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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萍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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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歲末,倪萍做客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北京新聞中心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我那時候胖得跟坦克似的,你們怎麼還讓我出來?”回看那些年“臉都胖得變形了”的視訊,倪萍問經紀人小倩。

“不知道您還能瘦下來啊,以為您就那樣了……當時看您的身體和狀态一路往下,覺得那可能已經是您最好的一天了!”

怎麼瘦下來的呢?

小倩開玩笑說,“廚房上鎖、冰箱上鎖!”

冰箱裡空無一物是真的,餓得不行,倪萍夜裡偷吃過鹹菜。但是真正讓她瘦下來的,還是她舍得在運動上花時間了,直到現在,64歲的她每天還會鍛煉兩個小時,“用适合我這個歲數的運動方式和運動負荷。”

剛開始的時候她連5個深蹲都做不到,“我每天都練習,一點一點地增加難度,今天我不僅能做到50個深蹲,還能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了。”

如果一件事情足夠重要、必須,或者值得,那就投入時間去做,“并且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方法。”

這正是倪萍的智慧,也是她在主持、演戲、寫作、畫畫等不同領域,以及整個人生中總結并踐行的方法論。

2023年歲末,倪萍在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北京新聞中心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獨家專訪。當她用舒緩的語氣說出自己的心得,眼神和表情裡有一種笃定和舒展,那是勝過了時間的美麗。

倪萍的方法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1

五十出頭的時候,倪萍的腰椎壞了,腰疼得連床都爬不上去,她也沒太當回事兒,每天晨昏不分地蜷在矮沙發上看書。

愛看書是她從年輕時就養成的習慣,大學畢業她分到了山東話劇院,院長叫翟劍萍。“女孩子在那個年齡,正是喜歡塗脂抹粉整天照鏡子打扮自己的時候,翟院長卻對我們說,‘誰能一個禮拜讀完一本書,誰就是最漂亮的那個人。’”她一生都受益于那時候的密集閱讀,尤其喜歡傳奇記者法拉奇、藝術家梵高和舞蹈家鄧肯的人物傳記。

兒子虎子的眼睛那時候也治好了,已經在念高中,“我也想歇一歇。”從1999年孩子出生查出眼疾,她有近十年的時間圍着孩子轉。

“當主持人、演戲,總在熱鬧場合工作,反而變得更喜歡安靜獨處。”自從二十幾歲離開山東,到了中央電視台,日子如同被摁了加速鍵,難有片刻喘息。居家養病的日子悠長舒緩,甚至一度過得有些惬意,“前後左右都擺上了吃的喝的”,倪萍笑言,自己其實應該出一本書叫《我是這樣吃胖的》。

發胖之後,她還是接了一些工作。“胖成那樣,還敢出鏡!”網友的評論她毫不避諱,自嘲起來比網友還猛。

“單就胖得變形了還上節目來說,我的确是夠有自信的。”内心裡,她對自己并不滿意,“思想上太不豐富了!”但是相較于女主持人、女明星普遍有的容貌焦慮,她的核心要強大穩定得多,攪擾她的更多的是認知焦慮和方法焦慮,“一個事情靠系統、靠别人做成了,不值得說。隻有靠你自己,用你自己的方法做到的,才值得說。”

團隊裡的年輕人在短視訊裡看到風華絕代時期的倪萍,忍不住哇哇呀呀贊歎,從二十多歲就相識的央視好友敬一丹也曾說過,“倪萍是不可替代的,我甚至覺得她(在主持和表演的專業性上)近于爐火純青”,“她漂亮、親切、質樸,大氣。那麼多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她一出來,哎呀,你就覺得這真是咱們中國人過年的時候想要看的美好形象。”

倪萍主持過13屆春節聯歡晚會,那是央視春晚的黃金年代,除夕夜萬人空巷,全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守着一場聯歡晚會。“春晚直播像一個戰場,作為戰士,我沒有掉過鍊子吧,隻能這樣說。”

她覺得自己幸運,完成了任務,和其他優秀的主持人一起“站在台上齊刷刷”,卻從來沒覺得這個事情值得自己吹一輩子,“在那個巨大的系統裡,你隻是很小的一環,被看見,是因為主持人就是負責露臉的,是被托舉的。”

做好主持人當然有方法,認真做功課、努力學習、對平庸重複的解說詞不妥協,“我們在春晚上肯定是年年都要祝福祖國風調雨順,能不能說出20個不重樣的話,都是這樣意思,但是不用這個詞兒。”

“我的意志力很堅強。”這句話讓人更深刻地了解到她為什麼把直播比作戰場,“你們看到的都是主持人光鮮亮麗的表面,其實作場問題層出不窮,自己的纰漏也比比皆是。”

多年之後,她在一個場合談到自己年輕時在一場話劇演出中的口誤,說自己意識到的瞬間,“腦子當時就麻了,立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主持過上千台晚會,到現在自己敢看的,“不過三四台。”

2023年11月,“綠葉對根的情誼——谷建芬作品交響合唱音樂會”在中央歌劇院劇場上演,倪萍擔綱主持,一襲優雅的黑色禮服裙與2001年她主持“谷建芬音樂會”時的裝扮隔空呼應。算上2023年3月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谷建芬晚八點音樂會》,這已經是倪萍第三次主持谷建芬音樂作品的現場演出。

“谷建芬老師已經89歲了,這場交響合唱音樂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主辦方聯系我來主持的時候,我也說過,我早就不紅了,可以請更好的主持人。”

為什麼不請别人來?

“可能我對她的作品太熟悉了,感情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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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倪萍在谷建芬作品音樂會背景(受訪者提供/圖)

更有可能的,是她掌握着一個“特别笨,但是特别好用的方法”,因為有這樣的工作方法,她可以64歲了還有主持大型活動的工作機會,這方法就是,“做任何事情我都不湊合,讓我慌裡慌張地就去做一個什麼節目,說給你詞,你到那就按照詞說去。我不會的。”

跟尼格買提、撒貝甯他們去内蒙古自治區錄制《你好生活》,對她來說就像是出門散步,北方人叫“遛彎兒”,“我這是遛大彎兒。”

退休的老同志沒打算跟着混、打打醬油,“遛彎兒”前鉚足了勁兒做功課,“我一定得把内蒙古所有的事兒都了解清楚了,以前有所了解的部分,如果有不準确的我一定再核實,在現場脫口而出、信手拈來,都是有準備的、準确可信的内容。”

同樣是這個“笨辦法”——她在自己的新書北京釋出會上,用熟稔溫暖的話語穩穩托着請來的嘉賓、短視訊部落客張彩玲,一心想要彌補現場海報上過于突出自己而彩鈴隻有一個小頭像的失禮,彩鈴解釋說,是她自己堅持要這樣處理的;她在抗擊漸凍症的京東原副總裁蔡磊和妻子段睿的直播間談笑風生,蔡磊說,“倪萍老師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不知不覺我都堅持直播了三個小時,她來的那個晚上是這段時間裡我最開心的一天。”

2023年10月底,倪萍的新書《聊聊》正式出版,之後她有一系列線下線上的推廣活動要出席,每一個令人如沐春風的現場背後都是她紮紮實實的工作,“把這件事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弄得比他們本人還清楚,你沒有做不好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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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

2

當電視螢幕“碎”成人們掌心中的一個個手機螢幕,很多老一代電視人聽不得現在人人都自封為“主播”,也受不了支起一個手機就“歡迎大家進入我的直播間”。

倪萍戲稱自己是電視業的“百歲老人”,她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還是膠片時代,在電視台一開始拿的是有線話筒。但她沒這麼多放不下的,上《吐槽大會第一季》當嘉賓就跟年輕人打成一片,笑自己怼别人,“那會兒胖的,隻能披一個三宅一生的那種大袍子。”

“能人,幹什麼都能!”她見到段睿就用外婆這句話誇這個跨界帶貨主播。在今日的“網紅”董宇輝、張彩玲、蔡磊夫婦面前,她從不以前輩自居,她很早就在平台上開了視訊号,知道這幾個年輕人的江湖地位和影響力,對他們不吝贊美。傳播業的核心是内容,“他們都有生産好内容的能力,并且是能用自己的方法把事情做成的人,很智慧。”

去蔡磊直播間之前,她已經打定了主意,“他倆一直在打仗,滿身是傷渾身是血,我就是要給他們送去歡樂,讓他們笑一個晚上,并且要讓他們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欽佩他們,愛他們。”

她毫不費力地串着場,一邊聊一邊提醒粉絲下單買貨,夜裡11點才下直播,“如果不是怕蔡總太累了,我還可以再給他們賣一個小時的貨。”

她自己買了16本蔡磊的《相信》,送給《聊聊》裡跟自己對談的16位女性朋友,“每個人都會遇到被人生為難的時候,但是看看蔡磊他們,真的,我們的困難不是最大的。”

《聊聊》這本書的初衷是想給迷茫的年輕人支支招兒,“我以為我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後來發現人世間其實真的沒法開藥方,都得自己去悟,我手裡有幾個藥方你拿到不管用,因為你不是我,你還是要找到自己的方法。”

她很感謝這16位願意跟她傾心而談的朋友,人人見到她都習慣性地喊一聲“大姐”,“小倩她們都知道我辦事特利落,嘁裡咔嚓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别磨叽,沒有那麼複雜。很少猶豫不決,也很能自我化解。”

“我的開解何止‘不算智慧’,那是很不智慧,甚至于很多情況都是我從未見過從未想過的。”

雖然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但每個跟她對談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真心,敬一丹從倪萍寫《外婆語錄》的時候,就贊歎她“有一種對善的感受力”,“每個人都可以寫,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這個呈現能力。”

“我很心疼她們,不管說的有用沒用,我都是掏心窩子的。”倪萍說。

彩鈴打了一個很妙的比喻,“打開這本書就好像加入了一個有倪萍老師的大群,倪萍老師特别真,這本書裡所有的女性朋友們也都可以一吐為快。”

有時候傾聽就是醫治。倪萍也對她們說了很多不曾對人說的話,“成名之後,人際關系其實是不正常的,缺乏這種尋常人之間的真實敞開。如果不是面對她們,要說出自己的軟弱,我也會有很多顧慮。但是當她們對我敞開的時候,我也把自己的内心打開了。”

面對因創業失敗而背負巨債的嘉玲,她說自己也經曆過極其困窘的日子,籌錢給兒子治病時,老母親知道她缺錢,連發黴的面包片都舍不得扔,“把上面的毛刮掉,用鍋蒸了再吃。”

聽到曉白說自己“躺不平,卷不動”,她講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

那年我因主演電影《雪花那個飄》獲得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當我在台上接過電影節評委會主席給我的獎杯時,我說完第一句話就哭了。我說“拍電影是為了好好活着,不是為了早點兒死”。

我想起了拍電影的那個冬天,三個月都在風雪中度過,零下16℃,我還穿着棉褲跳到水裡,身上沒有任何保暖的東西。那時候,我太想拍一部好電影了,太想獲獎了。可是電影拍完了,我的腿開始走路都疼,超過500米的路,我就走不動。這樣的代價,怎麼能讓我捧起獎杯時不哭呢?

努力工作,是為了好好活着。

新冠疫情期間,斷斷續續持續兩年多的一對一長談,化解了她在那個特殊時期心靈的焦灼,“采訪完了回家的時候路過萬家燈火,有時候心裡也會感慨,原來我總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雞飛狗跳的,特别羨慕那一盞盞溫暖的燈火,現在才知道其實這裡邊也都是各種擰巴糾結,日子就是這樣,天一亮又都化了妝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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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倪萍(右)、趙忠祥(中)和楊瀾主持央視春節聯歡晚會(受訪者提供/圖)

3

“誰漂亮?我告訴你,年輕人都漂亮!我願意拿我所有的錢來買你們的年輕!”

“我算成功嗎?如果你覺得我成功,我擁有的,你們年輕人将來都會有!但我,不會再年輕了。”

身旁的年輕人覺得她言過其實,她歎一口,“同樣的話我記得馬未都也說過,隻有老年人明白老年人。我們對物質的需求很少了,能永久帶給人幸福和快樂的隻有内心的豐盈。”

60歲之後,她做的白日夢都是關于上山下海、空中跳傘、挑戰極限的,她坦言,“有一段時間,自己其實是不能接受身體和大腦的衰退的。”這也催促她不能自我放棄,必須把身體管理起來,竭力保持輕盈,“靠自己,人老了更要靠自己。”

她鼓勵年輕人打起精神頭來過日子,“人要把一輩子當幾輩子活,你倒好,把一輩子活成半輩子就了事兒。”她笑自己總是這麼直截了當,“一開口就要把天兒聊死。”

人怎麼活才是有智慧的?六十回望的時候,什麼是有價值的?

“選擇拿命去換錢,換時間,換成就,換成功,這都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我們說的一切努力都是在健康的前提下的努力。”活着,也需要找到方法,“努力是在有效的時間裡做更有意義、有價值的事,這是一個智慧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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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她自認為是一個好演員,年老之後,找她演戲的不少,但絕大多數都是演一個老太太,“這個人物身上沒有戲,隻是因為主角需要一個媽或者一個婆婆。”

“你們慢慢聊,我買菜去!”倪萍用好幾種不同的語氣重複這句台詞。“角色跟主線沒有關系,就是打醬油的。這句台詞兒,你本事再大,再怎麼琢磨,它也出不來戲。”

演了一兩個類似的角色,她不願意再接戲了,“太浪費時間了”, “每天也跟其他演員一樣化着妝去現場,投入很多時間精力,但自己在這裡邊伸不開手腳。”

即便就片酬來說,她做演員的成本效益并不低,但是她覺得自己錢夠花了,前些年沒有針對體重管理調整飲食結構的時候,“一頓飯吃不了10塊錢”,幾十年主持和表演職業的積累,好衣服也有一兩百套不止,“需要的時候拿出來,好好穿。能穿破?這些也都足夠用了。”

“不接這種戲的決定很自我,也不見得是對的。但是我覺得我的人生其實還可以做其他很多的事情。”

“彩鈴兒,你把崽奧達和拿鐵這倆給我吧,你再生幾個。”當受人尊敬的倪萍老師用一本正經的口氣開起玩笑來,口齒伶俐如張彩玲,也接不住話。

話是玩笑話,意思是認真的,養育孩子所花費的時間都是值得的。為孩子操碎了心的時候,她想過下輩子不要孩子,“父母也不要了”,“但是這不符合自然規律,你從哪兒來呢?”總之歌詞大意就是,想要一個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但老了之後,回想起來,那些叽裡咕噜、連滾帶爬的日子,是那麼熱氣騰騰那麼生機勃勃。

兒子四歲的時候,她帶着他去參加北京大學生電影節,“你坐好哈,媽媽上台領個獎就回來。”回來一看,座位上空了。

“瘋了一樣滿場找,連廁所都找遍了。”

“還有一個最經典的蒸包子的故事。”2003年第九屆華表獎頒獎典禮當天,她偏偏發了面想蒸包子,“發面的時間比預估的久一點兒,我特别着急,包子上鍋蒸上了,我連澡都來不及洗就趕着出門。”

最終倪萍(憑借《美麗的大腳》)和黃素影(憑借《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同獲優秀女演員獎。頒獎儀式結束時已經很晚,回到家保姆孩子老人都睡了,她喝了點兒紅酒慶祝,“喝完了,還要自己刷碗,心說,最佳女主角擱電影裡不都是酒店浴缸裡撒滿玫瑰花瓣、手拿一杯香槟嗎?我這是什麼最佳女主角啊!”現在想起來,格外美好,“作為一個母親,你還在工作,還拿獎了,多麼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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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萍與外婆、媽媽、兒子 (受訪者提供/圖)

四十多年的職業生涯裡,她經曆過無數的大場面,有一個場面揮之不去——

還是2003年的那個傍晚,她提着禮服裙子上車,從門頭溝的院子趕往北展劇場。

頒獎典禮是當年的8月30日,盛夏時節,也許是總記着天冷面發不起來,她給記成了冬天,日子就是這樣匆忙,冬夏模糊,清晰的是親人的臉。一回頭,家裡老小都站在坡上,“那時候我外婆還在,他們都沖我招手,在門口喊,‘祝你成功!’”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徐梅

責編 楊靜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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