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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底遊戲賬号灰色交易鍊:賬号歸屬存争議,“惡意找回”者多在18到25歲

作者:紅星新聞

對于不少網絡遊戲玩家而言,“惡意找回”和“找回人員”,是讓人頭疼的“灰色地帶”。

所謂“找回人員”,是指将自己持有的遊戲賬号出售後,又通過實名認證、郵箱或手機号碼等管道惡意找回的一類群體。這其中有法律意識淡薄的個人玩家,也有專門靠賬号找回牟利的不法團夥。

“這些‘找回人員’身上比較突出的特點,就是不懂法。”從事相關線下追責工作已三年的金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其接觸過的“找回人員”,幾乎都帶有僥幸心理,認為自己的違法行為不會有太嚴重的後果,“實際上哪怕1塊錢也涉嫌構成盜竊了。”

起底遊戲賬号灰色交易鍊:賬号歸屬存争議,“惡意找回”者多在18到25歲

創意配圖:實名制遊戲 圖據IC photo

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七條規定,法律對資料、網絡虛拟财産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廣東諾臣律師事務所劉雅滢律師表示,民法典對于虛拟财産的相關規定,“是明确了把數字資産作為财産進行保護,在沒有單行法律或司法解釋的情況下,目前我們對數字資産的保護,可以依照普通法裡面關于财産或者權利保護的相關規定進行處理”。

針對遊戲賬号“惡意找回”現象,劉雅滢表示,這類行為無疑具有法律風險:從民事角度看,屬于違約行為,需要承擔違約責任;從刑事角度看,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實名驗證機制把已經轉讓的虛拟财産拿回,可能涉嫌盜竊罪或詐騙罪,“我們看到不少案例,對這類犯罪認定為盜竊罪,也有的認定詐騙罪,要根據具體的案情進行刑事追責。”

01有人對“找回人員”線下追責

12月6日,金先生所在的一家專門從事遊戲賬号交易的平台釋出了一條視訊,記錄其近日一次線下追責的過程。

視訊顯示,金先生和同僚們前往山東某知名大學尋找一王姓學生,後者有可能“惡意找回”了一個價值280元的遊戲賬号。抵達該校後,金先生一行人卻被告知王同學已經“不上學了”。經過輾轉尋人,金先生和同僚們在街邊見到了王同學。

王同學表示,他曾經刷到過“惡意找回”相關的追責視訊,知道自己這一行為的後果,“我做了我肯定都知道,我擔責任就行了。”他同時自稱已退學,進行“惡意找回”是為在網上結識的朋友“湊錢”。

就在金先生等人打算進一步追問時,王同學的母親出現了。在她的講述裡,王同學并不是主動退學,而是被學校開除。至于兒子替所謂網友“湊錢”的事,這位母親似乎并不知情,她還将金先生等線下追責人員當成不法分子,撥打了報警電話。

民警到場後,雙方誤會解開,王同學終于說出了其“惡意找回”賬号的前因後果——不久前,他通過某遊戲結識了一名網友,對方向他借錢,稱可以“借50元返1000元”,而且還能帶着他“發财”。信以為真的他不僅把“惡意找回”賬号的280元給了對方,還把自己的學費、生活費等近萬元财物都給了這名網友。

12月26日,據一名當日處警民警介紹,因涉嫌盜竊,王同學已被處以拘留5日的處罰;至于其疑似遭網友詐騙一事,由于王同學本人及家屬都沒有報案,公安機關暫無法介入,“問那個網友是什麼情況,他也沒說。”

起底遊戲賬号灰色交易鍊:賬号歸屬存争議,“惡意找回”者多在18到25歲

王同學“惡意找回”賬号一事此前的相關受案回執。受訪者供圖

據金先生介紹,在其從業生涯中,“很多人對‘惡意找回’賬号觸犯法律這件事沒有清晰的概念”;而另一方面,部分受害者也不清楚遭遇賬号被“惡意找回”後,可以采取法律途徑維權。

四川的李女士今年7月通過某交易平台購買了一個價值290元的遊戲賬号,被對方“惡意找回”。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類狀況。12月21日,她向記者回憶,當時在發現登入不上賬号後,她立即向平台方進行申訴,由于申訴及時,交易資金被平台方當機後追回。從業人員告訴她,對方曾兩次明确表示拒絕還錢,“如果沒有當機,騙子第一時間拿到錢轉走可能就追不回來了。”

起底遊戲賬号灰色交易鍊:賬号歸屬存争議,“惡意找回”者多在18到25歲

李女士的申訴記錄。受訪者供圖

紅星新聞記者詢問李女士,是否考慮過采取報警等途徑,李女士回應稱,“我的金額太小了,就不到300塊,說實話沒想過報警,能找回來就找,找不回來就自認倒黴。”

通過網絡檢索,紅星新聞記者發現,國内法院在多年前就曾對找回出售賬号的違法行為作出過判例。據中國法院網文章,2019年12月,江蘇省如東縣人民法院對一起惡意找回遊戲賬号案件作出一審判決,裁定被告人左某構成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

02龐大的市場與“灰産”

金先生的同僚孟先生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根據其平台進行的市場調查,遊戲賬号交易主要目标使用者年齡多為“18歲到25歲”,與此同時,進行“惡意找回”行為的“找回人員”也集中在這一年齡段内。

在孟先生看來,随着遊戲産業的發展,包括虛拟資産交易平台在内,國内圍繞遊戲行業産生的服務市場還将繼續擴大,“現實社會需要有開飯店的、跑計程車的……各種各樣的角色,複制到虛拟世界也一樣。隻要有消費者,就必然有服務者。”

研究機構前瞻産業研究院于2023年12月釋出的《2023-2028年中國虛拟物品(遊戲)交易行業市場前瞻與投資規劃分析報告》指出,截至2022年,中國虛拟物品(遊戲)交易行業市場規模将突破190億美元,這一數字到2027年有望提升至320億美元。另據國際研究機構Credence Research分析,中國虛拟物品(遊戲)交易行業市場規模已占全球約25%的市場佔有率。

伴随着市場規模的不斷擴大,圍繞遊戲服務的灰産鍊條也悄然滋生。就在近日,B站12萬粉絲的UP主“欣賞哥哥”劉某涉嫌詐騙一事,引發不少網友讨論。在受害人陳述中,劉某曾以開展所謂“包增幅”“慢充”等業務的名目套取資金。據知情人透露,劉某還和一些個體“号商”(遊戲賬号販賣者)有所來往,進行賬号交易的相關活動。

作為遊戲賬号交易的重要場景之一,各類交易平台也成為不法分子的目标。孟先生介紹,此前其團隊曾前往甘肅省對某“圈号”詐騙團夥進行追責。孟先生解釋,所謂的“圈号”,是指通過非法手段騙取遊戲賬号,并依靠這些遊戲賬号牟利。

就在接受紅星新聞采訪前,孟先生剛剛收到甘肅省和政縣人民法院作出的刑事判決書。判決書顯示,該“圈号”團夥共作案11起,涉及金額109181.79元。因構成詐騙罪,該案年僅19周歲的主犯被判有期徒刑3年6個月,并處罰金5000元。

起底遊戲賬号灰色交易鍊:賬号歸屬存争議,“惡意找回”者多在18到25歲

相關刑事判決書(部分)。受訪者供圖

紅星新聞記者注意到,該判決書中寫明,詐騙來的10萬餘元此前已被“圈号”團夥揮霍一空。對于這個團夥,曾前往現場進行追責的金先生同樣印象深刻,“不僅騙人家号,受害者去找他,他還把受害者手機拿走去撸網貸。”

孟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實務當中,類似的情況并不鮮見,絕大多數涉案人員都很年輕,“主要是些辍學的年輕人,騙了錢之後還當作炫耀的資本,甚至有些極端的家庭,看孩子掙了錢,覺得是個來錢的方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03“暧昧”的賬号歸屬

除了灰黑産,在賬号交易過程中,還有一個長期存在的法理問題不容忽視——遊戲賬号的所有權。

孟先生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不少遊戲賬号交易平台制定相關合同時,都會将賬号使用權作為約定的核心,以此規避對賬号所有權問題的争議。

對此,廣東諾臣律師事務所律師劉雅滢解讀道,現階段,許多網際網路企業都在使用者協定中約定服務提供者擁有賬号的所有權,使用者僅具備使用權。對這一問題,國内還沒有明确的規定,由于使用者協定屬于格式條款,在法律實務中存在“可能被認定無效的風險”。

作為大衆生活中最常見的虛拟資産之一,遊戲賬号、社交賬号等關聯多方權利。劉雅滢表示,這些賬号都要經過實名認證并擷取使用者的個人資訊,與使用者的姓名權、名稱權、名譽權、榮譽權、肖像權、隐私權等個人權利相關,還可能涉及使用者的知識産權、其他财産性權益,受個人資訊保護法及民法典相關規定的保護。

從網際網路企業的角度,這些賬号在使用過程中則有可能和服務提供者的計算機程式著作權、美術作品著作權,以及專利權等知識産權産生關聯。另外,網際網路企業收集了大量資料,還涉及到企業的資料資産、商業秘密等相關權益。

在劉雅滢律師看來,對賬戶交易進行限制,或者将賬戶所有權歸屬網際網路企業,“比較符合實名制的監管要求”。她認為,通過這種劃分方式,可以減少未成年人通過購買賬号逃避使用限制的問題,“屬于必要合理的限制,我們不能隻看一方面的利益歸屬,應該看它對解決社會問題實際上起到的作用。”

曾長期供職于國内某頭部遊戲廠商的陳先生(化姓)則表示,從技術角度來看,改變遊戲賬号綁定的實名認證資訊并不困難,“其實隻是把賬号裡的基本資訊給修改了,難度上類似于改賬号名稱、密碼之類。”

陳先生以國内某擁有虛拟資産交易平台的頭部大廠為例,進一步解釋稱,據他了解,該公司接到過許多由于賬号交易導緻的糾紛,其中就有涉及“圈号”的案例,“賬号交易如果要換綁,複雜的點不在技術,而是驗證換綁這個行為本身合不合法、合不合規,判斷換綁的身份是否屬實,這些對遊戲廠商來說很難。”

據陳先生介紹,對于如何規範賬号交易行為,部分企業摸索出了一套相對成熟的機制:不對賬号所有權、使用權進行變更,而是将遊戲資料從不同賬号間進行遷移。對此,陳先生解釋稱,這麼做的好處在于省事,“你可以了解為把虛拟财産直接轉移到另一個賬号當中。”

04新規或限制企業形成“壟斷”

約定賬号所有權歸屬遊戲企業,在孟先生看來,是某些遊戲公司的一種表态。據他觀察,遊戲公司對賬号交易的态度并不一緻,“目前頭部公司有支援的,也有反對的,可能還需要時間和空間去完善機制解決争議。”

站在遊戲公司的角度,陳先生坦言,這些相對消極的态度不僅基于擔心程式上的複雜和相關的法律風險,也有經營角度的考量,“大多數遊戲存在貶值比較嚴重的情況,比如你可能充五萬塊錢之後,過一兩年賬号隻能賣幾千甚至幾百塊。”

他進一步解釋道,過于活躍的玩家間進行賬号交易,可能影響遊戲的納新能力,新玩家要獲得更好的遊戲體驗,可以通過低價購買老玩家的賬号,而不是再“氪”相同的錢從頭開始,“降低了玩家的進入門檻和充值數額,一些企業是不願意看到的。”

相反,對于數值平衡較好,遊戲内道具、裝備貶值幅度相對不高的遊戲,自有交易平台則代表着持續的可觀收入。陳先生指出,交易賬号一般需要繳納手續費,有足夠龐大的使用者群體的企業,會更傾向于自己創造一個平台,将生産、定價、交易等環節的利潤握在手裡,“相當于不斷地在賺錢,一直在循環。”

2023年12月22日,國家新聞出版署釋出《網絡遊戲管理辦法(草案征求意見稿)》,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其中第二十五條提出,同一企業不得同時經營網絡遊戲币發放和網絡遊戲币交易服務。

起底遊戲賬号灰色交易鍊:賬号歸屬存争議,“惡意找回”者多在18到25歲

《網絡遊戲管理辦法(草案征求意見稿)》截圖(部分)

在陳先生看來,這一規定是對企業可能形成“壟斷”的限制——遊戲企業創造了遊戲道具、裝備、角色等虛拟資産,如果再直接參與到這些虛拟資産的定價、交易環節,很可能産生監管上的問題。反之,引入其他主體介入,更有利于形成多方監管、互相制約的局面。

同時,陳先生也認為,上述草案對于第三方交易平台有一定的利好作用,“有的人會認為遊戲企業開設的交易平台不合法,第三方平台更加合法了。”

陳先生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就他在行業内的感受而言,遊戲賬号作為個人的虛拟财産,其交易行為有必要受到政策合理引導,有關部門也應該對其中存在的違法行為加強治理,“讓使用者能夠變為活水,而不是說這個賬号我不玩就廢掉了,這樣也能保證遊戲的活躍度,讓遊戲行業持續發展。”

05虛拟資産的法律空白

如何進行更有效的監督與治理?在劉雅滢律師看來,完善相應的法律法規需要被提上議事日程。相較于一般意義上的個人财産,虛拟資産存在于網絡之中,對這種數字資産的占有、使用和收益的方式方法,劉雅滢認為,不能按單一的資産進行處理。

據其介紹,虛拟資産涵蓋範圍廣,錄音、影像資料,甚至一個圖檔都可以被視為虛拟資産。與此同時,這些虛拟資産容易被生成、被複制、被篡改、被擷取,劉雅滢強調,這些特點會導緻虛拟資産“權屬認定比較難,價值評估也很難,管理、儲存、儲存、保護都比較難。”

綜合所接觸到的案例,劉雅滢表示,虛拟資産究竟按照物權、債權還是知識産權,又或新型的财産權益進行保護,仍需要進行明确細化和深化,“有的判決認為虛拟資産依托于營運商,是基于對營運商的合同權利;有的判決認為它具有價值,确定了虛拟資産的物權屬性,合同權利和物權所适用的法律關系、對應的規範不同,司法保護也不一樣,就會導緻定性的偏差。”

另一個突出的問題,是對虛拟資産的估價如何進行、誰來進行。在涉及虛拟資産分割、賠償相關案例中,價值是影響裁定的重要因素。劉雅滢稱,據其觀察,虛拟資産的價值認定相較于實物财産更困難,“實物财産價值的确定和評估,有專門的評估機構,但針對虛拟資産,我自己了解過,現在國内還沒有權威機構可以進行評估。”

上海申同律師事務所律師馬香凝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根據她的經驗,在涉及虛拟資産的價值認定中,主要的困難在于缺乏完整的評估體系,缺乏市場價值作為參考,且需要參考多種複雜的因素,譬如人身依附性、智力勞動、知識産權、影響力等。

對于司法實踐中現有的虛拟資産價值認定标準,浙江富奧律師事務所律師郭思雯介紹稱,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存在多個标準:以玩家從營運商處購買時的官方價格進行計算;按照遊戲公司創造或購置同等虛拟資産所耗成本計算;以購買虛拟資産時的市場價格計算,以及由中立機構進行價值評估等。

江蘇新高的律師事務所嚴文凱律師表示,這些現有的虛拟資産價值評估标準,在實務中存在局限,“遊戲市場,尤其二級市場的交易價格經常波動,貶值、升值都是常見情況,這會為價值認定帶來影響。”另外,在嚴文凱律師看來,使用者對遊戲賬号的投入,不僅包含充值等可見的投入,也包含時間、精力等無形投入,這些都是需要考慮的因素。

嚴文凱律師強調,完善虛拟資産價值認定的相關機制,對相關法律實踐有重要意義,“比如刑事案件中,需要按照損失金額來差別有罪和無罪,這個影響就非常大”。劉雅滢律師也表示,虛拟資産的價值評估不僅有社會經濟活動的需求,也有司法需求,她認為司法機關可以從網際網路權威人士當中找了解網際網路企業、數字經濟、虛拟資産的人或機構進行相關價值評估,“這樣價值的認定會更公允。”

遊戲賬号交易一線的賬号交易平台方,也意識到了價值認定的重要性。另一家遊戲賬号交易平台從業者崔先生介紹,由于遊戲賬号的價值沒有确定的衡量标準,對“找回人員”進行執法時,某些地區的公安機關無法确定處罰力度,需要由平台方協助進行價值認定,但部分物價局目前無法對這類虛拟資産進行評估,“合同上面規定的金額會起到參考作用,包括交易資訊的聊天記錄、打款記錄,但也隻能證明交易意願,不能起決定作用。”

而孟先生所在的平台則在嘗試通過建立行業機制的方式,形成一套可以提供更大參考價值的評估機制。孟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們正摸索通過AI、專業鑒定師等方式,協助使用者對交易賬戶進行價值評估,“但現在我們鑒定的價格也隻能作為一個參考。”

孟先生透露,目前他們也在與司法鑒定機構展開合作,根據其提供的一份山東品尚司法鑒定所開具的司法鑒定意見書,2023年8月29日,孟先生方面委托該鑒定所對某手機遊戲的賬号價值進行鑒定。在這次鑒定中,采用了《數字化裝置證據資料發現提取固定方法》《電子資料法庭科學鑒定通用方法》等國家标準和行業标準。據孟先生介紹,這類鑒定結果現階段隻能作為起訴、立案的附屬材料,增加案件處理的成功率。

紅星新聞記者 周炜皓

編輯 張莉 責編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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