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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畢竟是詩豪:郭沫若和龔自珍《己亥雜詩》三首解讀

先生畢竟是詩豪:郭沫若和龔自珍《己亥雜詩》三首解讀

先生畢竟是詩豪:郭沫若和龔自珍《己亥雜詩》三首解讀

郭沫若。資料圖

《郭沫若年譜長編》(林甘泉、蔡震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錄有不少譜主未公開發表的詩詞,多為應景之作,但有少數篇章别有寄托,其中尤以和龔自珍《己亥雜詩》三首值得品味。和詩作于1970年1月9日,正當《李白與杜甫》的寫作行将完成之時。

龔自珍原作系“舟中讀陶潛”三首(在全部315首中列于第129-131),《年譜長編》引用時并未按原作順序,可能是以唱和先後排列。因未見原稿,無從斷定。以下逐一試作解讀。

一、一賦閑情韻緻高

龔原作:

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浔陽松菊高。             

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騷。

郭唱和:

先生畢竟是詩豪,一賦閑情韻緻高。       

誇父女娃同拜倒,征知滿腹有牢騷。

龔自珍原作脍炙人口,“讀陶三首”中最負盛名。郭沫若最初論陶潛,應數作于1943年的《題畫記》,“中國有詩人,當推屈與陶”,但同時批評陶潛“鄰于自利自私”。直接認同“陶潛酷似卧龍豪”則是1964年春為南陽“諸葛草廬”的題詞:

諸葛亮隐居隆中,躬耕自食,足與陶淵明先後媲美。然陶令隐逸終身,而武侯則以功業自見,蓋時令使然。苟陶令際遇風雲,未必不能使桃花源實作于世,如武侯終身隐逸緻力于詩詠,亦不遜于陶令也。

以陶淵明與諸葛亮相提并論,自然是對武侯文才的竭力推崇,也是對陶令武略的極度誇張。

郭沫若于“二分平淡”中拈出陶潛的《閑情賦》,歎為“韻緻高”,真是獨出心裁。古往今來的論家和讀者,恐無人視此賦為陶詩平淡風格之标本。故斯時斯地鐘情此賦,當别有寄托。筆者揣測,大概是這樣一段美文讓郭沫若擊節歎賞: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鬓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而枯煎。願在眉而為黛,随瞻視以閑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悲文茵之代禦,方經年而見求。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于床前。

請比照郭沫若作于1948年辭别于立群的《此身篇》吧:

此身非我身,乃是君所有。慷慨付人民,謝君許我走。贈我懷中鏡,鏡中有寫真。一見君顔開,令我忘苦辛。贈我琉璃梳,每日必梳頭。仿佛君在旁,為我塗膏油。贈我象牙爪,能搔身上癢。仿佛君在旁,代搔不須想。贈我琺琅帽,是君所愛戴。仿佛君在旁,餘溫猶尚在。贈我皮手套,是君親手購。仿佛君在旁,緊握我雙手。贈我毛線衣,是君親手織。仿佛君在旁,擁抱不相釋。謝君珍重意,我亦知自愛。非為愛此身,為民愛器械。

郭沫若将此詩書贈當年創造社同人并書跋如下:“右系寄贈立群之作,成于北上舟中。見者謂頗别緻,在餘則僅抒寫胸膈,所謂鄙直如偶語耳。”詞藻誠然“鄙直如偶語”,但構思确乎其來有自。

無獨有偶,這年夏季,在完成《李白與杜甫》之後,寫了一組《讀詩劄記》,第二則《東風吹綻海棠開》考證敦煌曲子詞《虞美人》抄本之錯訛,解末句“拂下深深紅蕊落,污奴衣”,即聯想到當年贈于立群的詩句:

花朵插君胸,花粉染君衣。花朵雖凋謝,花粉永不離。

這是詩人1938年11月在南嶽避日寇空襲時寄懷遠在桂林的于立群組詩中的一首。詩人認為自己的詩與敦煌曲子詞中的“污奴衣”有一脈相通之處,遂勾起對昔年情感經曆的追懷。

1967年和1968年,郭沫若兩個未及而立之年的兒子郭民英和郭世英接連非正常離世,疊遭重創,于立群病倒。斯時斯事,年逾古稀的郭沫若格外珍重親情。這可能是鐘情于《閑情賦》的心理動因。

為印證“一分騷”,标舉世人熟知的《讀山海經》(13首),其九“誇父誕宏志”,其十“精衛銜微木”,即為《山海經》中最為著名的誇父逐日與精衛填海。《年譜長編》在“誇父女娃同拜倒”句下卻有“‘娃'殆為‘娲'之誤”的質疑。這當然是毫無依據的。《山海經•北海經》有雲:“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女娲補天當與此詩無涉。《讀詩劄記》第四則《形夭無千歲》推翻陳說,認為“刑天舞幹戚”系宋人節外生枝的誤改,而後人視為定論,“是一件很奇怪的公案”。要“形夭無千歲”方得與“猛志固常在”為對(“形”指肉體,“志”指精神)。郭沫若論證“陶淵明是尊仰上帝的人”,故不可能歌頌刑天。

應當強調的是,這首和作的新意不在單純應和“二分梁父一分騷”的卓見,而是對《閑情賦》“韻緻高”的涵詠。這當然是“六經注我”,以他人之杯酒,澆胸中之塊壘。

二、聖賢任俠哪邊多

龔原作:

陶潛詩喜說荊轲,想見停雲發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

郭唱和:

孟轲讀倦讀荊轲,三頌吟酸詠九歌。       

記得先生尊魯叟,聖賢任俠哪邊多?

所謂“陶潛詩喜說荊轲”,其實縱覽陶詩,吟詠荊轲者惟《詠荊轲》一篇。這是全部陶詩中最富“金剛怒目”色彩的作品。無怪乎朱熹論陶潛豪放,以此詩為“其露出本相者”。故龔作懷古歎今,寄情“江湖俠骨”。事功意識十分強烈的革命家郭沫若,對于仗義任俠,不乏心靈之交應。1940年代寓居陪都重慶,郭沫若以火山噴發之勢,接連創作六部曆史劇,就其總體而言,洋溢着戰國時代的俠義精神。《棠棣之花》中的聶政本就是行俠的刺客,《虎符》中的信陵君、侯赢寄托着“士為知己者死”的情懷,而直接以荊轲刺秦王為背景的《高漸離》,更是俠文化的産兒。1948年春,寓居香港的郭沫若觀看蘇聯影片《江湖奇俠》,寫下這樣的觀感:“我在這部《江湖奇俠》上不僅看見了傳說上的大俠那斯列琴的形象化,我更看出了現實的革命偉人列甯和斯大林的象征。列甯和斯大林正是今天的烏茲别克人現實的那斯列琴了。”

但是引發郭沫若唱和意興的,顯然并非“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的俠義。

“孟轲讀倦讀荊轲,三頌吟酸詠九歌”,這是對陶潛的描述,而非作者自況。讀倦、吟酸當指陶潛勤于誦讀儒家經典——《孟子》自不消說,《詩經》(由周、魯、商三頌與十五國風、大小雅構成)亦為儒家經典,辛苦誦讀之餘,方及《史記》與屈騷(認真說來《九章》才顯“牢騷”,以《九歌》指代隻是為了協韻)。陶潛《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有“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之詠,故郭沫若“記得先生尊魯叟”,而“聖賢任俠哪邊多”的發問,多少是對這位“古今隐逸詩人之宗”的微詞。這樣了解,筆者的依據是《李白與杜甫》(下節論及)和《讀詩劄記•形夭無千歲》。郭沫若解讀《讀山海經(精衛銜微木)》,批評“陶淵明倒是缺乏‘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并引韓愈《學諸進士作精衛銜石填海》,認為“對于精衛的評價,韓愈見解高于陶淵明”。聯系到寫作《李白與杜甫》時的精神狀态,郭沫若議論這些世有定評的曆史人物,既有“慨世還是慨身”的同情了解(尤其在李白),也不乏對學界主流的刻意反撥(尤其在杜甫)。對陶潛的微詞,乃月旦李杜之餘波所及。

先生畢竟是詩豪:郭沫若和龔自珍《己亥雜詩》三首解讀

《郭沫若年譜長編》,林甘泉、蔡震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三、五十何殊百步走

龔原作:

陶潛磊落性情溫,冥報因他一飯恩。

頗覺少陵詩吻薄,但言朝叩富兒門。

郭原作:

先生情性青蓮溫,應向田家說報恩。       

五十何殊百步走,同歸朝叩富爾門。(“爾”殆“兒”之誤。)

此詩直接與《李白與杜甫》相關。陶潛《乞食》有雲:“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贻。”故龔詩雲“冥報因他一飯恩”。郭沫若則由此生發“先生情性青蓮溫,應向田家說報恩”的聯想和比較。在《李白與杜甫•李杜在詩歌上的交往》一節中,郭沫若比較李杜的性格和詩歌,認為李白“更富于平民性”。所舉作品,其中有《宿五松山下荀媪家》一首:“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郭沫若稱道李白“深知稼穑之艱難”,“是以,他在農家受到款待,他感謝得非常虔誠,謝了三次,不能動箸”。 這便是“應向田家說報恩”的由來。陶潛乞食,對象究系何人,詩中未有明示,但說“行行至斯裡,叩門拙言辭。主人解餘意,遺贈豈虛來”。“應向”雲雲,看來郭沫若對陶潛的“冥報以相贻”似有微詞。這種情感,在“五十何殊百步走,同歸朝叩富爾門”兩句中,表達無遺。由龔詩“頗覺少陵詩吻薄”連帶到對杜甫的批評。杜甫乞食而詩,最出名的大概是《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這樣的幾句:“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随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末了,亦有“常拟報一飯”的感恩表示。照字面解釋,同為乞食,批評杜甫“詩吻薄”乃“五十何殊百步走”,确乎令人費解。蓋陶潛《乞食》何曾有“朝叩富爾門”之意蘊,而杜甫又何曾是以而對陶潛“詩吻薄”。如何解讀,應從《李白與杜甫》中尋求答案。

在《李白與杜甫•杜甫的門閥觀念》一節中,郭沫若認為杜甫“較之李白具有更加強執的門閥觀念。這在他的詩文中表現得十分露骨”。列舉諸多詩文予以解析後,郭沫若出人意外地提出“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對于陶淵明卻有微詞”。于是舉出《遣興五首》之三:“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挂懷抱。”通過對杜甫與陶淵明在門閥觀念上的比較,郭沫若認同“陶淵明自稱為堯皇帝的後人是出于假冒,這也暴露了陶淵明的庸俗的一面”。但從杜甫沒有承認與陶是同族,得出的結論卻是:“這可從反面來證明杜甫的門閥觀念是怎樣頑強,并也同樣證明杜甫的庸俗更遠遠在陶淵明之上。”郭沫若的邏輯是:陶固然有庸俗的一面,但你杜甫更庸俗,有什麼資格居然“坦然對于陶淵明加以譏刺”呢?

由此看來,在乞食報恩上,龔自珍稱道“陶潛磊落性情溫”,批評杜甫“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之“詩吻薄”。郭沫若則引發李白與陶淵明的比較,稱道“青蓮溫”;更借題發揮,由“少陵詩吻薄”引發杜陶比較,譏刺“杜甫的庸俗更遠遠在陶淵明之上”。這就不是“五十何殊百步走”,而是一百步笑五十步了。

論到李杜的庸俗,郭沫若引用恩格斯的名言:“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小;有時是叛逆的、愛嘲笑的、鄙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則是謹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隘的庸人。”也正是在寫作《李白與杜甫》的同時,郭沫若疊遭巨痛,乃有自省,在緻郭世英生前好友的信中,坦承自己“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緻的人”。這三首和作對陶淵明的評論,多少可以讓世人窺探這位當年曾以歌德期勉的詩人在其晚年的心境。

馮錫剛

責編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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