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在雲南賓川一所隻有220餘名學生的村小,卻在各級足球賽頻頻奪冠。對這群孩子來說,足球不僅是運動,更是照進命運的一道光,他們有機會升入更好的中學,去往更大的世界。(14:16)

傍晚時分,何國成站在學校老球場的球門邊上,雙手抱臂,眉頭緊鎖。

由五年級和六年級學生組成的足球隊,組織了一次不成功的進攻,以中後衛的鏟斷告終。“壓上壓上,你留那麼多空幹什麼呢?”何國成揮動雙手,向未及時插上的進攻隊員大聲催問。被吼的隊員沒說話,踩了踩角球區小腿高的雜草。

9月底的傍晚,日光變得稀薄。站在這座老舊的球場眺望,蒼山的輪廓影影綽綽,暗紫色的晚霞和橘色的雲盤旋在山頂。球場另一側挨着農場主街,主街剛亮了燈,街上的大小商鋪,大多是場上球員們的父母開的。父母們在店裡等着訓練結束,接孩子回家。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二年級學生在練球。本文圖檔除特殊标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劉浩南 黃之涵 圖

球場所在的雲南省大理州賓川縣國營賓居華僑農場,距離大理古城約65公裡,離賓川縣城有20公裡。農場出産芭樂、沃柑,除了周邊村民和來收購果子的果商,很少有外人來這裡。在日落時分,農場的街道安靜,顯得學校球場特别熱鬧。

在場邊指揮的何國成今年43歲,皮膚黝黑,神情嚴肅。他是國營賓居華僑農場國小(簡稱“賓農完小”,當地涵蓋完整1至6年級的學校稱為“完全國小”)的校長,也時常客串學校足球隊的訓練員。

在老球場旁的人造草皮小球場,低年級的學生正在這裡排隊練習運球動作,學校的國文老師和數學老師努力地維持着隊伍秩序。何國成介紹,這所“大山”裡的學校人手不夠,需要她們幫忙帶帶低年級訓練。

觀衆也是“客串”的。球場邊上圍坐着十多個家長和中老年村民,有時他們并不看向球場,隻拿着水壺和草帽盤腿坐着閑聊說笑,似乎隻想在哨子聲中,度過農活後的一個清涼傍晚。

“我想着多幾個學生能出去,到縣裡(國中)也好,哪裡都好。”何國成說,他轉頭把目光投向球場更遠處:“這是個窮人的遊戲。”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家長在球場外看孩子練球。

農場裡的國小足球隊

何國成也曾是奔跑在這片球場上的學生之一,司職門将的他,少年時在這塊沙石場上撲過不少球。

據《大理白族自治州志》,1962年,國營賓川機械農場改設為國營賓居華僑農場,用于安置東南亞地區的歸國華僑。1962至1978年,從印尼、越南、高棉、馬來西亞等地的歸國華僑2000多人,他們和後代組成了賓居華僑農場,行政上被定為村級機關。

歸國華僑把東南亞街頭足球的習慣,帶到這座地處偏僻的農場。“那個時候不單單是學生哦,連周邊的村民都會來踢球,整個球場上都是老百姓”,何國成說,“慢慢地,我喜歡上足球了。”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賓農完小舊照。

1987年,何國成還在這所鄉村國小就讀時,學校球場是一個土石場,有的地方雜草不規則地叢生,有的地方則土石裸露。任何人隻要下地救球,被碎石刮傷手腳是必然的。

何國成回憶,當時大多數人光着腳,有的穿一雙涼鞋或拖鞋。球是自制的,在輪胎殼裡穿上鐵絲再繞成球狀,或者給豬尿泡充氣後填進稻草。這所涵蓋國小到高中的鄉村學校,隻有兩個正經足球,這兩個球是學校“寶藏”,總被初高中生占據,隻有運動會才會輪到國小生們用。

大理日曬猛烈,等日光斂去,傍晚才是足球黃金時間。那時候放學了就沒壓力了,何國成和夥伴們留下來踢一個多小時,踢到盡興了,天就黑了。”在何國成回憶裡,農場生活是窮苦的,足球是快樂的,兩種體驗是重疊的。

賓農完小在地理上是邊緣的,在當地教育體系中也是如此。“以前賓農完小屬于那種可有可無的國小。”賓農完小畢業生、足球教練楊志堅談到母校時坦言,“這裡面的老師,可能(在)别的國小是排擠(淘汰)的老師,就給你配置設定到這裡來。”

時至今日,學校唯一的教學樓樓齡已有40多年,何國成稱之為“本地最老的樓”,樓梯和走廊的牆面多處剝落,教室的天花闆也坑坑窪窪。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70年代末,由聯合國難民署捐贈建造的教學樓。

從農場學校畢業,何國成和農場裡很多上進的年輕人一樣渴望成功,帶着對“成功”的模糊概念,收拾行李離開家鄉。他到州裡讀師範專業,畢業後按部就班當了老師,又被派到鄰縣當了一所鄉村國小的校長。

接到調任回鄉的邀約電話之前,何國成當了6年鄉村國小校長。他知道在賓川縣之外,還有很多和母校條件類似的鄉村國小,甚至條件更差,“我之前的那個學校,把球踢到(山)下面,要走兩個小時撿回來。”當時的他未曾想過,足球與鄉村教育之間能有什麼聯系。

那是2018年,在賓川縣分管體育事務的局長、也是老同學給何國成打電話。老同學在電話稱,賓川有足球底蘊,何國成是當地人,會踢足球,也當了幾年的校長,對學校的管理有一定的經驗。局裡希望他回去,把賓川“校園足球事業”給它做起來。

何國成挂了電話,想了一整天。

“我覺得能為自己的家鄉、自己的母校盡一點力量。第二,本來這個事情(足球)也是我喜歡的。”何國成決定接過賓農完小校長的職位,回到他曾奮力走出的大山,回了農場。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何國成在六年級上課。

更早受到“上司”遊說的,是賓農完小的體育老師楊濤。今年57歲的楊濤,在賓農完小當了33年體育老師。

體校畢業的楊濤,1990年開始在這所學校任教。那個時候,體育課教學任務輕,每天練練引體向上、仰卧起坐、50米跑等基礎體能。楊濤覺得很沒意思,體育對孩子來說,應該是更有趣的、更有意義的。

他在課餘時間開始帶學生練足球,何國成就是當時的學生。在楊濤的體育課上,他學會了基礎的足球戰術。從此,賓農完小的球場上不再隻有學生自己的快樂亂踢,開始有了些戰術配合。

學生來了又走,楊濤沒太奢望一個體育老師對一所鄉村國小有什麼巨大意義——大家都愛足球,踢着玩,有時冒出不錯的足球苗子,看着他們冒出,再看着他們早早畢業,出去打工。成為成年人的足球少年少女們,畢業後幾乎和足球再無關系。

2016年底,大理州足協主席找到楊濤,談起全國熱推“校園足球”,把足球納入學校建設高度,也籠統談到,各地會有一些政策扶持,問他有沒有參與的想法。

早在2015年,“校園足球”的政策由上而下開始推廣。2015年7月,教育部聯合六部門下發紅頭檔案《關于加快發展青少年校園足球的實施意見》,内容包括整體推進青少年校園足球發展、提升校園足球運動發展的科學化水準、建立校園足球競賽體系等。《實施意見》提到,這一政策的是促進青少年身心健康的重要舉措,是夯實足球人才根基、提高足球發展水準和成就中國足球夢想的基礎工程。根據《實施意見》,截至2025年,中國将建成5萬所青少年校園足球特色學校,重點建設200個高等學校高水準足球運動隊。

“校園足球”的政策大風吹到全國各地中國小,也吹進在賓農完小的老舊球場。

楊濤希望把體育課變得“有意思”,“校園足球”是個機會。但是“政策扶持”具體指什麼?搞“校園足球”的資金和物資哪裡出?州裡沒給确切保證。考慮了一周,楊濤決定先抓住機會,答應了再說。

兩周後,大理州政府從業人員就在學校門口挂了塊牌子,牌子上寫着“全國校園足球特色學校”。楊濤挑了十多個愛踢球、有韌性的孩子,賓農完小第一支正式足球隊就此成立。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楊濤在帶一年級學生訓練。

“踢球有什麼出路”

現在,楊濤手機裡面存了600多個家長的号碼,他不時打電話監督和追蹤學生練球情況。回憶起“校園足球”政策剛推廣時,招募隊員是個難題。“當時我是求他們來訓練,我們動員小孩(來練球),我真的跑了太多家了。我跑到他們家求家長,求爺爺奶奶,說你把小孩送來,我幫你好好地管,讀書你放心。”把“校園足球”作為長期項目推進時,楊濤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按照當地小升初制度,賓農完國小生升學是按片區劃分的,隻能分派到鎮上兩所國中。農場裡的孩子想讀縣城國中幾乎不可能,更談不上去更發達的地區上學。

楊濤朋友多、門路廣,縣裡的國中、高中也要搞“校園足球”的消息傳到他這裡,給了他不小的觸動。楊濤覺得,拓寬升學出路可能是個說服家長的辦法。他想厚着臉皮往州裡條件好的國中跑一跑,或許下關四中、下關一中也需要好的足球苗子呢?

2018年,何國成被調任回賓農完小做校長,往後的三四年,他和楊濤像推銷員一樣往周邊的國中跑,把應屆的足球特長生,往賓川縣和周邊城鎮條件較好的國中推薦。“有的(國中校長)臉色很難看的,有的人家根本不屑一顧,連水都不倒,給你客都不客氣。”楊濤回憶起當時遇到的幾張冷面,還有些氣憤。

家長的說服也不好做。大理冬季氣溫低至5攝氏度,何國成發現,每到冬季,來練球的學生就少了大半,其中包括隊裡的主力球員。有學生告訴何國成,不是他們不想踢,是家長心疼不讓他們來。另外,球場上的砂石常讓隊員們手腳劃傷,孩子老帶着傷回家,家長也覺得為了踢個球不值得。他們不希望孩子從學業裡分出精力到一項體育活動中。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開學前,家長幫忙給球場除草。受訪者供圖

教練能做的不多,隻有把能堅持下來的隊員們留住。不管來多少人,五點半足球訓練課雷打不動,基礎訓練後,踢高強度的對抗賽;全校師生隔天集體跳一次足球課間操,營造校内足球氛圍,希望吸引原來對足球不感興趣的學生“入坑”;讓隊員們在球場白牆寫智語,歪歪扭扭的字記錄下球員們的練球心得和心願,何國成很滿意這些走心的智語,他最喜歡的一句是“人生就是一場足球賽”。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大課間,學生在練習足球操。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隊員們在白牆上寫的智語:人生就是一場足球賽,你要做的就是用力射門。

楊濤每天電話不停,給全國各地做生意的朋友逐一撥電話,讓他們幫個忙贊助球隊的訓練裝置,把足球、球網、球服一個一個贊助談下來。聽到是國小足球隊缺物資,當地果園老闆也樂于賣這個面子,于是學生五顔六色的新球服背後,印上了當地果業公司的名字。

2016年,賓農完小足球隊剛開始參加正式比賽的時候,最小的隊員才三年級,有的愛哭鬧,有的習慣了農場生活的自由散漫,不分場合玩耍。楊濤覺得既然是支正式球隊了,就不能像過去一樣“放養”,球要踢好就得“講規矩”。楊濤想了很多要灌輸給小孩的東西,頑強的精神、勤儉節約的習慣、不能說髒話、成績要好。懲戒手段也很簡單,“不守規矩就不讓你踢”,成效顯著。

訓練課上,小球場被一分為二。一到三年級的隊員在小球場南側列隊做基礎動作訓練,身高最低的隊員膝蓋隻略高過足球,還是費力擺動小腿盤帶“巨大”的足球,跑了一圈又一圈。四到五年級的隊員在小球場北側做專項訓練,動作重複枯燥,帶隊教練楊志堅的哨聲響亮嚴肅,逼着隊員們高度投入到每個動作裡。

3年下來,隊伍裡年紀最小的隊員也成了高年級隊員,紀律性也立起來了。無論男隊女隊,無論輸和赢都還是愛哭,但完場以後再哭,已是隊裡的鐵律。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一年級學生在練習,障礙樁是楊濤要來的廢棄的交通錐。

2019年,賓農完小足球隊從鎮級比賽打到大理州級,又一路“殺”到雲南省省級比賽,最終爆冷奪下雲南省青少年校園足球女子乙組比賽冠軍。“我們孩子在場上拼啊,那個韌勁。城裡的小孩戰術比我們好,但他們都怕碰到我們。”楊志堅總結奪冠經驗時稱。

這是小農場裡的大新聞。球隊奪冠後,校門口熙熙攘攘,學生家長跑來獻花、放鞭炮,歡迎冠軍師生們凱旋。熱烈慶祝的視訊被拍下來,在短視訊平台刷到本地熱榜前列,成了當地一件轟動事兒。

“逆襲”奪冠,也給了楊濤和何國成直面國中校長的底氣。“我說我們小孩子就這樣在蹇街、在州城(鎮)讀書是不行。結果下關四中,很好的一所中學就願意接受我們的小孩。”楊濤回憶道,“心裡面都高興,當時轟動整個場,我們的小孩終于能到州裡面去讀書,當時就去了16個。”

楊濤還收到一條雲南師大附中發來的邀約資訊,這所位于昆明的省重點學校上司,也想見見賓農完小的冠軍小球員。楊濤趕緊把消息告訴家長,帶着有意向的學生去昆明,“我帶小孩去師大附中,後來還考中了一個。那個孩子現在是師大附中女足隊隊長。”這是賓農完小第一個通過足球特長招生項目走出農場,入讀省重點國中的學生。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教師辦公室擺着教練和優秀隊員照片。左圖中,何國成(左二)、楊濤(右二)。

“看到這小孩那麼拼命,那麼頑強,給家長很大的震動。我們小孩踢球不僅不影響學習,還讀書好,守規矩,逐漸才引起我們本地家長的重視。”楊濤描述家長心态轉變,“其中就有一點(升學)吸引力,家長最願意支援。”

州重點、省重點國中的大門,有些意外地緩緩開了一條縫,這是“推銷二人組”原來想都不敢想的。楊濤現在覺得很慶幸,那幾年“拉下老臉”去跑動是值得的:“我們在一個偏遠的縣,在一個偏遠的山區,畢竟教學資源是比較貧困的。”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教師辦公室擺了一牆的足球隊榮譽證書和獎牌。

偶然的教練

“畫大餅,濤哥給我畫的一張大餅啊。”今年47歲的楊志堅感歎,2017年做的一個重大人生決定,是來自老教練楊濤的“忽悠”。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楊志堅對小乙組的兩位門将進行訓練。

30多年前,飛奔在老舊球場上的足球少年楊志堅,正是教練楊濤提到過的“苗子”。在一個足球都難尋的年月裡,楊志堅從農場國小球隊脫穎而出,一畢業就被大理州的體校選上。

憑借良好的身體素質和技術,楊志堅一直在大理州體校踢到初三,臨近國中畢業,他開始覺得繼續踢下去意思不大,家長也覺得他應該認真讀書,找個好出路。楊志堅回憶:“剛好遇上體育師範開始招生,就讀了師範。我覺得當個教練也不錯。”

1995年,楊志堅從體校畢業,鄉村學校體育老師每個月不到300塊的工資,讓他犯了難,“那時候覺得沒意思,不想幹。”楊志堅“就要到城裡去”。

從房地産到商場管理,楊志堅在昆明輾轉幹了幾個行業。他意識到,城裡的快節奏生活不一定适合自己。2004年,楊志堅回到大理,開始做果園生意,也嘗試和朋友合夥開客棧。足球仍是楊志堅生活裡不那麼現實的一面。隻要果園活兒不太忙的時候,楊志堅總跑去下關鎮和大理市裡的球隊打業餘比賽。楊志堅得了個評價——“球瘾大”。

楊志堅想不起來“校園足球”的風具體怎麼卷起的,他隻記得2017年開始,啟蒙教練楊濤越來越頻繁地在社交媒體發帶隊訓練、比賽的視訊,“我覺得這挺好,又把(農場)傳統搞起來了。“

2017年的6月份,賓農完小要參加一次大理州的校園足球比賽,學校事務多,楊濤拜托楊志堅幫忙帶男隊訓練,開始時說是“瞎練一下”。楊志堅卻發現,他很喜歡和球員們待在一起。這一次的臨時教練當完,楊志堅心裡一度被壓制的足球火苗又被撩起。

“又被忽悠了。後來那次比賽結束,我幹脆就離開客棧了。”楊志堅決定回農場專心搞果園生意,友善在賓農完小帶隊。

楊志堅以為在賓農完小帶隊會有點收入,對收入的預期不高,“業餘球隊裡的隊友,有時也去下關鎮上的學校帶隊訓練,聽隊友們說,學校把他們當作代課老師,會給點課時費。

帶了一段時間訓練課,楊志堅就意識到自己想多了。賓農完小并沒有經濟餘裕和支付程式,去承擔一個足球教練的課時費支出。

和小隊員們的每日相處,多少算作楊志堅的“補貼”。“你一到5點半(訓練時間),已經形成一個條件反射了。一進到學校,(生活裡)的煩惱和亂七八糟的事你就抛到一邊了。兩個小時,不會想這些(煩惱)事情。”楊志堅笑稱。

“光說奉獻太大了,我也覺得有點像在喊口号了。”楊志堅認為,“之前我(對義務帶訓)也有過思想的一些情緒波動。但是總的來說,其實我享受更多的是快樂,這個是我得到的東西。”

半遊離在學校管理體系之外,有時也有好處。楊志堅回憶,隊員們最開心的事,是他悄悄帶他們到超市買零食,“還不能全部帶,要分批。今天答應帶這三個,明天又答應帶那三個。”楊志堅語氣明顯歡快起來。

小隊員喜歡吃燒烤,楊志堅覺得比賽期間不能吃,萬一上火生病了影響戰鬥力,否決了好幾次。實在纏不過隊員們,最後一天比賽結束,楊志堅沒跟隊員們提起這事,自己悄悄出去宵夜攤買了燒烤帶回宿舍。“那時候太開心了。”楊志堅邊回憶,邊笑出聲。

三年前,楊志堅的女兒多多也入讀賓農完小。在楊志堅意料之内,女兒也很快愛上足球,還成了女隊核心。楊志堅又多了一個理由義務帶訓,“意味着她肯定也要打比賽的。那麼從自己的私欲來說,順便培養自己的小孩。”

楊志堅說,自己的父母、哥哥、熟人都不支援他義務帶訓,“說我傻得很。”他回憶起,自己和賓農完小的關系是偶然的:“我是農場的,學校在家門口,我有這個愛好,特别有情懷,然後我剛好又有這個資格(教練證)。”這樣的許多偶然疊加,改變了他和孩子們的人生。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楊志堅在教師節收到的花。

足球之外的東西

何國成想集結全校師生力量推行“校園足球”,首先,來自校内的阻力就是文化課老師,他們的理由是,學生精力是有限的。

何國成想了個辦法,把“做作業困難戶”學生喊來,老師和教練看着他把作業做完,做完了才去允許踢球。“誰作業沒做完,我給他停訓。想踢都不準踢。”楊濤的态度也很決絕。

在農場的足球氣氛下不讓踢球,對賓農完小的學生來說是折磨人的“重刑”。為了能上場,學生們再沒膽子拿練球當不做作業的借口,文化課老師自然樂于加入這個行列。老師們的齊心,還幫何國成補了人力的缺——文化課老師加入訓練,幫帶低年級孩子們。

何國成回憶,傍晚的訓練課上常有這樣的奇景:國文老師穿着高跟鞋快步穿梭在隊伍中,整頓球隊紀律,例如“逮住”頑皮球員拉回隊列,勒令站好。全校220多名學生裡,能每日堅持練球的有近100名,文化課老師們的幫忙,讓兩個教練得以在近100個學生中騰出手來,教點專業知識和技巧。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數學老師肖勇(左)和國文老師汪敏(右)在帶課後訓練。

作為管理者,何國成樂于見到學生在場上把“電力”耗光。他意外發現,學生在球場跑動得足夠累,愛打架的同學連架都懶得打了。

楊濤則更關注學生的身體素質,聽到好幾次家長說,加入足球隊後,小孩感冒少、身體強壯,這讓楊濤有了職業滿足感。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學生們在晨跑。

足球強調的紀律性、比賽失利的挫折、赢球的團結感,也錘煉了這群農村的孩子。“都是長期訓練,潛移默化的。”楊濤羅列出一串他眼前這群踢球小孩的特質,“剛毅頑強、守規矩、抗挫折、懂禮貌。”

帶隊比賽次數最多的楊志堅也有同感,“足球就是最好的挫折教育,比賽有輸赢,一開始可能小女孩摔跤哭了。摔慣了,她不哭了是吧?她不怕疼,她就越來越勇敢。”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小乙組門将施單言在練習。

比賽看多了,楊志堅有個細緻的觀察。城裡學校的小隊員們技術底子更好,比賽時不怕對手玩戰術,但最怕碰到賓農完小這樣的鄉村國小——逼搶兇狠,先失球也能追回來。

當賓農完小遇上更落後地區的鄉村國小,角色就會反過來。看着賓農完小的球員被熟悉的“拼勁”打蒙了,讓楊志堅很感歎。

足球本身是純粹的,孩子也是純粹的。在賓農完小的比賽錄像裡,小隊員們赢球也哭,輸球也哭。楊志堅也想讓自己純粹一些,不想再去想什麼比賽成績、課時補貼的事。即使“校園足球”的目标無法實作,“足球讓孩子們開心了,這6年會讓他們充滿回憶。”這是楊志堅想在這裡守住的東西。

“再想想辦法”

據2015年教育部釋出的《實施意見》,2025年将在全國建成5萬所青少年校園足球特色學校。而據2022年8月教育部釋出的《關于公布2021年度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特色學校、試點縣(區)、“滿天星”訓練營、改革試驗區和全國足球特色幼稚園名單的通知》,教育部認定并命名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特色學校隻有2038所。

距離《實施意見》的規劃時間還剩2年,“5萬所”和“2038所”的數量差距仍然巨大。“校園足球”這個概念,在政策大風吹過8年後,已甚少被公衆提及。

賓農完小的這場足球教育試驗也來到第7年,校長何國成不清楚太長遠的未來。兩個常駐教練不是永遠“常駐”,楊志堅的女兒多多從賓農完小畢業之後,他可能就不會再“義務帶隊”了。他的缺誰來填?何國成還不知道。

每個老師都身兼多個工作,何國成就同時打着校長、社會科學老師和球隊教練三份“工”,時常心力交瘁。師資不足是學校的長期問題,他盼着更多的學生能走出農場,成為人才,在外面的世界過更精彩的生活。有時他又盼着有學生能再走回來,“這麼多學生,或許有那麼幾個願意回來(任教)呢。”

在何國成看來,地域的差别、經濟的差别導緻教育資源的不平衡,這比球場背後的蒼山更難以撼動,不是一個鄉村學校校長能挂心的事。鄉村國小校長們能做的,隻有在此大前提下“再想想辦法”。“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内能去縮小(教育資源的差距)。”何國成說話時,眼睛仍在追逐場上拼搶的隊員。

近3年來,每年的上半學期,六年級的主力球員就被縣城或州裡的國中“預定”,畢業後通過足球特招管道入讀更好的國中。今年六年級共有33名學生,已經被特招的約10名,這個數字鼓勵着何國成。他希望這個數字能更多一些。

傍晚的訓練結束,隊員們能從父母手中拿到手機,聚在一起看遊戲和足球相關的視訊。隊員喜歡看西甲的皇家馬德裡和巴塞羅那比賽錄播,也有隊員提起,在短視訊裡看到過北京上海的市民足球場,好奇場邊的大燈這麼亮是否刺眼,也好奇城裡的球場為啥大晚上才開始熱鬧。

“你們小時候的學校,都不踢球的嗎?”小隊員們對外地來的記者充滿好奇,在他們的了解裡,每一所國小都是天天踢球的。足球成為他們的日常,有隊員們說原本很自卑,沒有朋友,靠練球打上主力,也打出了自信;有隊員因為足球有了第一個理想職業——要當上足球教練。

刷足球視訊的間隙裡,男隊的兩名隊員和女隊的一名隊員有些害羞地說,想加盟皇家馬德裡和巴塞羅那,去英超的曼城也不錯。

“窮孩子的遊戲”:一個農場國小的足球教育實驗

孩子們在牆上寫的智語:向前跑,别回頭。

鄉村國小是否可能成為職業足球最基礎的培養地?何國成堅決地搖頭,“這(鄉村國小的‘校園足球’)是窮人的遊戲。我不排除有特别好的苗子去職業俱樂部,但那太少了。”

人們都喜歡逆襲的故事,近兩年來,有網際網路平台和公益機構關注到賓農完小的故事,和學校談了深度合作。自今年上半年,一批新的足球訓練器材被運到學校,部分替代了易損壞的自制訓練器材。更珍貴的是師資,有教育公益機構派了四名支教老師到賓農完小,文化課和足球訓練都暫時多了一些人力保證,賓農完小也是以有了建校以來的第一位英語老師。

器材庫“變富了”,管器材的楊濤很開心,開心裡又夾着新的擔心。大理日光太強,每到午後,日光把小球場的膠地闆曬得軟化,能把人的鞋底粘住。“這樣曬法,不出一年球場(地闆)又壞了。”楊濤很心疼,總想着能不能籌錢給小球場修個房頂,是不是又要出去“推銷”一番。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