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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資購房,共同生活:一群不婚女性的先鋒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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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未婚未育的女性

拼單買房、抱團養老,

已經成為最時興的生活方式。

1997年出生的藝術家浦潇月發現,

早在100年前,

廣東地區的自梳女(終身不婚的女性,又稱姑婆)

為了互相照顧和養老送終,

就會集資購買房屋,共同生活。

這種機制如今鮮有人知,

她們所住的“姑婆屋”也幾乎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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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月和團隊在田野調研

從2021年開始,

她走訪了近30位自梳女及其親友,

尋找廣東地區遺失的姑婆屋建築。

還原出了這一群不婚主義者

和她們充滿智慧的女性共居實踐。

以下是她的講述。

編輯:魯雨涵

責編:倪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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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浦潇月

2021年,我開始做自梳女和姑婆屋這個項目。自梳女,廣義上指封建時期不婚的女子,年紀大了就被稱為“姑婆”。姑婆群居的地方叫“姑婆屋”,一般是幾個姑婆,一人出一點錢,租賃或者自建的建築。

兩年間,我們找到了将近30位自梳女,以及她們的家人,曾經的鄰居。去年一年我們在廣東各個村落中行走,尋找遺失的姑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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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月訪談的一位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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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月手繪的部分姑婆屋建築圖

文本裡幾乎找不到姑婆屋具體的資料,地圖上也沒有,很多現代的工具都是癱瘓的,這也側面反映了姑婆屋的研究是缺失的。我們就隻能用非常蠢、笨拙的方式,去到處走,到處問,一條街挨家挨戶問。

後來我們發現,村裡頭資訊最全、最八卦的地方是小賣部,阿婆們最喜歡在這兒講别人家的事情。摸到了這樣的規律以後,我們一進村就去找那裡的小賣部,就好像情報局一樣。

目前為止,一共在廣東地區找到了10多座姑婆屋,探索了其中相對保留更為原始的7座,甚至包括文本上一點記錄都沒有的姑婆屋。

通過大量的訪談,我們拼湊出了自梳女在姑婆屋裡的生活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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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慶永遠堂的外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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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慶觀音堂航拍

姑婆屋都特别大,基本上都有300~500平米,一般分為兩層。

民國初期自梳女尤其多,天南地北的自梳姐妹都可能來到這裡,大家都住在一個屋子裡,床挨着床。

有的姐妹會來到姑婆屋,說我想自梳,老一代的姑婆就幫這些姐妹自梳,下一代就會照顧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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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慶永遠堂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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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屋裡的窗戶和姑婆的拖鞋

到了後期,人慢慢少了,姑婆就可以一人一間屋。我們能看到有些老建築裡有後建的隔闆,把一個屋子隔成三個,或者是拉一個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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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和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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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留下來的餐碗和舊物

廚房也是一個特别有特點的空間。我去過的一個廚房,大概有20米的縱深,兩邊全都是竈台,得有三四十個,可想而知以前在這住了多少人,每個人都在為這種集體生活在勞作。

雖然是集體生活,但每一位自梳女也是很強的個體性的。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自己的錢自己賺,生活用品都是自己買自己的,比如說梳頭的茶籽油,就是你一瓶我一瓶。

和封建時期的結婚女性相比,她們多了很多的個人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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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紀錄片《自梳女》中,

姑婆們在姑婆屋裡抽煙打牌

田調中,我們還從姑婆屋的鄰居那裡聽了許多故事。比如說有一位姑婆喜歡抽煙,抽到了104歲才過世。還有壞毛病,亂扔煙頭,有一次還把自己蚊帳給點着了。有的姑婆就不愛煙,很堅決,不要和她一起住。

我們也很想讓大家知道,自梳女們都是活生生的人,每個人的個性也很鮮明,不是說都是自梳女,就同質化一樣了。

姑婆屋儲存條件不算好,很多面臨着自然倒塌或人工拆遷。有的成了流浪漢的卧室,到處都是垃圾。我們掃描了姑婆屋裡的角角落落,通過3D模組化還原了它們原本的樣貌。

另外我們還在制作一款遊戲,讓觀衆可以沉浸式參觀姑婆屋,參與到自梳女文化的叙事中。團隊也是希望在姑婆屋完全消失之前,将它們保留在賽博空間中,讓更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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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慶觀音堂裡供奉的觀音

除了為自梳女提供生活起居的空間,姑婆屋還寄托了她們的精神和信仰。

姑婆屋有一個買位機制,比如我是自梳女,在我30、40歲的時候,有了一點積蓄,就可以出一點錢,提前為自己在姑婆屋買個位,但真正住進去可能是60歲,年紀大了以後和别人互相關照。

感覺還挺先進的是不是?像現在的這種養老院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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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屋裡挂着的舊照

買位的金額衆說不一,有的地方價格是蠻高的,也有的不定數,想出多少都行,賒一個戒指、一對耳環,就當買了個位置。

每一個姑婆屋裡頭還會有一個冊子,裡頭記載了所有在這裡買過位的姑婆的名字、金額和時間,叫做芳名簿。佛山有一個叫益善堂,買位的有300多位的自梳女,最後住進來的累計也就100多位。

這個“位”,既是住進來之後你的床位,也是死了之後你的長生位。

死亡在廣東是一件大事。傳統的祠堂、族譜,都是男性的系統。女子隻有等嫁出去之後,作為丈夫的附着品一樣供在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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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隊在姑婆屋裡找到的長生位

但自梳女沒有結婚,也不被允許供在母家。她們解決的方式就是在姑婆屋裡面,群體内部創造了一個具有祠堂、族譜功能的系統。

一般每一座傳統姑婆屋裡最大的房間就是佛堂。自梳女很多是信佛的,她們在這裡集體燒香、拜神,也是她們社交的主要場所。

佛堂最中心的地方供着觀音像,不像别的地方供男性的神像,她們供觀音,或者龍母,都是漢族裡頭女性形象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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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神位與遺像

其次是祖堂,專門用來供自梳女的長生位。長生位跟現代墓碑很像,隻有手掌這麼大的一個木牌,上面刻着逝者的名字,供在桌子上,旁邊擺着自梳女的遺像。

到了近代,很多姑婆屋将靈位改成了用一張紙,把所有姐妹的名字寫在上面,拿一個相框給裱起來。在世時貼着一張紅紙,死後之後将紅紙撕下。

我看到的最多的是一張紙上,寫了90多個名字,很娟秀的毛筆小字,幾個字,想一下,就是一個人的一輩子。

在姑婆屋裡面,一位自梳女去世了,其他自梳女就會幫她操辦後事,下葬,供奉她,挂上遺像。但是每一個姑婆屋,都有最後一個在這裡過世的人。

我們也聽到了幾段挺悲涼的故事。

佛山西樵有一個叫龍華洞的姑婆屋,我們去了很多次之後,終于找到了住在裡頭的最後一位自梳女的侄子。他現在快70歲了,開了一家腸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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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龍華洞的最後一位自梳女(由學者徐靖捷供圖)

右:龍華洞現址,已經被拆除

這位自梳女大概是10年前就去世了。她跟她的侄子關系還蠻好的,會去他的店裡吃腸粉,大伯會定期給她送菜。

有一次他去送菜,就看見屋子裡燈是亮着的,敲門沒有人應,最後找人把門給撞開了,就看見在龍華洞姑婆屋的正廳裡頭,他姑姑就坐在那兒,已經走了很多天了,手裡頭還在折祭神的紙元寶。

那個時候這個姑婆屋隻剩她一個人,沒有自梳女再來這裡買位了,也沒有年輕的自梳女來照顧她了。她耳朵又背,有人進進出出偷佛像偷香爐,什麼都偷沒了。

她其實是有别的地方去的,但她不願意離開那裡,一個人守候在她們最後的地方,曾經很多姐妹走的這個地方,直到她自己死。我想,是因為她有精神和情感信仰,也在那裡有身份認同。

很多自梳女雖然不婚,其實無法完全擺脫父權體系的内化和影響,包括當代許多女性也是,因為它實在是太根深蒂固了。

但是自梳女帶有很強的集體性,這種内心的沖突,也被彼此抱團的機制稍微消解了一些。在姑婆屋裡面,她們其實是自在的,她不需要跟别人再解釋,我為什麼自梳,也不需要是以去防備誰,去取悅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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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梳女選擇自梳的原因有很多,包含着種種妥協。她們大多數并不是有意識地反抗這個制度,而是拒絕在那個時代下,被家暴、聽人使喚、被像奴隸一樣對待的婚後生活。

自梳女跟現在的不婚主義,不完全一樣,也不是後人期待的那種純粹的“獨立女性”。

但我想說,這種看似被動的、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裡頭同樣展現了這些女性的智慧、力量和創造性,也展現了她們與外界的關系。

嚴格來說,想要成為自梳女,必須通過一個自梳儀式。這個儀式跟當地的婚俗是互相對應的。

最具标志性的就是梳頭。在婚姻儀式裡頭,女性嫁人,從少女變成妻子的時候,要把長辮盤成一個發髻。這個過程有一個傳統歌謠:“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對應到自梳儀式,自梳女們借題發揮,把歌謠改成是,“一梳福,二梳壽,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堅心,六梳金蘭姐妹相愛,七梳大吉大利,八梳無災無難”,強調的是個人福壽和女性之間的感情。形式是一樣的,核心已經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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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統廣東族譜,有嚴格的階級性

右:姑婆的長生位,沒有等級差異

姑婆屋裡頭是沒有所謂的“階級”的,不像傳統祠堂裡那樣,按祖輩排,最早的供在上面,供在中間。自梳女們不是,靈位供奉的紙上往往中間一行字:“衆先姑婆位”,然後周圍整齊一排排寫着自梳女們的名字。大家的名沒有先後,都是一樣的。

再比如,姑婆屋裡的祖堂對應祠堂,芳名簿對應族譜,都是挪用了原本父權制度裡的一套體系,注入了自梳女們的重新解讀,應用成屬于女性的一個版本。在這個過程裡面,她們為自己創造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自梳女也不是大家想的隐居,與世隔絕,然後厭男,她們是很入世的。大多數還非常活躍地跟社會發生關系,比如說去紡織廠工作,去種地,去打工,去集市上擺個攤賣菜。

她們和原生家庭也保持聯絡,很多自梳女會幫家裡的親戚帶小孩,對這些小孩都很疼愛,小孩長大了也很感激這些姑婆,給她們生活費,或者把她們接到養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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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堂建築圖

肇慶有一個姑婆屋叫永遠堂,儲存得非常完整,也是我們重點掃描的建築。

在永遠堂裡,我們發現了一個小房間,是後來擴建的,很新,都是水泥砌的。在這裡居住的最後一位自梳女叫梁月明。

據資料說,她是一歲的時候被收養的,16歲成為了自梳女,後來又收養了一個養女。這個養女成人後結了婚,夫婦倆就搬回到了永遠堂去照顧她的養母。姑婆以外的人住到姑婆屋裡,這是非常少見的,也展現了一種個體的獨特和生動的人際關系。

永遠堂我們去了四五次,發現佛堂裡的香,擺的位置每一次都多少有些不一樣,香灰也有人清理,感覺仿佛還有人打理,可惜我們沒有遇到過。

後來我們在看掃描的圖檔時,發現佛堂裡有一個神台,蓋了一張桌布,桌布上面繡了字,是叫一個姓林的姑娘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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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堂舊照

我們再從各種報道資料裡一點一點挖,這個姓林的姑娘,她的親生母親就是梁月明的養女。我們猜想,或許是她時不時還會來這兒,打理這些姑婆的遺像,給她們上一柱香。

從這個三代人的資料裡,我看到了一個非常鮮活的自梳女,自己沒有生育,但是收養了女兒,而且鼓勵她的女兒結婚,又有了孩子。她還是保留了這樣一種家庭關系,雖然沒有直接血緣紐帶,卻依舊是情感上緊密相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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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婆的家裡還挂着自梳女養母的畫像

我們還采訪過另一位自梳女的養女,這個養女現在已經95歲了,身體很好,我們和她的家人都喚她為三姑婆。我們去看望她時,正好是中秋節,我就問她,大家都去外面上香,你怎麼不出去呀?

她說她很久不出去上香了,她的養母臨終說過,說孩子隻要在門口插一炷香,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是以三姑婆一直記到現在,在門口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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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潇月主要訪談的姑婆:阿轉姑

在做這個項目的時候,有一位姑婆和我關系格外好。她叫阿轉,也有86歲了,現在我們還經常會視訊聊天。她上次問我有沒有男朋友,還催婚,強調這樣老了會有人照顧我。

我們如今看到的很多自己住的姑婆,親戚走動其實蠻頻繁的,但是她們内心裡難免覺得孤單,也流露出對死亡和身後事的擔憂。

在當下這個社會,這種心理是普遍存在的,不隻是姑婆們有,結了婚的也有,男性也有。我作為一位年輕女性,我也在思考,以後是怎麼樣的?比如我不結婚,我不想要孩子,我老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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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大齡女性社群:新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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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女孩發起的“貴州侗寨共居實驗”,與47位女性共居30天

因為這個項目,我最近參觀了很多養老院,和做養老行業的人聊,去了解當代的養老機制。歐洲那邊已經出現了很成熟的,以性别劃分的養老社群,中國還沒有。但是等我們這代人老了以後,這種由小群體組建的多元空間,一定是越來越多的。

自梳女,尤其是姑婆屋這個空間,為我們提供了一份想象的實體。可能包裹着一層浪漫主義的濾鏡,但它印證了另一種有别于當時主流的,更具體的女性生活,往往并不需要大刀闊斧,幾個人就可以創造出來。

坦白講,自梳女這個群體其實沒有消失,隻是我們不再用封建的名字去歸類這一部分女性了。但是許多束縛和刻闆印象還是存在的,甚至更隐秘。

未來的女性空間、養老的群居居所,到底是什麼樣的?是不是新的一種姑婆屋?這是我希望借由這個空間提出的問題,引發更多人的思考。

部分視訊素材:搜樸紀錄片工作室

3D技術支援:方政、修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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