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徑山茶宴:禅茶一味的生動诠釋

作者:錢江晚報潮生活

潮新聞用戶端 鮑志成

“徑山茶宴”是浙江省杭州市餘杭區徑山萬壽禅寺接待貴客上賓時的一種大堂茶會,是獨特的以茶敬客的莊重傳統茶宴禮儀習俗,是中國古代茶宴禮俗的存續。徑山茶宴起源于唐朝中期,《餘杭縣志》有唐朝徑山寺開山祖師法欽“佛供茶”條目。其盛行于宋元時期,後流傳至日本,成為日本茶道之源,對中日文化交流起到橋梁和紐帶作用。2011 年,“徑山茶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名錄。2022年,“中國傳統制茶技藝及其相關習俗”項目正式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新一批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作名錄,“徑山茶宴”正是其中一項。

徑山茶宴:禅茶一味的生動诠釋

戒興法師(左4)主持徑山茶宴傳承展示活動

“徑山茶宴”的名稱來源

“徑山茶宴”是東方禅茶文化的一朵奇葩,近年來得到海内外禅茶文化界尤其是當地茶文化學者的高度關注,并進行了多學科的研究。其實,從學術命題的角度看,廣受關注的“徑山茶宴”,可以說是一個“真實的僞命題”。雖然在宋元時期的江南禅院裡确實流行着類似的茶會茶禮,當時禅院法事法會、内部管理、檀越應接和禅僧坐禅、供佛、起居,無不參用茶事茶禮,但是在曆史文獻中卻從來沒有出現過“徑山茶宴”這四個字。2009年筆者在主持國家級“非遺”項目申遺文本起草過程中,梳理了有關文獻記載和研究成果,到徑山寺及周圍村鎮實地調研,采訪了早年出家徑山寺、後來從靈隐寺還俗的僧正聞(時年84歲)、徑山鎮文史學者俞清源(時年81歲,已故)等,他們都隻是聽說過“徑山茶宴”,但未曾看見或參與過寺僧舉辦茶會活動。

改革開放後,日本臨濟宗來徑山參拜祖庭,表演茶道,當地文史和佛教界出現了“徑山茶宴”是日本茶道之源的說法。這個說法經過專家學者的引用和僧俗相傳,才約定俗成變為一個學術命題。當代著名茶學家、已故浙大茶學系教授莊晚芳先生等發表在《農史研究》1983年第10期的《徑山茶宴與日本茶道》一文,可謂是最早引用或給出這個命題的學術文章。其後,在讨論到這個問題時,一些學者在研究中如韓希賢的《日本茶道與徑山寺》、丁以壽的《日本茶道草創與中日禅宗流派關系》、孫機的《中國茶文化與日本茶道》等,都沿用了這個概念,并被先後列為餘杭、浙江“非遺”項目,進入文化主管部門的非遺保護工作視野,并獲得上級主管部門和學界、社會的認同。近10年來,當地有關部門、專家在“非遺”申報、原形研究和茶藝創編及畫家創作過程中,都采用了“徑山茶宴”這個名稱。

徑山茶宴:禅茶一味的生動诠釋

南韓茶人在徑山寺進行禅茶交流

“徑山茶宴”的淵源和程式

自唐代徑山寺開山祖法欽禅師植茶采以供佛,徑山茶宴就初具雛形。據《餘杭縣志》記載,徑山“開山祖欽師曾植茶樹數株,采以供佛”。當時禅僧修持主要方法之一是坐禅,而坐禅要求清心寡欲,離塵絕俗,環境清靜。靜坐習禅關鍵在調食、調睡眠、調身、調息、調心,茶提神醒腦、明目益思等功效,正好滿足了禅僧的特殊需要。飲茶之風先在禅僧中流傳,進而在茶聖陸羽、高僧皎然等人的大力倡導下在社會上普及開來,“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陸羽當年考察江南茶事時,就曾在徑山東麓隐居撰著《茶經》,至今徑山還留有“陸羽泉”勝迹(在今杭州徑山鎮雙溪村)。

徑山茶宴作為普請法事和僧堂儀規,在宋元時期被嚴格規範下來,并納入到《禅苑清規》。茶會、茶禮視同法事,其儀式氛圍的莊嚴性、程式儀軌的繁複性,都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具備了佛門茶禮儀式的至尊品格和茶藝習俗的經典樣式。

根據《禅苑清規》及日本《茶道經》等記載,徑山茶宴作為中國禅宗宗派之一臨濟宗為主的江南禅宗寺院流傳的清規和茶禮,是每個禅僧日常修持的必修課和基本功。在臨濟宗派系法脈的傳承過程中,徑山茶宴的法事形式、程式儀軌以及茶堂威儀、茶藝技法,通過僧堂生活口耳相傳、代相傳習下來:茶宴和茶道具被當作傳法憑信傳承、傳播開來。

徑山茶宴:禅茶一味的生動诠釋

戒興法師展示徑山茶宴過程

徑山茶宴,又稱“茶會”“茶禮”,在宋時通稱“煎點”,反映了飲茶法已經從唐朝的烹煮法為主過渡到了煎點法為主。禅院茶宴因時、因事、因人、因客而設席開宴,名目繁多,舉辦地方、人數多少、大小規模各不相同。根據《禅苑清規》記載,茶宴基本上分兩大類,一是禅院内部寺僧因法事、任職、節慶、應接、會談等舉行的各種茶會。《禅苑清規》卷五、六記載有“堂頭煎點”“僧堂内煎點”“知事頭首點茶”“入寮臘次煎點”“衆中特為煎點”“衆中特為尊長煎點”“法眷及入室弟子特為堂頭煎點”等名目。當時禅院修持功課、僧堂生活、交接應酬以至于禅僧日常起居無不參用茶事、茶禮。在《禅花清規》卷一和卷六,還分别記載了“赴茶湯”以及燒香、置食、謝茶等環節應注意的問題和禮節。這類茶會多在禅堂、客堂、寮房舉辦。二是接待朝臣、權貴、尊宿、上座、名士、檀越(施主)等尊貴客人時舉行的大堂茶會,這就是通常所說的非上賓不舉辦的“徑山茶宴”。其規模、程式與禅院内部茶會有所不同,賓客系世俗士衆,席間有主僧賓俗,也有僧俗同座。

根據《禅苑清規》和茶道典籍記載,徑山茶宴的基本程式,繁簡有别,大堂茶會一般包括張茶榜、擊茶鼓、設茶席、禮請主賓、禮佛上香、行禮入座、煎湯點茶、分茶吃茶、參話頭、謝茶退堂等環節或程式,是嚴格按照寺院法事的樣式來進行的。在茶會上,賓主之間都遵循寺院叢林規制和法事儀式,嚴謹有序,莊諧有度,安詳和悅,來賓的言談舉止需恪守佛門規矩,不得随便。《禅院清規》對茶客的每個舉止動作都有嚴格規定,并詳細說明注意問題。如叉手禮“務需以偏衫覆衣袖,不得露腕,熱即叉手在外,寒即叉手在内,以右大指壓左衫袖,左第二指壓右衫袖”。再如士衆入座,“務須安詳,正身端坐,棄鞋不得參差,收足不得令椅子作聲,不得背靠椅子”。舉盞時要”當胸執之,不得放手近下,亦不得太高,若上下相看,一樣齊等,則為大妙“。如此等等,不勝枚舉。特别是僧俗之間的禮節如叉手、作揖等問訊(如同打招呼)禮節,詳細備至,僧人在什麼情況下行大展、觸禮或隻需問訊,都有嚴格規定。從其中“依時”“如法”“軟語”“雁行”“肅立”“矜莊”“殷重”“躬身”等等詞彙,即可知其苛嚴程度。

徑山茶宴在代相傳習中形成了獨具一格的法事樣式和風格特征。一是依時如法。煎點茶湯,各依時節;堂設威儀,并須如法。二是主躬客莊。仔細請客,躬身問訊;聞鼓請赴,禮須矜莊。三是清雅融和。格高品逸,古雅清絕;禮數殷重,不宜慢易。四是禅茶一體。佛門高風,禅院清規;和尚家風,僧俗圓融。在整個過程中,貫穿着南宋徑山寺住持大慧宗杲禅師的“看話禅”,茶宴當中,師徒、賓主之間用“參話頭”的形式問答交談,機鋒禅語,慧光靈現,滌蕩心靈。

徑山茶宴一般在徑山寺明月堂主辦。明月堂原是大慧宗杲晚年退養之地“妙喜庵”,軒窗明亮,綠樹掩映,青山白雲近在眼前,清風明月,詩意盎然。此外,寺僧參禅打坐以茶供佛,或寺僧之間的内部茶會,往往在“禅堂”或“寮房”依時因事而進行,而非正式的待客茶宴,有時也在“客堂”“茶亭”舉辦。

“徑山茶宴”的傳承流變與當代複興

徑山茶宴的傳承譜系,是徑山寺曆代祖師、住持法系。徑山寺自從第一代——大覺法欽禅師(714年-792年)開山後到第七代廣燈惟湛,為師徒傳承。其後改為非師徒的十方傳承,從第一代祖印常悟以降,到第一百代伯周慧略,曆代祖師都可考。徑山茶宴依循着寺院住持法系而傳承下來,并通過徑山弟子的行化各地傳播到臨濟宗寺院。

徑山茶宴:禅茶一味的生動诠釋

徑山禅寺舉行徑山茶宴傳承拜師禮

徑山茶宴随臨濟宗的興盛和法系傳承而廣為流播到江南地區甚至北方的禅宗寺院,如趙州和尚的“吃茶去”,可謂徑山寺傳承的臨濟宗的僧堂傳統和參禅法門。宋元時期,臨濟宗在江南地區大興其道,幾乎占據了佛門的大半叢林,時有“兒孫遍天下”之說。其系出多為徑山大慧派,史載“宗風大振于臨濟,至大慧而東南禅門之盛,遂冠絕于一時,故其子孫最為蕃衍”。南方地區盛産名茶,且多在名山古刹,這為禅與茶結下千古之緣創造了條件。

明清時期,徑山茶事鮮見史載,而在徑山周遍的杭州寺院,茶宴卻仍在流傳。如“理安寺衲子,每月一會茗”。在著名的杭州大慈山虎跑寺,明清時期文人遊記、詩歌中類似記載代不乏例,如:餘宏《遊虎跑寺次東坡先生韻》“傾将雪乳醍醐嫩,裹得春芽帶胯方”;江國鼎《遊虎跑寺次東坡先生韻》“呼童滌盞煮茶嘗”;江湯望《遊虎跑寺次東坡先生韻》“蟹眼烹來臻上品,龍團碾就産殊方;自知不減盧仝興,滌取樽罍慢慢嘗”;孫仁俊《遊虎跑寺次東坡先生韻》“閑與定僧留一坐,龍團點雪試新嘗”;陳燦《同翁町遊虎跑寺》“山僧作茗供,數瓯滌靈府”;吳升《虎跑寺用東坡先生韻》,“輸與山增好滋味,一瓯玉乳更新嘗”;徐同善《遊大慈山虎跑寺》“團茶試茗水,瘿瓢浮異香”。

晚清民國時期,随着徑山寺的中落,徑山茶宴在其發祥地也幾乎失傳,但在周邊寺僧和村落一直相沿不絕,隻不過日益簡單化、世俗化、生活化而已。徑山茶宴對于近代源自上海的商務洽談的“茶話會”的形成,對杭州地區民間飲茶禮儀習俗的存續都有重要影響,民俗學價值十分突出。

徑山茶宴:禅茶一味的生動诠釋

徑山茶宴(民間版)體驗空間

徑山茶宴在徑山本已失傳甚久。近20年來,徑山寺和浙江茶界的有識之士一直嘗試恢複這一古老的飲茶禮儀。2011年作為國家非遺項目的“徑山茶宴”,是筆者經過深入研究和調查,以宗赜的《禅苑清規》有關茶事禮儀為基礎,借鑒日本茶道和流行茶藝元素,以文創設計為理念和方法創編而成。其基本流程有張茶榜、擊茶鼓、佛前上香、點茶供佛、行茶、茶話開示、敲下堂鐘等程式,較為完整地再現了宋代清規中的茶禮形式。以茶參禅問道,是徑山茶宴的精髓和核心,程式設計了賓主或師徒之間用“參話頭”的形式問答交談,機鋒偈語,慧光靈現。在當地政府、專家學者和禅茶愛好者的共同努力下,“徑山茶宴”終于得以恢複,并展現在世人面前。2019年7月,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授予杭州餘杭“中國徑山禅茶文化園”“中日韓禅茶文化中心”“中華抹茶之源”三大榮譽,為徑山禅茶文化的傳承發展提供了品牌和平台。

徑山茶宴堂設古雅,程式規範,主躬客莊,禮儀備至,依時如法,和洽圓融,蘊涵豐富,展現了禅院清規和禮儀、茶藝的完美結合,具有品格高古、清雅絕倫的獨特風格,堪稱中國禅茶文化的經典樣式。徑山茶宴具有悠久的曆史價值和豐富的文化内涵,以茶論道,禅茶一味,展現了中國禅茶文化的精神品格,豐富并提升了中國茶文化的内涵,具有學術研究價值。

“徑山茶宴”與“日本茶道”的曆史情緣

“徑山茶宴”随宋元中日禅僧交往而與《禅苑清規》一起被完整移植到日本禅院,對日本文化影響深遠。宋元時期的中日禅僧往來求法播道,是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繼隋唐“遣唐使”之後掀起的第二個高潮。在這當中,徑山寺不僅是前沿重鎮,而且是學術制高點,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以無準師範為核心代表的徑山寺高僧大德,不僅在中日佛教(主要是禅宗臨濟宗)交流中發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而且對整個宋日關系和文化交流也作出了無與倫比的貢獻。在南宋和元初,徑山茶宴随着中日兩國禅僧的密切交往和弘法傳道,與禅院清規一起被移植到日本,在此基礎上逐漸演變、發展成為“日本茶道”。

徑山茶宴:禅茶一味的生動诠釋

戒興法師舉辦中日茶文化交流活動

在宋元時期,禅宗除了曹洞宗經道元等先後東傳日本外,臨濟宗在東傳日本過程中開宗立派,瓜瓞綿延,在鐮倉、室町幕府時期出現的禅宗24流派中有20派系出臨濟,到近世形成的禅宗14派中,除了師承黃龍派虛庵懷敞的千光榮西開創的“千光派”外,其他13派都出自徑山臨濟禅系楊岐派。徑山臨濟禅傳燈東瀛,在日本幕府統治時期,禅宗大興,以緻深刻影響了近世日本民族文化的形成和風格特征,在武士道精神、國民性格、哲學、美學、文學、書畫、建築、園林、陶藝、飲食、茶道等衆多領域,無不留下了宋元徑山禅僧的曆史記憶和文化印記。徑山寺是日本禅宗的發祥地,是日本流派紛呈的禅宗法系的本山祖庭,對日本禅宗發展的影響無與倫比,至深至遠。日本東福寺、大德寺、妙心寺、建仁寺等徑山派臨濟宗寺院,迄今仍在每年一度(或數次)舉行茶宴法會“四頭茶禮”,紀念開山祖師,稱為“開山祭”,堪稱徑山茶宴的活化石。是以,中日禅茶界都一緻公認,徑山是“日本茶道之源”。

禅茶同源,禅文化、茶文化互相融會,交相輝映。徑山茶宴曆史悠久,源遠流長,蘊涵豐富,意境清高,程式規範,承載着豐富而珍貴的曆史、文化、藝術、民俗、科學、工藝等資訊,具有禅文化、茶文化、禮文化以及詩文、書畫、工藝、美術、園林、建築等多方面的價值,研究徑山茶宴,對傳承傳統文化、發展文化旅遊、促進對外交流,都有着重要的現實意義和國際影響。

(作者系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浙江省文化和旅遊發展研究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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