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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我扶着婆婆在床上慢慢坐起身,她因為中風後遺症,身體右側全部癱瘓。我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下墊好軟墊,然後抱着她的上半身,慢慢把她調整到一個靠在床上的坐姿。
婆婆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說:"輕點!你這隻臭猴子,動作那麼粗魯,我全身骨頭都要散了!"
我強忍着内心的郁悶,盡量溫和地說:"婆婆,我已經很小心了。來,把藥吃了,一會兒早餐我去做。"
婆婆一邊勉強吞下口中的藥,一邊模模糊糊地嘟囔:"這藥也太苦了,難道就買不起正牌藥嗎,非要買這種劣質貨色?"
我歎了口氣,沒有理會她的抱怨。這已經是我能買得起的最好的中藥了,再好的藥我們也付不起。婆婆中風癱瘓在床三年了,我們一家人的開支都在她的醫藥費和我的辭職在家照料她上。隻有我老公還在上班,家裡的經濟壓力很大。
我端着粥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婆婆吃早飯。她每吃一口都要抱怨幾句,說粥不夠軟,水鹹了,又涼了之類的。我雖然心裡煩躁,還是耐着性子哄她:"婆婆,粥現煮的,沒有涼。您慢慢喝,一會兒自己動手艱難,我再喂您。"
婆婆白了我一眼,說:"你這麼嬌生慣養的,怎麼會知道我的難受?整天就知道應付我。"
我強打起精神繼續喂她吃粥,心想再忍耐一會兒,老公晚上就回來了。可當天晚上老公加班晚歸,我孤身一人面對着婆婆的無理取鬧。
那天夜裡我照常去廚房幫婆婆煎藥,可是婆婆那天神志不清,死活不吃藥。我哄了半天她才吃一點,誰知她突然一把将藥碗打翻在地,還歇斯底裡地大罵起來。
我蹲在地上,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心裡湧起前所未有的絕望。婆婆在床上仍然歇斯底裡地罵個不停,我感到最後一絲理智也快要崩盤了。
就在這時,老公回來了。他臉色疲憊,一臉不耐煩地說:"怎麼回事,大晚上的吵什麼吵!"
我紅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想跟老公訴說今晚的不公,想讓他分擔我的辛苦和絕望。可剛開口,婆婆的罵聲就蓋過了我的言語:"是這個懶丫頭不給我煎藥!我差點昏過去了!你還不趕緊教訓她!"
我看向老公,想讓他聽我解釋。誰知老公黑着臉吼道:"什麼情況還不快給我媽媽煎藥!這麼晚了還讓老人家空腹吃藥,你想害死她啊!"
"我真是白伺候你們一家人了!" 我抹着眼淚大喊,"我辭職在家,日夜不停地侍奉你媳婦,你媽媽淨會挑我毛病,我累得半死,傷心難過,你們誰都不在乎!"
"你!"老公皺眉盯着我,似乎很驚訝我會突然這麼激動。
我哽咽着指着他道:"你也是!隻會聽你媽一面之詞就責罵我!我們結婚的時候你不是說要照顧我一輩子的嗎?!現在你打發我來伺候你媽,自己在外面天天加班,根本不關心我的感受!"
老公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大步走過來一巴掌扇在我臉上,痛罵道:"李梅,你這個不孝的賤人!你嫁到我家就是來侍奉父母的,怎麼還有理了?!快給我滾去煎藥!"
我腦海中閃過婆婆這些年折磨我的種種,還有老公剛才無情扇我耳光的一幕。我冷冷地問那個陌生男子:"你是誰?為什麼讓我去救你媽?"
我沉默了幾秒,對電話那頭哭訴的李建華說:"我這就回去。"
挂了電話,我看着老公腫着的雙眼,點點頭說:"我們回醫院吧。"
"你一定要撐住啊,媽!" 李建華跪在病床前抽泣。我看着婆婆病容凄慘的樣子,心中五味雜陳。多年的委屈湧上心頭,我竟也紅了眼圈。
于是,我們圍在病床前,合着氣息低聲朗誦《心經》。婆婆的面色似乎緩和了一些,心電圖上的跳動也平穩了幾分。
待我們誦完,李建華已經泣不成聲:"媽,你一定要撐住啊!"
那天晚上,我守在病房外。護士小玲出來對我說:"李醫生情況還可以,已經脫離危險期了。這全都是拜你的《心經》所賜!不然以她的年紀和病情,早就撐不過今晚了。"
小玲抱住我的肩膀:"以後你一定會和婆婆重歸于好的!你這麼孝順,她怎麼可能對你一直糟糕呢!"
那一夜,我坐在長廊裡出神。
婆婆的病房裡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我吓了一跳,連忙跑進去。隻見婆婆已經醒了過來,護士們正驚喜地圍在她床邊。
我身體微微一顫,還是慢慢彎下腰抱住了婆婆。她瘦弱的手輕輕拍着我的後背,我鼻子一酸,也紅了眼圈。
這時李建華跑了進來,看到母親醒來也激動萬分。婆婆把他拉過來,讓我給他介紹。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李建華的身世如實說了出來。
婆婆聽後,淚水奪眶而出:"原來,我還有一個兒子!上天待我不薄,讓我在臨終前見到了他!"
李建華也是泣不成聲。三十多年不曾相見的母子倆,泣訴衷腸,讓所有人都感動落淚。我站在一旁,心中久違的溫暖,也慢慢漫了上來。
之後幾天,我天天去陪護婆婆。她對我的态度變得那麼溫和,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有時她還流着感激的淚水,讓李建華一定要疼愛我這個 兒媳。
我和婆婆之間的關系,似乎在她瀕臨死亡後生根發芽,開出了花朵。我也從心底裡原諒了她,并感到人生的很多事情,其實沒有對錯分明,隻在一念之間。
"婆婆!你振作點!别丢下我!"
我沖進去,隻見婆婆已經在李建華懷裡停止了呼吸。醫生正檢查着儀器,臉色凝重。
我泣不成聲,小玲擁我在懷中。我想到自己對婆婆的苛責,想到這幾天與她重歸于好的美好時光,心如刀割。老天爺,你怎能這般無情,讓我與婆婆來不及重拾往日情誼便生生割舍!
婆婆最後在子女的懷中離世。李建華抱着母親不撒手,我和公公在一旁痛哭。我們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一夜。
我看着老人家白發蒼蒼的頭顱,心中萬千思緒翻湧。我終于輕輕扶起他,嘴角扯出一絲疲憊的微笑:"公公,我不會離開的。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婆婆的葬禮很殡儀館很隆重,李建華聘請了最好的服務。我站在賓客堂後,看着前排失聲痛哭的老公和公公,眼圈也微微一紅。
葬禮結束後,李建華拉着我的手說:“梅姐,我深知你這幾年對母親的照顧,你有大恩于我們一家!媽在世最後的心願就是讓我們疼愛你,我們一定會補償你的。”
我搖了搖頭對李建華說:“能照顧婆婆是我的福分。請你不要再提補償,讓我做回一個普通的兒媳吧。”
我摸着老人佝偻的後背,眼睛濕潤了:“公公,我已經原諒您了。您和婆婆能安詳離世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搬到美國後,我逐漸适應了這裡的生活。有了李建華的資助,我過上了小康生活。偶爾我會想起與婆婆相處的點滴,還是隐隐作痛,但那些不甘與仇恨,早已煙消雲散。
人生就是這樣,誰也逃不過一死。我開始學着寬容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當我抱着新生的女兒時,我模模糊糊看到婆婆的笑臉,她對我的諒解與感激,我會永遠銘記。
又過了十年,父母雙雙去世的消息傳來。他們最終還是沒能來到美國,我也沒能回國再見他們最後一面。挂了電話,我在丈夫肩頭痛哭。我想起少女嫁來那天,公婆歡喜的笑臉。十餘年過去,他們依然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時光荏苒,轉眼我已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我和老公相依為命,兒女們 也有成就,我們在美國買了房子,生活平穩。偶爾我還是會突然想起娘家的事,婆婆臨終前祥和的笑臉還曆曆在目。
有一天,公公以前的手術刀出現在我的夢裡。那把細長的利刃曾割下無數病人的肉體,帶來無盡痛楚,也間接毀了我與公婆之間的感情。然而現在,我竟然無比懷念它的存在。
一個月後,李箐興沖沖地打電話給我,他在老房子裡居然真的找到了公公的手術刀!
我将手術刀珍而重之地收藏在抽屜最深處。每當我打開抽屜,刀鋒反射陽光,我就會想起那個青蔥歲月,想起與公婆嬉笑怒罵的種種往事。那些記憶就像這手術刀,鋒利卻真實,刻在我變遷生命的每一寸。
那一年春節,孫輩們來到老房子,把裝着我骨灰的骨灰盒安放在公婆的墓穴之中。我終于回到故土,回到這個承載我半生記憶的地方,與公婆團聚。
臨走時,孫女打開我的遺物,發現了公公的手術刀。她拿起刀反射陽光,就像我每次做的那樣。這柄刀,見證了我那嬛變多舛的一生,而今,它終于與我與公婆安詳地擱置在這方小小墓地,成為那青蔥歲月最後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