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條創作挑戰賽#
鄭闆橋(1693-1765年),原名鄭燮,字克柔,号理庵,又号闆橋,江蘇興化人,是“揚州八怪”代表人物。他一生有兩個賣畫揚州的階段,三十一歲時因為家貧,窮得發愁,于是選擇了賣畫揚州,誰料根本養活不了自己。後來無意中得到了資助後考取舉人,繼而考中進士,在山東做了兩任知縣,共計12年。在任期間為百姓辦了許多實事,吏治文名,為時所重。去官後,仍然選擇賣畫揚州,名利雙收。其詩書畫,皆為當時一絕,是清代比較有代表性的文人畫家。
作者:九歌
作吏山東,老困烏紗十二年
在京期間,鄭闆橋又重逢了那位非常欣賞他的慎郡王允禧。宴飲間,允禧甚至撩起袖袍,親自切好肉裝盤遞給闆橋,并自豪地稱自己的行為與唐玄宗為李白禦手調羹的做法相比不遑多讓,隻不過是先後的差別而已。
剛中進士時,鄭闆橋希望出仕京官,以求為祖父争氣,最後卻隻補了個知縣的缺。這無疑與鄭闆橋的設想有很大的落差,從他之後的書畫作品上,經常蓋的那一枚“七品官耳”閑章即可看出。
乾隆七年(1742)春天,鄭闆橋仰頭飲盡最後一杯送别酒,辭别允禧,便南下走馬上任了。他的目的地在範縣(原屬山東,今屬河南)。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鄭闆橋在範縣上任第一天,還沒有來得及升堂,就先差遣人把縣府衙門的牆壁打了百來個洞。旁觀的人莫名其妙,又驚又懼,不知道鄭闆橋想幹什麼,這新知縣看完滿牆的“戰果”後,倒是滿意地笑了笑,才解釋說這是“出前官惡習俗氣”。
圖:鄭闆橋書法
鄭闆橋的第一段任職生涯卻比較安定,範縣這個地方的人民比較相安無事,沒有出太多告官的案件,是以鄭闆橋的日子過得很清閑。他得閑時就飲酒,一喝高了,就拍着桌子大聲吟歌。歌聲傳出門外,有好心的衙役覺得知縣白日縱酒造成的影響不好,但又不友善直接登堂勸谏,就轉告了饒氏。後來,鄭闆橋略略收斂,趁下班前喝,關起門喝,喝醉了就回家倒頭蒙頭大睡。
除了在衙門喝酒,鄭闆橋又開始流連青樓煙花之地,狎玩娈童,喝酒喝多了就寫字作畫送給他們。有一次他不得不對一個犯賭的美男子施以杖責時,還心痛得幾乎掉淚,此後便試圖建議把刑律中的笞臀改為笞背。這一度讓金農表示很羨慕,想加入一起冶遊玩樂。但是事實上,鄭闆橋對于男色有着極度清醒的認識和原則,他知道自己老且醜,男妓接近他不過是為了他的金錢,他不許男妓幹預外政,否則立即驅逐。
鄭闆橋為官踏實低調,他出行不坐轎子,不鳴鑼開道,不驚擾百姓,反而總是穿着便服下鄉巡視,觀察民情,了解群衆的需求。他曾寫過一首《範縣詩》,詩中用将近五百字的篇幅詳述了範縣的曆史沿革、地理位置、農副業、土特産、耕作勞動、集市貿易、婚姻嫁娶等等,可見鄭闆橋對範縣的深切情感。很多時候上級來人了,還得去田間壟頭找人:“幾回大府來相問,隴上閑眠看耦耕”。
有次微服出巡時,鄭闆橋路過一戶人家,見有個秀才因為家貧,一日隻吃一頓飯,卻終日誦讀不辍,非常刻苦。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年少家貧時的境況,便想給那個秀才贈金,助他一臂之力,但是秀才拒絕了,三年後中舉。
鄭闆橋沒有因為一次的拒絕就頹喪,下一次遇到一個四川籍的考生時,他也主動伸出了援手。當時這位李姓考生,縣試中考了第一名,但是其他考生出于嫉妒卻起哄他不是本地人,不準他再應考。李生找鄭闆橋求助,一邊哭,一邊述說衷情,說他已經遷居範縣十七年,如果要回原籍應試,一來山長水遠,二來語言不通,簡直就是逼他自絕舉業。鄭闆橋很同情他,向上級報告卻被指斥徇私枉法。鄭闆橋無奈隻好忍痛除名,把李生收做畫徒,讓他日後能夠有力自保。
由于對上級的不滿,有次鄭闆橋因公去濟南出差時,赴宴席間上司叫他作詩歌頌濟南第一名泉趵突泉,他便借機在詩中指桑罵槐了一番:“原原有本豈徒然,靜裡觀瀾感逝川;流到海邊渾是鹵,更難人辨識清泉。”
圖:鄭闆橋書畫
範縣任職五年後,鄭闆橋調任濰縣(今屬山東)知縣。濰縣城地處渤海邊,盛産海鹽,本是個經濟繁榮的富豪都,人稱小蘇州。可是自鄭闆橋調任的前一年秋天起到乾隆十四年(1749)春,濰縣連年遭受海水倒灌漫浸,洪災、旱災相繼摧殘大地,饑荒及大疫病橫行,以至于餓死病死的百姓難計其數。
鄭闆橋到任時,面對的正是災情最酷烈時期的濰縣,與範縣的和平景象相比,天堂地獄之别。鄭闆橋立即下令“開倉赈貸”,可是旁邊的衙役卻一動不動,因為當時的大清律例規定擅自開倉而不經上司準許是犯法的。鄭闆橋大怒:“都什麼時候了,等我們逐級申報下來,百姓早餓死了。有什麼處罰盡管沖我來,我擔着。”終于開倉放糧了,群眾憑借着借據即可領糧。但是,還是不夠,一到秋天歉收,糧食價格飙升,窮人根本無力購買,鄭闆橋隻好将自己的養廉銀捐出,補充糧食買賣差價。
光靠捐獻也不是長久之計,鄭闆橋又想出了一招:募工代赈。他大興基建,修城鑿池,招募遠近饑民,以工抵食;又指令鄉裡那些富豪之家,每日輪流搭棚煮粥施舍百姓。至于那些家中偷偷囤積了大批糧食的人,鄭闆橋強制指令他們以時價賣出糧食。多方赈濟之下,活民無數。
圖:鄭闆橋書畫
為了避免海水漫城等情況再次發生,等到災情好轉一點以後,鄭闆橋就帶頭出資重修濰縣城池。因為先前的濰縣城牆是土牆,根本無法抵禦洪水暴雨的侵蝕,且年久失修殘破不堪,重修後的濰縣終于多了一層保護。修完城牆後,鄭闆橋又帶頭集資重修了城隍廟、文昌閣,撫慰災後百姓受傷的身心。
饑寒起盜亂,濰縣一到冬天,搶劫偷盜的案件頻發,令鄭闆橋相當頭痛。他想了一個法子,招募了一批當地人,編成衛兵小隊,專門負責在街頭巷尾巡邏和緝捕罪犯。開始時,效果不錯,可是漸漸地小隊裡出現了濫用職權的人,他們颠倒黑白,遇到夜間正常出行的農民,便誣蔑人家是竊賊,非得勒索别人自證清白,否則便吊打一頓;而遇到小孩子打牌,也無賴誣告他們賭博,強行敲詐。反而是面對那些真正的罪犯,收受了贓款後坐視不管。對此百姓怨聲載道,鄭闆橋接到投訴後,一面檢讨自己的工作管理,一面調查處理,确認事實後就立馬把小隊解散了。
除了知錯能改,鄭闆橋處理政務也非常實事求是、靈活随變。在濰縣,崇仁寺和大悲庵相對而建,這崇仁寺裡有個和尚由于和對門大悲庵的一個尼姑偶然碰面,日久生了情。此事為村民察覺,覺得有違佛門清規,有傷風化,便将他們綁起來扭送到衙門,請知縣發落。但是鄭闆橋覺得兩人既然情投意合又年紀相仿,就開明地令他們還俗,配為夫婦。他自己還自得地寫詩祝福二人:“是誰勾卻風流案?記取當堂鄭闆橋。”
圖:鄭闆橋書畫
鄭闆橋在任也不忘提攜後輩,有個童生韓鎬縣試得了第一,他很是欣賞,見韓鎬作文雖好,卻有冗長之弊,便寫詩建議韓鎬“多讀古書開眼界,少管閑事養精神”,“删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标新二月花”。這使得韓鎬作文水準驟然提高不少。
就是這樣,鄭闆橋堅持“得志則澤加于民”,堅持不以官壓人。當時他的興化老家五房的族弟與周家發生了土地糾紛,而過錯方在己,族弟卻想借着聲勢誣蔑周家。鄭闆橋從堂弟鄭墨的家書中得知了這回事後,認為族弟過于無理取鬧,“即使至餘案下控訴,斷事也隻評公理,亦祗可歸周氏管業”,完全沒有偏袒自家親戚的意思。
鄭闆橋五十二歲了才又得了一個兒子,對這唯一的小兒子尤其愛護,生怕舊日噩夢重制。可是即便愛子心切,鄭闆橋在給堂弟鄭墨的家書中,也仍然不忘叮囑堂弟,讓他代為轉告郭氏和饒氏,不要過于縱容溺愛幼子,一定要“愛之必以其道”。鄭闆橋讓堂弟平日多多代為管束侄子,他認為孩子“讀書中舉、中進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希望孩子做個忠厚的人,有好吃的好玩的要懂得分享,不可仗勢欺人,更不能淩虐普通人家的兒女,要懂得“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一般愛惜”。
等到兒子稍稍長大可以請師傅開蒙了,鄭闆橋又寫家書回去告訴堂弟,要他教育侄子對待教書先生和同學要尊敬,要有禮貌,不可以直呼其名。遇着家境貧困的孩子,要找個借口無意中分發他們一些筆墨紙硯;下雨天學生回不了家的要留下來吃飯,然後送他們一對舊鞋讓他們可以穿走,免得泥水髒了父母為他們好不容易新制的鞋襪。為了讓小兒子更好了解這些道理,鄭闆橋還編了四首順口的五言絕句,把這些道理融彙其中,“令吾兒且讀且唱,月下坐門檻上,唱與二太太、兩母親、叔叔、嬸嬸聽,便好騙果子吃也。”足見鄭闆橋的良苦用心。可惜這個灌注了他所有關懷憐愛的獨子,年僅六歲便病逝了。此後鄭闆橋再無添一子,晚年從堂弟處過繼了一個兒子。
乾隆十三年(1748)二月,乾隆出巡山東,鄭闆橋被封書畫史,跟随乾隆登泰山,卧泰山頂四十多日。為此,他還镌刻了一印“乾隆東封書畫史”記錄這件事。毋庸置疑這是鄭闆橋官場榮譽的巅峰,從此吏治文名,為時所重。
圖:蘭竹芳馨圖
隻是為官多年,一階未進,鄭闆橋早已對官場日益厭倦,自嘲是“潦倒山東七品官”,“老困烏紗十二年”,“我輩為官困煞人”。他成了山東同僚中年紀最大,又在縣上任職最長的老官吏,深刻體會着“進又無能退又難”的無奈。
他在濰縣的居所張挂了兩幅巨大的匾額,用他平生最拿手的“六分半書”寫就,一塊是“難得糊塗”,一塊是“吃虧是福”。
對于“難得糊塗”,鄭闆橋自言:“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
而對于“吃虧是福”,他又是這樣了解的:“滿者損之機,虧者盈之漸。損于己則益於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在即是矣”。
一旦對功名利祿無所希求以後,鄭闆橋的歸田退隐之意便漸生漸濃,他寫下一首又一首的“思歸”“思家”詞,頻繁夢憶揚州。
絕塞雁行天,東吳鴨嘴船,走詞場三十餘年。少不如人今老矣,雙白鬓,有誰憐?
官舍冷無煙,江南薄有田,買青山不用青錢。茅屋數間猶好在,秋水外,夕陽邊。
——鄭闆橋《唐多令·思歸》
圖:鄭燮 《行書自作唐多令詞扇》上海博物館藏
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裡虹橋火。更紅鮮冷淡不成圓,櫻桃顆。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樓卧。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花徑不無新點綴,沙鷗頗有閑功課。将白頭供作折腰人,将毋左。
——鄭闆橋《滿江紅·思家》
一官歸去來,還賣畫揚州
乾隆十七年(1752),鄭闆橋六十歲了,這年年底,他結束了濰縣的七年任期,也結束了十二年的官宦生涯。次年三月,他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揚州,看到了又一年揚州三月的繁花春景,決意賣畫終老。
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淮南一片青。
——鄭闆橋《墨竹圖》題詩
圖:鄭闆橋《墨竹》立軸
事實上當初鄭闆橋在繼續做官與辭官賣畫之間經曆了巨大的思想掙紮。他在給堂弟的家書認為做官甚苦,所得收入也比不上寫書賣畫。
“人皆以做官為樂,我今反以做官為苦。既不敢貪贓枉法,積造孽錢以害子孫,則每年廉俸所入,甚屬寥寥,苟不入仕途,鬻書賣畫,收入較多于廉俸數倍。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鄭闆橋《鄭闆橋家書》
然而對于為官,鄭闆橋卻又有着舊時代讀書人最樸素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他也曾無懼打擊,一心為民。再者鄭闆橋在濰縣的有個上司中丞包括,對他頗為關照欣賞,每次就算因公登門拜谒,都會承蒙青眼相加,獲賞墨竹,甚至有時候還以朋友名義邀請他留下在花廳一同用膳,絲毫沒有上司的架子。包括的知遇,令鄭闆橋既為之感激,又為之煩惱。
衙署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鄭闆橋《濰縣署中畫竹吳年伯包大中丞括》
圖:鄭闆橋書法作品
但最後鄭闆橋還是決意去官了,導火索之一是有人誣蔑他A錢,再加上從前為民請赈時多次忤逆了大吏,種種因素促使下,他還是選擇了離開濰縣。離開的那天,衙門前三隻驢子并列,小皂隸騎着一頭在前帶路,還有一頭載着兩夾闆書外加樂器阮鹹一把。空着的第三頭驢子,鄭闆橋穿着風帽氈衣,扶着鞍回頭告訴大堂上站着的新令尹:“我鄭燮被誣告A錢,今日歸去,我這行李輕便又簡單,我自己也不知道A錢的巨款在哪裡。”
驢子前擠滿了聽聞消息奔跑來挽留的濰縣老百姓,一眼望不到頭,他們俨然已經把鄭闆橋看作他們最敬愛的父母官。鄭闆橋在濰縣災情最嚴重的時候到任,一步步把濰縣拉回正軌,到任時發下去的糧票借條,在離任這天他全部取來,當着百姓的面一把火将燒了。他又畫了最擅長的墨竹和秋菊送與百姓進行告别: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
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魚竿。
——鄭闆橋《予告歸裡,畫竹别濰縣紳士民》
鄭闆橋離開後,濰縣的百姓感念他的恩德,還派人畫下鄭闆橋的畫像,家家張貼畫像供奉,并自發在濰城海島寺為他建立了生祠,年年祭祀。
鄭闆橋回到揚州後住在城北的竹林寺裡,接風洗塵當日,很多朋友以及郡中愛好書畫詩文的年輕人都來了,有個揚州秀才李嘯村給鄭闆橋送上一幅對聯:“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巧妙道出了鄭闆橋一生所長以及一生所曆。
揚州的朋友中鄭闆橋最親近的還要屬李鱓,當初鄭闆橋還在任上的時候,就曾寫家書告訴堂弟:“速裝我硯,速攜我稿。賣畫揚州,與李同老。”家書中的“李”,指的正是同樣觸犯權貴而去官後在揚州再次賣畫的李鱓。如今鄭闆橋早不是三十歲那個初次踏入揚州無人問津的無名小畫家了,而是詩書畫皆絕,名氣早就趕超老鄉李鱓的大文人。在揚州,“索畫者,必曰複堂(李鱓的字);索詩字文者,必曰闆橋。”
鄭闆橋重新過上了“二十年前舊闆橋”的賣畫生活,求書求畫的人卻驟然增加。從前幽靜的竹林寺,現在總是一大早就來客,一個接一個。除了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之外,更多的買主是鹽商。即使“畫竹多于賣竹錢”,這群人仍然“得其一片紙,隻字書,皆珍稀藏庋”。
鄭闆橋年輕時為了科舉應試,曾刻苦練習工整秀媚的館閣體(當時朝考殿試,對書法特别注重,往往以字寫得好與不好作為錄取與否的标準,所規定的書體叫館閣體),後來他中進士就很少寫了,認為“蠅頭小楷太勻停,長恐工書損性靈”。他開始取法隸書(其中一種叫“漢八分”),摻入草、行、楷書意,自創“六分半書”,人稱“闆橋體”。隸書筆畫多波磔,鄭闆橋便取其特點,将筆畫的大小、長短、方圓、肥瘦、疏密錯落穿插,恰似“亂石鋪街”,縱放中含着規矩。“六分半書”是對書法藝術的變革,就像金農拿手的“漆書”一樣,充滿了“怪異”與個性。
清朝的江右三大家蔣士铨贊賞鄭闆橋的六分半書“寫字如作蘭,波磔奇古形翩翩”,與鄭闆橋的作畫完美适配,真正做到了詩書畫印一體。鄭闆橋的一生最愛畫竹、石、蘭,自言是個“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鄭闆橋《竹石》
圖:鄭闆橋《竹石》書法
民間盛傳他“闆橋無竹不入居”,說他總要揀個有竹子的地方居住,自己的住宅也要種下許多翠竹,還要經常到竹林去觀賞。對竹的癡愛,使得他畫竹無所師承,而是看取紙窗粉壁上的竹影,信手揮就。畫竹畫出心得後,鄭闆橋更是提出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的創作理論。
雖然晚年鄭闆橋靠賣畫為生,但是他作畫全憑意興,開心就畫一幅,不開心就不畫:
“終日作字作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沉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賤相也。索我畫的偏不畫,不索我畫的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于此,但笑而聽之”(《題畫》)。
通常面對着很有錢但假裝附庸風雅的鹽商大賈,鄭闆橋大多時候不開心,不願動筆。倒是老百姓随便幫過鄭闆橋小忙的,比如家中煮了狗肉還送他一份,反而能得到好吃狗肉的闆橋送一幅字畫作為報答。是以,有個狡黠揚州鹽商,一直求闆橋字畫不得,又覺得從别人手裡買來的終究不夠有面子,于是他心生一計。
有日,鄭闆橋出門賞竹,路過一個院落時聽到傳出了陣陣琴聲,鼻尖還萦繞着陣陣濃郁的狗肉香。鄭闆橋非常激動,敲門直入,見一位眉須皆白的老人靜坐院中彈琴,旁邊立着一個少年正在炖狗肉,狗肉在沸湯中翻滾,快熟了。一曲終了,老人也沒有問鄭闆橋姓名,便邀請他坐下來品嘗一塊。
吃了人家的狗肉,鄭闆橋便想着報答一下好心的老人,見他家牆壁上空空如也,便提出為他寫兩幅字畫。老人欣然起身,随即叫少年取來成套的筆墨紙硯,又自言:“聽說這裡有個鄭闆橋先生字畫寫得很好,可惜不曾得見,不知真實如何?”鄭闆橋一聽,立馬笑道:“那巧了,我正是鄭闆橋。”畫畢,老人請他落款。鄭闆橋聽了,有些狐疑,因為老人的名字與某鹽商的名字相同。老人不動聲色地說:“不過是同名罷了”。
圖:鄭闆橋《竹》
然而第二天,鹽商請客大肆宣傳他得了鄭闆橋相贈字畫的事,這讓鄭闆橋知道了,才明白自己中了“狗肉計”,後悔莫及。
為了避免類似的人情糾紛三番四次出現,鄭闆橋幹脆首開先例,制定了《闆橋潤格》:
大幅六兩。
中幅四兩。
小幅二兩。
書條、對聯一兩。
扇子、鬥方五錢。
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心中則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
任渠話舊論交接,隻當秋風過耳邊。
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闆橋鄭燮。
——鄭闆橋《闆橋潤格》
圖:鄭闆橋《闆橋潤格》
鄭闆橋索性公開張貼書畫價目表,不像曆來文人畫家那樣猶抱琵琶半遮面,總有些不合時宜的文人端莊氣,而是選擇放下了“士”的架子,大大方方進駐了市場,成了中國畫家明碼标價賣畫第一人,也成了“中國書畫經濟史上正式以貨币形式肯定書畫家勞動價值,并訴諸于文字的第一人,對其後影響很大,直至今天”。
晚年生活,揚州八怪時代之亡
鄭闆橋晚年在揚州賣畫,每年平均可賣出三四百幅,“多獲千金,少亦數百金”,一年的潤格錢是他任濰縣年薪的一倍有餘。可是他的日子反而相比為官時更加貧困了,甚至又回到了做官之前的困窘。
這大概是因為鄭闆橋骨子裡仍然遵循着中國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傳統,他回興化老家時,“遇故人子及鄉人之貧者,随手取(金)贈之”,錢很快就散盡,以至于奮鬥大半生想在鄉裡建一座自己喜歡環屋植竹的茅草小宅院養老都沒有銀錢。然而他前去李鱓家寄住時,卻絲毫不覺自己窮得不體面,豪氣不減。
圖:鄭闆橋紀念館壁畫
日子一天天從寫書作畫的指縫間流逝,乾隆二十七年(1762),李鱓老死在興化,享年77歲。鄭闆橋前去吊祭時痛哭,高呼“今年七十,蘭竹益進,惜複堂不再,不複有商量畫事之人也”。
又兩年,金農在揚州病逝,年78歲。鄭闆橋在家設靈位,對着金農的自畫像披麻痛哭。此前“揚州八怪”群體中的高翔、李方膺、汪士慎已經先後謝世,黃慎也已經進入晚年,隻剩下金農的入室弟子羅聘最年輕。
乾隆三十年(1765)十二月十二日末時,鄭闆橋在興化老家去世,享年73歲。
至此,揚州八怪的時代便緩慢拉下了帷幕,退出曆史舞台。揚州八怪的活動期正是揚州鹽業發展的鼎盛期,嘉慶之後,揚州鹽業衰落了,揚州再也産生不了超過或類似“揚州八怪”的文人畫家群體。
“賣畫揚州”傳奇終究成了時代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