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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澳門:曆史街區見證協商文化

作者:南方周末

在澳門半島漫步,大三巴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無疑,它已經成為澳門的标志,但熱衷留影的遊客很少會想,為什麼一座被燒毀隻剩下如牌樓一般的教堂代表着澳門?

燒毀前的聖保祿教堂建在一座小丘上,在附近低矮的建築面前确實相當恢弘,據稱僅大三巴牆面就花費超過3萬兩白銀,代表着天主教在遠東的實力。仔細觀看,大三巴正面精美複雜的石雕中,同時交織着東西方文化的元素。既有耶稣、聖徒、聖母和天使等西方傳統雕像,也有牡丹、龍等中國傳統紋飾,甚至因施工者是來自日本的工匠,還使用了大和民族偏愛的菊花圖案。牆體用了嶺南的傳統民居方式——夯土蚝殼牆,一種由粘土、稻草、河沙、碎牡蛎殼和碎石組成的混合物。而且中世紀起,教堂大多面西而建,聖保祿教堂卻放棄了這一傳統,面南而建,以适應中國的風水學說。但如果透過這些表面因素,從文化比較的角度去看,大三巴背後的中西文化交融才更為有趣。

行走澳門:曆史街區見證協商文化

東望洋山 攝影 陳晞

“雙重效忠”下的澳門

2023年12月,帶着少年時代的疑問,再次踏上澳門,比較完整地走了一周遊史城區,也不禁回想起24年前,我曾經作為數千名首都中學生中的一員,為歡迎澳門回歸在天安門廣場表演集體舞。

幸運的是,對于我這個心存疑問的過客,位于澳門半島的曆史城區早在18年前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産,這片東西方風格交融的建築群留住了澳門過往數百年的時空,作為解答的一部分,文化間的協商共融是澳門的生存之道,或許也是寶貴的澳門經驗。

劃為世界遺産的澳門曆史城區,分為中西部和東部兩個較為獨立的部分。中西部可算是核心區,教堂、寺廟、官貴大宅、葡萄牙人的治理機構都在這裡,記錄着從1557年開埠到1586年葡印總督準許澳門享有自治權的早期曆史,而東邊的東望洋炮台則是澳門自治後修建的防禦系統。望廈山、松山、媽閣山呈三角形将曆史城區環繞,也在地理上成為澳門半島原始土地的永久界标,地圖上剩下的區域基本都是填海造陸的土地。

澳門最經典的漫步路線從最西部的媽閣廟開始,這裡是16世紀當地漁民祈求出海平安的宗教場所,整座寺廟完全是嶺南風格,看不到絲毫西方的影響。雖然媽閣廟建造的時間尚有争議,但學者們基本上都認為是葡萄牙人定居前所建。然後沿着崎岖又跌宕起伏的小路往東北方向走,就能抵達葡萄牙人定居後最早修建的天主教堂,分别供奉聖老楞佐(St Lawrence)和聖若瑟(St Joseph),前者是天主教文化中的海上“主保”,後者是耶稣的養父,聖母瑪利亞的“淨配”,也是勞工的“主保”——想讓當地人接受“異教”,功能上當然要實用才行。

行走澳門:曆史街區見證協商文化

聖若瑟修院雕像——耶稣養父子 攝影 陳晞

宗教先行是西方勢力在澳門落腳的特點之一。達伽馬完成東方航行九年後,狂熱的天主教徒、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下令要弄清中國人的情況,他支援航海的理由是傳教第一,生意第二。中國人最熟悉的傳教士利瑪窦和葡萄牙教廷同屬耶稣會,也大約是同期抵達澳門,面對基督教曆史上兩次東傳失敗,利瑪窦總結出了“利瑪窦規矩”,開始以中國人的文化視角思考信仰問題。于是利瑪窦脫下傳教士的僧袍改穿儒服,頭戴儒生的四方巾,行秀才禮節,以儒生的形象與人交往。從傳教的角度而言,基督教已經意識到面對這個文化獨特而深厚,體量又極為龐大的東方帝國,将西方信仰體系拿過來生搬硬套是不行的。玫瑰聖母堂裡有一座聖母懷抱聖子的雕像,卻是完全的中國模樣,聖母形似觀音菩薩,懷中的嬰兒好像從哪張年畫中蹦出來的小孩,“聖母像”成了“送子觀音”,實乃有意為之。

另一批抵達澳門的是被利益驅動的商人。澳門史學者吳志良在《生存之道——論澳門政治制度與政治發展》一書中認為,葡萄牙人定居澳門後開始形成行政組織進行自我管理,沒有受到葡屬印度總督的任何訓示,可被稱為“東方第一個商人共和政體”。1590年,居住在澳門的葡萄牙人選出了一名駐地首領、一名法官和4位較具威望的商人來組織管理社群事務,成為日後議事會的雛形。如今議事亭也是澳門曆史建築群之一。從媽閣廟一路向東北走,本地原生信仰、舶來的基督教、自治所需的市政機構和防禦工事一一鋪陳展開,似走入曆史長河。

由于沒有政府背景,葡萄牙商人為了便于生意,第一要務是和當地搞好關系,況且他們已認清,“若中國當局有指令,我們根本不能以實體抗拒執行,因為城中有兩萬兩千名華人,所有基督徒連老弱病殘和黑人、白人全部算上也不足六千之數,且甚為虛弱,皇帝隻須随意派出那麼多中國人,每人往河裡扔一隻鞋,便足以堵塞媽閣港口”。

當時西方正在通過海上貿易通道打通全球連接配接,明朝雖奉閉關鎖國為國策,但畢竟擋不住全球化的大趨勢,東南沿海一帶尤其難管。況且由于明代政府末期中央财政吃緊,地方政府壓力驟增,廣東當局同樣面臨财政困難的窘境,而私下的對外貿易利潤十分可觀,貿易禁令自然難以執行。由于當時仍然秉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祖訓,加上葡萄牙生意人确實有些品行惡劣之徒,廣東當局在權衡利弊之後,還是默許葡萄牙人在遠離廣東省城的澳門定居貿易,政府從中抽傭充實财政,還能“以夷制夷”,憑借葡萄牙人的力量防範海盜,可謂一石二鳥。不過,時任兩廣提督的吳桂芳還是撥巨款加強了廣州城牆,對葡萄牙人加以防範。

葡萄牙人接受了這套規則,采用了一種折中的“雙重效忠”形式,同時“效忠”葡萄牙國王和中國政府。這種出于務實的妥協為葡萄牙人換得了真金白銀的利益。他們利用澳門的特殊地位,與正跟中國開戰、被禁止對華貿易的日本人大做中日貨物生意。據統計,1580-1599年間,葡船每年自日本長崎運往澳門的白銀高達40萬至80萬兩;1599-1637年38年間,葡船自長崎輸出的白銀更是達到5800萬兩。這些白銀大部分被轉運進中國,用來購買絲綢及其他商品。有人估計,葡萄牙人每年在廣州購貨,至少花費100萬兩以上。此外,在澳門居住的葡萄牙人每天的日用消費也是一筆不小的生意。

這種“雙重效忠”的形式一直持續到了鴉片戰争時期,葡萄牙人看到了清政府的虛弱無能,開始加強對澳門的侵占,于1846年重新頒布了稅收制度,并把管轄權擴充到華人居住區。1887年不平等條約《中葡和好通商條約》簽訂後,葡萄牙得到澳門的管治權,其中關鍵條款 “中國允準葡國永駐管理澳門及屬澳之地,與葡治理他處無異”,給中國領土主權和國家尊嚴帶來了嚴重損害。但是因為“條約”中并沒有厘清澳門邊界,經時值主管澳門的廣東巡撫吳大澂努力抗争,澳門邊界“俟兩國派員妥為會訂界址,再行特立專約”,這就讓澳門實質上仍處于租借狀态。

相較之下,香港則在多個不平等條約下分階段明确“割讓”給英國,“割讓”前的香港雖被英國觊觎多時,但一直明确為中國領土,奉行傳統的生活方式,直到被英國武力奪取并統治。而且,宗教改革、工業革命、現代西方政治哲學思潮,讓英國無論在硬實力還是軟實力上都遠勝葡萄牙,茨威格在《巴西:未來之國》中,也間接寫明了英國和葡西兩國分别發現并殖民北美、南美洲大陸,造成的截然不同的曆史結果。

行走澳門:曆史街區見證協商文化

聖若瑟修院内景 攝影 陳晞

進入20世紀,葡萄牙本國混亂的内政也波及了澳門,導緻澳門發展受限,經濟上也高度依賴中國内地,雖然與内地的關系也多有波折,但總體上出于現實原因,維持着一種與中國政府較為密切的關系。改革開放後,葡萄牙也是最早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恢複建交的國家之一,在中葡聯合公報中,雙方對澳門的定義是“葡管中國領土”。

和幾乎所有的曆史問題一樣,還原到當時那一刻,總能看到在各種可能的岔路中,最後必然會做出的選擇,以及選擇所造成的結果。澳門之是以是澳門,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曆史必然。

曆史遺産與文化記憶

在葡萄牙人與澳門長達四個半世紀的糾葛中,留下了兩個影響至今的遺産,一個是博彩業,至今仍是澳門的支柱産業,另一個則并不是那麼顯性——對曆史遺産的保護。澳門曆史城區成功申遺與當地的曆史遺産資源、葡萄牙的文保意識,以及旅遊成為澳門支柱産業等多種因素相關,而這些遺存又保留下中西文化協商共融的曆史記憶。

早在1905年,澳門當局就已開始對老建築登記造冊,雖是由城市土地測繪委員會發起,但記錄的形式與建築遺産登記十分相似。1953年,剛經曆過二戰的世界各國亟須文化重塑,歐洲掀起了一股文物保護的熱潮,葡澳當局受葡萄牙本土影響,專門成立了一個委員會梳理時存的建築文物。到1970年代,澳門已經意識到文物保護可以推動旅遊業發展,相比香港将制造和金融定義為經濟支柱産業,博彩和旅遊則成為澳門根據禀賦限制所選擇的重點發展領域。1976年,葡澳當局通過了對曆史遺産的立法,8年後,澳門大部分曆史建築都列入了保護名單,不得毀壞和拆除。客觀上,豐厚的賭稅也讓澳門政府有能力承擔大量文物保護的費用,曆史建築被精心複原,并配有服務人員,且全部免費開放。

行走澳門:曆史街區見證協商文化

德成按街景 攝影 陳晞

在尋訪古建的過程中,讓人印象最深的是古建保護背後的協商文化。這種協商不僅是字面意義的——政府和教會、企業、民間多方就文物的歸屬、修複、使用共同商議,拿出一個能讓多方受益的解決方案。還包括在修複過程中,能兼顧呈現不同時期的曆史風貌,甚至是化解中西方文化觀的沖突。

文化人類學學者Marta Wieczorek在論文《遺迹:澳門的協商文化》中分析了東西方對待遺迹的不同态度:中國人曆來重視完整和平衡,廢墟不僅違背了完整性原則,而且代表了一種混亂和衰敗,西方人則對廢墟有一種浪漫化的狂熱迷戀。他還引用了著名藝術史專家巫鴻的專著《廢墟的故事》,巫鴻認為,縱觀二十世紀以前的中國建築,他沒有見到任何有意保留建築物不完整或破壞特征的例子,而西方人心中存在一種“完美的廢墟”,具有宏偉的外貌以顯示昔日的輝煌,但同時也要經曆足夠的殘損以表明輝煌已逝,同時彰顯曆史的不朽與榮耀的昙花一現,喚起一種烏托邦式的雄心壯志和憂郁傷感。可以聯想一下圓明園大水法遺迹,還有羅馬城中心龐大的廢墟遺址,前者作為國恥的證據,後者卻是往昔輝煌的象征。

大三巴正是将這兩種互相沖突的觀點近乎不可能地協調起來。中國人沒有執意重建聖保祿教堂,允許這面殘壁作為澳門的标志,但又不把大三巴稱為“遺址”,而是稱其為“牌坊”,一座完整的中國式“大門”,在語義上讓這座廢墟不再與破壞和衰敗相關聯。

澳門古建修複的代表是鄭家大屋,維新思想家鄭觀應的這座祖宅共有大小廳房六十多間,在土地稀缺的澳門絕對算得上豪宅,前後用了8年修複。有當事人回憶,最初也有請内地的建築公司負責修複,他們認為兩年之内必可完成,不過這種方案最終沒有被采納。修複的主要參與者張鵲橋在《澳門文物建築活化的故事》中寫到,古建保護應秉持真實性、可逆性和可辨識性,這三個原則在鄭家大屋的修複中都有充分展現。缺字的對聯并沒有憑猜測補齊,最終用留白處理,此為真實性;缺乏證據但又不得不修複的結構,要做到代替物必須留有可被拆除改正的餘地,此為可逆性;而這些替代物又要能被一眼識别,比如後加的六角形外窗框,選用銅和玻璃制成,不會與傳統木質窗框混淆,此為可識别性。在不斷商榷和協調中,鄭家大屋成為古建複原的經典案例。

行走澳門:曆史街區見證協商文化

鄭家大屋院落 攝影 陳晞

對昔日澳門最大的當鋪德成按的修複保護,是政府與私人業主協商的成功案例。當鋪在現代生活中已經非常少見,走進德成按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傳統當鋪設計藏着那麼多講究。高高在上的櫃台是為了對典當者形成心理優勢,便于壓價;背景有桌椅供寫當票的職員使用,當票上鬼畫符似的文字極難辨認,卻是為了防僞之用;當鋪後方的貨樓高20多米,堅固如碉樓,石牆内藏有鋼筋;屋頂為平屋頂,友善貨物晾曬……德成按上世紀90年代停業後歸私人所有,業主本想改為商業建築,隻保留外觀,内部全部整改。經過充分協商,澳門文化局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由政府出資修複建築,當鋪空間包括貨樓交予文化局開設典當博物館,其他空間可由業主自行招商。這一提案最終獲得業主的同意,德成按作為傳統當鋪的标本被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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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成按内景 攝影 陳晞

聖保祿聖保祿聖保祿而曆史城區周圍的緩沖區,代表着一種遺産和生活的“協商”。根據《世界遺産公約》操作指南,遺産周邊應設定緩沖區以保留遺産的“社會完整性基礎”。但緩沖區在各個國家地區被執行得差距很大,畢竟會影響周邊很多人的生活,甚至阻礙城市更新。澳門曆史城區及周圍的緩沖區,面積占到澳門半島的13%,與城市關系極為密切,但特區政府對遺産是否符合世遺組織的要求非常重視。東望洋斜街的一座高層建築,因違反了緩沖區限高要求,影響了東望洋燈塔的景觀視線,被停工擱置十餘年。這種嚴格遵守公約的作風雖然令澳門老城發展緩慢,甚至造成一些建築破敗不堪卻難以修繕,但畢竟在全球化資本的沖擊下,為當地傳統的生活方式留下一片喘息之地。

行走澳門:曆史街區見證協商文化

東望洋燈塔 攝影 陳晞

熟悉香港的話可能更有感觸,在昔日房地産泡沫和疫情的雙重沖擊下,香港一些老店相繼倒閉,很多都是經營了幾十甚至上百年的營生。而在澳門半島的老城區,仍能吃到老字号裡物美價廉的傳統小吃,華生行的龜苓膏、仝羽茶居的豬肝燒麥、新永寶的澳門火鍋,都是每次去澳門要光顧的地方。

這些店面通常極為陳舊,物什陳設甚至不如内地的淘汰貨——纏滿膠布的櫃台,隔闆被壓彎的冷櫃,開裂且粗笨的白色餐具,落滿塵灰的日光燈,不一而足,但食客絡繹不絕,當地人更是占了多數。牆上的價目表被熏得焦黃,證明着極為穩定的物價,正在發生的世界性通脹似與此地無關,被消解在似乎永恒不變的空間中。而這些空間正是澳門人了解家鄉的一部分,被凝固的曆史和時間讓他們天然就了解這裡的多元、溝通、協商、妥協。以及一直未變的中華之根。

陳晞

責編 楊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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