帶手幫我也找一個吧!”惹得大家都笑起來,笑聲把小店烘托得暖氣融融的。

以後每次理發,我都到那兒去,發現去的大多是和我一樣的回頭客。特别是小區裡的大爺大嬸們,更是常客,常常帶着自己的洗髮乳和锔油膏,花費在小店裡的錢很少,他們一樣笑臉相迎,大爺大嬸的叫得格外甜。

我已經知道,他們就住在小區一棟樓房的地下室裡,住宿和飯錢,是由老闆支付,不過每天的飯錢三人一共隻有10元錢,負責做飯的是那個小姑娘,我問她:“你們老闆可真夠摳的,這麼點兒錢夠吃的嗎?”“沒有辦法呀,除去買米買面和買油的錢,剩下買菜的錢沒多少了。夏天還好,菜便宜,還能夠買一點肉炒菜。我隻能夠每天下午人家菜攤快收攤的時候,買一些搓堆兒的便宜菜。”

每次洗頭時,小姑娘都愛和我說話,有一次,對我說她來北京都快兩年了,附近的公園玩過了,一直想去一趟長城,就是太遠,店裡的活又忙,沒人能陪她去,再說去一趟也得花不少錢,一直沒去成。

哪個小姑娘沒有點兒願望呢?哪個小姑娘又不愛美呢?有時看到她穿着新衣服,戴着手镯,紮着耳墜,便會誇她幾句,問她是哪兒買的,怎麼突然舍得花錢買這些東西了?她告訴我衣服是從女人街上買的,首飾是從潘家園舊貨市場買的,都花不了太多錢。每次說到這裡,張國榮都會說她:“她呀,就會亂花錢!”她便反唇相譏:“又沒花你的錢!”黃毛大個兒什麼也不說,握着手裡的剪子或吹風機,總是在一邊壞壞地笑。

日子長了,我發現并不隻是我一個人,認為張國榮和小姑娘在悄悄地戀愛,起碼有那麼一點意思。男的女的長得不錯,脾氣性格不錯,又每天在一起,你吹笛子我捏眼兒地配合得也不錯,大家都覺得挺般配的。但是,大家都錯了,不過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一次有位老太太一時高興,問起正在給她染發的小姑娘,和張國榮是不是有那麼一回事?惹惱了小姑娘:“誰老是這樣嚼舌頭,沒影兒的事老往我身上瞎安!”一氣之下甩下手裡的家夥什跑出了門。張國榮隻好走過來替老太太繼續染發,然後說道:“大媽,真沒那麼回事。”

倒是沒有過多久,總有一個高高個子的姑娘,老坐在旁邊空理發椅上,不着急理發,也不怎麼講話,就那麼靜靜地一直坐在那裡。我見過她好多次,挺好奇,有一次等着理發的人多,便搭讪問她做什麼工作,她說是售貨員,我又問她在哪兒上班,她說在中關村。好家夥,中關村,離着這裡起碼有二十多公裡,那麼遠的道!她就那麼一直等着,等到空閑的時候,讓黃毛大個兒給她染發,也染成了一頭黃毛,彎曲搖曳着。染好發,吹好風,黃毛大個兒穿上大衣,兩人一起出了門。張國榮對我說:“看見了嗎,人家才是真正搞對象呢!這一猛子紮出去,晚上見了,他的活兒都得我替他幹喽!”小姑娘在一邊抿着嘴笑,大家也笑。

我再去理發,沒見到黃毛大個兒,一問才知道是速戰速決結婚了,為了和夫妻離着近便些,到老闆馬甸橋的那家店裡去了。

小店裡,來了一個小個兒的理發師,手藝不如大個兒好,人們都不大願意讓他理發,特别是那些老太太們,小個兒不在的時候,常常發牢騷,還是大個兒在的時候好。可想想也不能為了自己的頭發,就棒打鴛鴦,讓人家天各一方啊。

小個兒知道大家對他的态度,不過,他不怎麼在意,整天樂呵呵的,愛一邊幹着活一邊聽耳機裡的音樂,一邊扭着屁股打着點;要不就是愛和小姑娘逗逗悶子,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有時碰見兩個喝多了酒理完發不給錢奪門就走的主兒,一般都是小個兒緊跟着跑出去,拽着他們的胳臂要錢。有一次,錢拿到了手,鼻子被人打出了血,他仍然扭着屁股踩着點兒跑了回來。不愛讓他剪頭的老太太,再輪到剪發時也不說什麼,讓他把圍裙風似的抖開一個弧度,潇灑圍在自己的身上了。

有一天,我去理發,看見黃毛大個兒回來了,那些興奮的老太太們,紛紛地問他這問他那的。黃毛大個兒新添了個兒子,專門跑回來告訴大家這個消息,也算是個念舊的人。老太太們連連誇他,然後不禁感慨着日子過得可真是不抗混呀,一晃黃毛大個兒結婚都一年過去了,自己的白頭發染黑了又白,不知多少次了。

有一年開春四月,我去理發,那時,張國榮在香港跳樓自殺沒幾天,我對張國榮開玩笑說:“張國榮自殺了,你怕不怕?”他笑着說:“我怕什麼呀?我要是也能像他那樣有錢又有名,死也值了。”我對他說:“你要是也能夠去拍電影,沒準能和他一樣有名又有錢呢。”“您又逗我,我哪是那塊材料!”“還真不是逗你,張國榮最開始還不是和你一樣,也隻是一個平常的年輕人。”“人的命不一樣呀,我的命就是理發,從來不癞蛤蟆夢想吃天鵝肉。”

小姑娘在旁邊一邊嗑着瓜子一邊搭話:“照你這麼說,理發的都是癞蛤蟆了?最起碼也得是青蛙吧?”逗得大家都笑了。

過了兩年的春節後,理發店貼出了一張停業告示,他們盤下了旁邊的一間屋子,準備把兩間屋子打通,理發店要擴大地盤了,生意越來越興旺。大家每天路過那裡,看見張國榮、小個兒、小姑娘和一幫勞工忙活着,都替他們高興。理發店再開張,是七月份。這中間小半年的時間,小區的人們尤其是那些老太太們不大适應,大家才忽然明白似的,小小的理發店已經是小區的一景一物一個念想,有它時沒覺得多了點兒什麼,沒它時卻覺得缺了點兒什麼。是以,當理發店重新開張,來的人特别多。我去了幾次,從玻璃窗戶和玻璃門看進去,人影習憧憧,隻好趕在一清早理發店剛開門時去。這才發現真是鳥槍換炮,新擴的那一間新裝了兩把理發椅和兩個蒸發器,還特别安裝了一個躺式的洗頭裝置,一台嶄新的29寸電視也懸挂在牆上,外間原來洗臉盆的地方放了一張寫字桌,作為專門的收銀台。

當然,最大的發現,是黃毛大個兒回來了,而張國榮、小個兒和小姑娘不在了。我問黃毛大個兒,他告訴我張國榮回老家結婚了。小姑娘也回老家了,她搞了個對象在那邊。他自己呢,生了孩子後,在北京開銷太大,夫妻要上班,又要照顧孩子,太辛苦,實在是玩不轉了,夫妻帶着孩子也回老家了。小個兒去了哪兒,他不清楚。老闆是個明白人,知道做理發生意,靠的就是人臉熟和人緣好,光是生蟒子重新打江山不行,就讓他從馬甸橋那邊又回來,暫時支撐門面。

小店裡原來的鐵三角,隻剩下大個兒了。新來的兩個理發師,都是毛頭小夥子。在人們的心目中,論手藝,張國榮第一,黃毛大個兒第二,都認為新來的兩個小夥子不靈光,更沒有張國榮那樣愛說話,會說話,特别是長得又那樣端莊清秀,符合小區老太太們的審美标準。

有時我會想起張國榮和那個小姑娘,不知道張國榮在家鄉的日子過得怎麼樣,不知道小姑娘臨離開北京前去沒去成長城。有時我會問問黃毛大個兒想不想老婆孩子,他所答非所問,隻是說現在三個都是男的,沒有人會做飯,吃得差多了。

退休以後,我常去國外看孩子,很少到理發店。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小小的理發店還在,一個理發店能夠堅持二十多年,就像長成了一棵樹,紮根在小區裡,不那麼簡單。前不久,我去了理發店,原來的鐵三角都不在了,疫情鬧騰了三年,生意不好做,馬甸橋的店關了,這家店裡,老闆親自披挂上陣,他媳婦給他打下手。我問他那三位元老的情況,他告訴我,張國榮離婚了,黃毛大個兒回家鄉開店,他的孩子也大了,在他的店裡跟着學手藝。小姑娘的情況,他搖搖頭。

老眼慣看往來路,流年暗換往來人。

2023年10月5日寫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