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從“徐英洞”到《狂飙》,随房價波動的人情和人心

從“徐英洞”到《狂飙》,随房價波動的人情和人心

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82年生的金智英》的作者、南韓作家趙南柱的新書《發生在徐英洞的故事》中文版日前面世。新書的故事圍繞南韓首爾蓬勃發展的房地産業展開,講述南韓不斷飙升的房價、愈加火熱的房地産市場如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通過這些故事,作者表達出一種困惑,“每次乘車外出,看到車窗外全是房子時……這麼多房子,真的有人住嗎?”過去的房屋被拆除,小時候的一切也都消失了,這也令她好奇,“有故鄉,有思念的場所、思念的時節、思念的人,是什麼感覺?”

從《發生在徐英洞的故事》講起,我們可以由此引發如下的思考——當人的居所開始分化,人們的情感如何改變?拆除掉房屋之後,人心又寄托于何處呢?

從“徐英洞”到《狂飙》,随房價波動的人情和人心

當居所開始分化,人們的情感如何轉變?

《發生在徐英洞的故事》的其中一篇故事講述,一位與丈夫一同居住在進階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女性,發現自己的父親在臨近的另一個小區擔任保安。這令她感到羞愧和尴尬,心生埋怨,那麼多小區,為什麼偏偏要來這裡?當女兒受母親托付、去看望工作中的父親時,她立刻注意到警衛室中的凄涼味道,“一股除了老人味别無解釋的味道。”而這樣的味道以前在家裡從來沒有聞到過,她疑心屬于警衛室本身。适應父親成為小區保安的過程中,她逐漸意識到保安與業主處于不平等地位:保安需要一直待命,處理業主的投訴,甚至負責收發快遞和垃圾分類。進階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潔淨、華麗正是建立在保安的這種忙碌的、甚至發馊的味道之上的。

小說同樣描摹了在房地産市場中瞄準時機“上車”成功的人們。一位女性,通過不斷置換,使家庭資産在幾年内就飙升幾倍,這帶來了複雜的結果,一方面她自豪于自己的好眼光與營運能力,另一方面,對比升得過高的房價,她發現自己的工資是那麼“可憐的一點兒”。小說講述的并不僅是價格飙升的房地産帶給人們物質生活的改變,而是利益的語言如何侵入了人們的生活。居住在進階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還是普通小區,給與了人們發言的立場,也提供了一個暗暗較量比拼的平台。尋求積極改變的人,就像書中那位在火熱的市場中成功“上車”的女性,能夠獲得資産更新,但卻不能確定幸福——故事中她的房子更新更大了,鄰居也更難相處了。

《發生在徐英洞的故事》提出的問題是,房價飙升、進階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分化的過程中,人是如何改變的,這不僅包括财富、資産的變化,更指向内心情感的偏移。人們暢想拿到了房子鑰匙要是就能真正安定下來,至少與老家沉悶貧瘠的生活做一個切割,真正地揚眉吐氣——正如呈現上海生活的電視劇《心居》(2022)與《安家》(2020)的劇集名稱所示,房産不僅是财産,也被寄予了安撫内心世界的功能。

這樣的故事在中國上世紀九十年代已經有萌芽。電視劇《孽債》(1994) 借由知青子女尋親的故事,展現了高樓大廈背後的裡弄平民生活,更讓人看見了上海開始分化的住房條件:下海經商成功的商人住在别墅裡,在事業機關工作的知識分子與妻兒配置設定到了兩室一廳的浦東公房,電影播映員隻能和妻女擠在一室戶的竈披間中。影視劇如同許多作品一樣,展現了九十年代初寓所的兩種獲得方式,一種是配置設定,另一種是經商,前者基于嚴格的職權和等級,後者憑借的是靈活流淌的金錢。居住環境不僅僅是故事發生的背景,更與人物的生活和秉性有着互動。住在别墅或花園洋房中的父母,被塑造為受到“腐蝕”“堕落”的典型,他們或者是陷于輕浮的男女關系之中,或者是對子女缺乏熱情,認為買兩件衣服、吃點好吃的就能打發他們走了。居住條件有限的父母,陷入窘迫與困難的情形,他們對待子女猶猶豫豫,并不是因為他們缺少情感,而是實在挪不出地方。在電影放映員梁曼城的家裡,西雙版納來的兒子與妻子和小女兒擠在一間屋。正在發育的青少年的身體,困于沒有獨立的衛生間的窄屋當中。夜間用痰盂上廁所的聲音,父親與繼母歡愛的聲音,都足以強烈沖撞少年剛剛萌生的羞恥心。 

拆遷與情感,隻能二選一嗎?

作家曹寇在接受界面文化專訪時曾舉例講過對于拆遷的感受,“中華田園人”對于拆遷,即便留戀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也會盼望着此地的拆除,他必須出讓自己的情感才能獲得财富,而情感相較于财富根本不算什麼。然而,實際的故事似乎要更為複雜。

張楊導演的電影《洗澡》(1999)的背景是北京老城的改建與拆遷,老洗澡堂将被拆遷,而每日泡澡堂的老街坊也都将被抛擲到遙遠的、缺乏情感和記憶的地點。由老城内遷至大興,改變的不僅是家的位址,還有連帶一系列生活方式的改變。過去的生活方式,諸如鬥嘴、鬥蛐蛐、澡堂擦背統統都将消逝。電影的開頭表明了對于未來新型洗澡方式——單人單間、如流動公共廁所一般友善——的想象,同時昭示了舊式澡堂注定會被淘汰。随着改造的興起,居住和洗浴條件都會改善,人們不必再擠大澡堂,而可以裝上熱水器,甚至夫妻“鴛鴦浴”,更加自由自在。

從“徐英洞”到《狂飙》,随房價波動的人情和人心

《電影》洗澡 劇照

公共澡堂與家庭浴室的差別,就在于自由,這也正是影片想要呈現的核心沖突。澡堂家的大兒子可以說是自由的代表:他已經在南方成家立業,平時也對家裡不聞不問,甚至沒有讓妻子與家人見面。隻是因為誤讀了傻子弟弟的信、以為父親已經去世,才匆匆趕回來“奔喪”。本來懷着澡堂注定過時的心理,後來卻融入了澡堂的經營與生活。影片中重點展現的,是家庭、街坊等諸種親密的人際關系,如何在城市劇烈變動的背景中艱難地維系。也正因為如此,姜武飾演的傻子,感情顯得更為純粹,也更為悲劇。他儲存着兒時的習慣和舉動,但再也不能回去,失去了父親的蔭庇,澡堂即将被拆除,他隻能勉強加入哥哥的家庭。 

影片《葉落歸根》(2007)同樣展現了一個“回不去”的故事,雖然它主要呈現的是趙本山飾演的民工突破千難萬險、背着工友屍體返鄉的公路奇遇。支撐主角背着屍體一路前行的是“葉落歸根”“人死返鄉”的信念。然而,他最終面對的卻是拆遷的一片狼藉。抱着骨灰盒,他在廢墟中尋找工友家的蛛絲馬迹,僅僅發現了一個破敗的門闆,上面粗略地交代着新家的位址。它與《洗澡》延續的是同一主題:劇烈變動的時代下,家庭關系應當如何維系,鄉土之情又應當怎樣找尋。

從“徐英洞”到《狂飙》,随房價波動的人情和人心

電影《葉落歸根》 劇照

在這樣的背景下,老屋得以長久留存,無疑是件奢侈的事。就像西西在《我的喬治亞》中所寫的,她喜歡喬治亞娃娃屋的外貌,因為兩面坡屋面的房子令她想起小時候在上海延安西路住的房子,那棟房子牆上都是卵石,一列百葉木窗,兩面坡屋頂,還有一個大煙囪,因為戰火蔓延,她不得不随着父母離開。多年後重返上海,發現它已經被拆掉了,她感到非常難過,好像“(自己)有些什麼真的失去了”,而這種感情,并不是後來拆掉房屋發展地産項目的人能了解的。

從“徐英洞”到《狂飙》,随房價波動的人情和人心

《狂飙》劇照 舊廠街老屋内

關于拆遷還是保留老屋這件事,《狂飙》(2023)的呈現有些耐人尋味。主角高啟強崛起為城市中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後,攫取的重要權利即包括拆遷與建設。他對于從小長大的舊廠街(父母廠區宿舍房)有很深的感情,不僅從舊廠街子弟中招募團夥成員,還富有人情味地保留了自己家所在的那棟老樓,使其在拆遷潮中屹立不倒。于是,這裡成為了高家兄妹的最後聚點,也保留着當初的一切陳設。然而,因為“涉黑”,老房子的溫馨氛圍似乎蒙上一層暗色。有意思的是,近些年的影視劇經常将舊廠街之類的宿舍樓想象成見不得光的、可能滋生罪惡的地方。那些陳列着昔日榮耀的勞工證書、勞動獎章的空間,疑似掩藏着罪惡的證據。《分界線》(2022)中居住在舊廠宿舍樓裡的師徒就是如此,他們經曆了下崗,又找不到技術活幹, 偶然堕落,踏上了犯罪的不歸路。居住在那些老舊的、等待拆遷的房子裡的人,像是被時代抛下的人,《心居》(2022)裡“失落文藝青年”與父母擠在楊浦區的弄堂老房子裡——楊浦區是特别需要強調的,他很自在地遊走于賣豆漿油條的早點鋪還有打麻将的“麻友”之間,與在寬敞明亮的大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做普拉提的女友如此不同。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