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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阿姨們想象着法國織的毛線比基尼,真的到了法國

小鎮阿姨們想象着法國織的毛線比基尼,真的到了法國

小鎮阿姨們想象着法國織的毛線比基尼,真的到了法國

(受訪者提供/圖)

2023年秋,胡尹萍到了巴黎,參加Paris Internationale藝博會(國際巴黎藝術博覽會),這是她第三次為小芳藝術項目到法國布展。這次帶的作品是毛線織的比基尼,來自她長大的四川小鎮的阿姨們。2015年以來,胡尹萍以虛構的法國公司代理人“小芳”的名義,向她的母親和家鄉阿姨們定制毛線織物産品。如今,阿姨們想象着法國的一片海洋織出來的毛線比基尼,終于到了巴黎。

這座四川小鎮上,“法國公司”是阿姨們的想象源頭。她們在小芳基地自選毛線,以綠色居多,一開始織的是形态各異的帽子,它們出現在香榭麗舍大道的展廳、美國反特朗普大遊行的現場、愛爾蘭“綠帽子節”……後來織品形态越來越豐富:“髒話沖擊波”(把想罵壞人的髒話織出來),豬肉鋪阿姨織的“豬大腸”,每家每戶織的各自家庭的旗幟,還有面對危險時保護家人的毛織“香蕉皮”、“狗”、“仙人掌”……在農忙和帶孩子的間隙,這些阿姨用毛線織着她們對生活的了解。

小鎮阿姨們想象着法國織的毛線比基尼,真的到了法國

“雪白的鴿子”巴黎比基尼展(受訪者提供/圖)

“見好就收。”2016年,胡尹萍在北京箭廠空間完成小芳藝術項目的首次帽子展覽後,有朋友擔心項目太賠錢,這樣勸她。胡尹萍碩士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的雕塑系,用“喬小幻”這個商業雕塑藝術家身份賣出的雕塑收入,來補貼小芳的制作。而這一切的最初原因是她想收藏母親的時間。

2015年,胡尹萍回四川老家,看到母親一年的時間被兩大包帽子打包,被低廉的價格收購。她想購買母親的帽子,被母親拒絕。回北京後,她找了一位朋友扮演“小芳”,并為“小芳”編造出“某法國公司中國CEO”的身份,由“小芳”出面以較高價格收購母親的帽子,請她随心所欲地織帽子。

然而小鎮沒有秘密,鎮上的阿姨們找到胡尹萍的母親,也想加入小芳項目的制作。在1990年代,剿絲一度是鎮上阿姨賺錢養家的管道,在經曆國營剿絲廠的集體下崗後,這些阿姨大多成了被淘汰的城市剩餘勞動力,如今織毛線是她們打發時間和賺零花錢的方式。

現在小芳項目擴充到五十多位織毛線的阿姨,有《小芳》《雪白的鴿子》《安全感》《聯合國》《标準配置》等五個階段不同年份的命題創作。創作的背後是藝術家的複雜工作。而與胡尹萍創造的工作烏托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藝術家所面對的殘酷的、明碼标價的藝術市場。直到現在,阿姨們依然不知道這個“法國公司”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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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尹萍(受訪者提供/圖)

以下是胡尹萍的講述:

阿姨很開心,藝術家很累

每次到巴黎布展我都會比較開心,因為小芳這個項目本身跟法國比較有淵源。每次有項目,我們跟阿姨說的都是法國公司需要訂單,邀請阿姨們制作,再支付相應的費用,這個法國公司一直存在于阿姨們的心裡。一開始在制作時,我們對阿姨說法國有一個沙灘,我們要在海灘上做毛線比基尼秀,她們就想象一片海灘,為自己和家人做一套毛線比基尼。

小芳在國際上有挺多這樣的交流和工作,這次法國的展覽面向的是更專業的藝術人士,對應着大量的策展人和美術館負責人。我也希望小芳進入一個更深入、更國際的交流和對話。對大衆來說,小芳可能是一個相對溫暖的故事,但對我來說它是很具體的工作。在阿姨背後,是我們整個團隊非常嚴謹和專業的工作。大家可以用自己的任何方式進入和認識這件作品,但它本身是當代藝術作品的底色。

阿姨們的針織作品都放在我的倉庫,在北京周邊一個村子裡。阿姨們都是很開心的,但是藝術家比較辛苦。小芳團隊六個人需要處理大量具體而瑣碎的工作。阿姨們不管的,她們織的時間是不固定的,線是自己選好領回家做、從中獲得一些費用,不管是掙錢也好,打發時間也罷,或者是所謂“思考”也行。

剛才給你打電話前,我在跟美術館對接這次展覽的運輸和貨單,要整合阿姨的所有工作,需要做一些非常具體和嚴肅的工作,實際上工作量蠻大的。

對于小芳的項目,經濟撐不下去的時候太多了,養小芳每年要花挺多錢的,會靠賣“喬小幻”的雕塑來養活小芳,但去年開始有點持平的意思了。去年小芳在上海做完展覽,可能很多人對小芳認識也多了一點,去年居然盈利了800塊,如果能自循環就不用再去養它了。

現在小芳做新的項目是在南京一家商場開小芳銀行。小芳的作品本身具有極強的公衆性,除了在美術館和畫廊的展覽對話,它在面對真正的大衆時有什麼回報和可能性,對我們來說是極其重要的。因為美術館和畫廊面對的人群實際上是經過篩選的,但在商場裡面對的是真正的大衆和現實,沒有保溫箱的保護。這家銀行的概念是,我希望未來的銀行是毛線做的,我希望未來的貨币也是毛線做的,我希望未來的武器也是毛線做的。

上世紀90年代前,整個社會物質匮乏,毛線作為阿姨們的手藝,可以讓家人吃飽穿暖,而現在毛線的價值已經發生了變化。為什麼現在還有這麼多人在織毛線?去年在上海辦展時,一些人對我說,他們在疫情期間會做大量針織。小小的織物實際上能帶給你很多驚喜和回饋,因為手工本身就是帶有治愈屬性的,你用時間交換的是一個物,這是一個最原始的勞動力的交換。

在小芳的展覽中,我碰到一個女孩,她在懷孕時想象着肚子裡的孩子,為孩子織鞋子和衣服。我遇到一位駐華外交官,她在新冠疫情期間做一些毛線織物。她認為自己做了一個醜醜的老鼠、做了一個醜醜的小蛇,這位滿頭銀發的女士說起自己的織物時,腼腆得像一個小姑娘,我太喜歡她做的這些東西了,也能感受到她内心的那種溫暖和治愈。

小芳的帽子是終身保修的,我不希望帽子買回去以後,破了一個洞,你就把它扔了,這樣對手工勞動是很可惜的。小芳之後不管是做什麼項目,永遠包含着“補洞”的功能,我們也會向周圍社群免費開放補洞,希望能形成這種社群性。不是一個東西壞了一點,我們就扔掉了。我覺得遺棄這個事情大家都幹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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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織比基尼的阿姨(受訪者提供/圖)

城市的剩餘勞動力,鎮上的剩餘時間

為了保護視力,我給我母親的毛線大部分都是綠色的。因為綠帽子在中國的語境裡寓意并不好,阿姨們拿綠毛線織各種帽子時,還是有些質疑。後來VICE(美國的一家新媒體)要給小芳藝術項目做采訪,幫忙找了買綠帽子地方——愛爾蘭的聖帕特裡克節,這個節日的的傳統顔色就是綠色,給我們訂了好多綠帽子。

在愛爾蘭,這些人戴着帽子參加節日集會,阿姨們看到那些現場照片也很高興。同一個東西在不同文化背景的意義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我也希望讓阿姨們認識到這個世界是很豐富的。但她們能開心地去做自由的選擇,我覺得是更重要的。

2015年我回老家,近鄉情怯。因為回家次數很少,我想知道母親平時在做什麼呢?當她把兩大包手織帽子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知道,噢,她原來這一年織了這兩大包東西,被别人廉價收購走。而且原材料太傷手,線非常硬,又極度粗糙。做針織的愉悅感和幸福感她是沒有的,她隻是打發時間,僅剩這一個理由。

我覺得還不如我自己來收呢,但我母親不讓,我就請朋友幫我扮演法國公司“小芳”,約她做帽子,随她怎麼做。2015年微信還沒這麼普及,我母親在老家也用不上微信,但因為要和“小芳”對接工作,微信成了她必須要掌握的工作技能。因為工作,她學會了上網、寄快遞,以前快遞上都是寫我父親的名字,因為“小芳”,後來寄快遞時她在快遞上都是寫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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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宇宙銀行”南京展覽現場(受訪者提供/圖)

其實我們對參與小芳項目的阿姨做過調研,她們幾乎都是被淘汰的城市剩餘勞動力,進城務工的女性55歲之後很容易被淘汰。在城裡當送貨員、保潔,到一定年齡,哪怕你是有多年經驗的保姆,恐怕55歲以後也極難在大城市找到工作,這就是城市化程序中這群阿姨面臨的問題。阿姨們差不多五十多歲就因為找不到工作而返鄉,為自己的孩子帶孩子,經濟條件好一點的開小賣部,空閑時間就拿毛線織東西、賺零用,在鎮上是很常見的。

自從“小芳”出現後,阿姨們就不給别的地方織東西了。其實阿姨們都有自己的工作和事情,有些阿姨在農忙時肯定顧不上做我們的東西了,一年就幾次插秧、收割,中間有很長的閑置時間,有些阿姨在家帶孩子,孩子上學後就是閑置時間。還有些阿姨有自己的小店,沒生意時她就可以做小芳的事。小芳實際上是填充着阿姨們的剩餘時間。

在小芳的第三個階段《安全感》,豬肉鋪的阿姨一開始想象不到要織什麼。我們會一點一點引導她,在她最忙的時候,小芳給她打電話,“如果此時此刻有人要把你的豬肉鋪給搶了,你會用什麼樣的武器保護自己和自己的利益?”她手裡正拿一坨大腸,說如要搶我的話,我拿大腸扔死他。這是一個很直接的反應。到她不忙的時候,我們會把她自己說的話重複給她,鼓勵她織這個。

關于小芳,大家都在讨論阿姨的想象力,實際上是藝術家的想象力在支撐着她們的工作。阿姨們是沒有想象力的群體,但她們可以被引導,她們要做的就是面對真實的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每次其實我都知道她們在做什麼,但看到做出來的東西時仍然很驚喜。

最開始,小芳在周末給我送來我母親做的那些帽子包裹,每次打開包裹我都特别多驚喜,這種驚喜還不重複,我在和我母親無比熟悉的情況下,突然發現她有個我不知道的技能,我知道她永遠在做帽子,但不知道她花裡胡哨亂七八糟做了那麼多好玩東西。

阿姨們依然不知道小芳背後的事情,實際上她們知不知道也不是那麼重要,因為她們也沒那麼在乎這個事情,隻是我不想讓我母親知道。前段時間我母親到北京待了将近兩個月,我們就把整個工作室的織物全部清空,沒留一根毛線。我母親玩一個星期就待不住了,于是我又請“小芳”出面到工作室給她一點活做。

其實我母親這邊,我一直沒有給她太多的主題,我收藏的不是具象的織物,或者要求她動什麼腦筋,不需要她這樣。我希望收藏我母親生命的一段時間。我希望她更自由一點,不想把她女兒的事變成她的事,那樣她太累了。為她自己活挺好的,已經這個年齡了,趕緊為自己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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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宇宙銀行”南京展覽現場(受訪者提供/圖)

凝固的時間,波動的海浪

1990年代,我母親和鎮上阿姨們是在鎮上的剿絲廠上班。但中國的紡織業進行大洗牌也是在1990年代,那時候形成了大量的下崗,我母親和阿姨們也在其中。剿絲就是蠶繭用高溫機器蒸煮以後,一根一根地理出蠶絲,八根絲纏成一根線,做好的蠶絲最後運往外地。

工廠的機器永遠是勻速地轉着,人在更替,我母親就在這個流水線上工作。我的童年就是坐在那個工廠的大機器上面,阿姨們換崗工作,這個吃飯時給我喂一口,那個來吃飯給我喂一口。我的整個童年到國小,都是在那個氛圍裡度過的。

那種人和人的熟悉感非常好,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記憶,後來小芳有這麼多阿姨參與,我感受到的都是當時那種很熟悉的親切感。在我小時候,我媽的機關會發各種福利,發個保溫杯、發點洗衣粉呐,我覺得這個特别好,會讓家庭成員對她的工作有認同感,我們在小芳裡就保留了這個。這幾年,我們能發給阿姨的東西已經發得差不多了,從杯子到水果、洗衣粉,從鍋碗瓢盆到一切小家電我們都發了個遍,最近因為冬天快來了,我們又買了好多被子給阿姨,現在已經不知道該發什麼了。

第一次在箭廠空間辦小芳的展時,朋友勸我“見好就收”,這個建議是很真誠的,作為朋友勸我及時止損。可是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作品,小芳對我來說是我跟母親的一個很真實的生活現場,是以它不是一個見好就收的事情,盡管我知道它賠錢。

小鎮阿姨們想象着法國織的毛線比基尼,真的到了法國

“小芳宇宙銀行”南京展覽現場(受訪者提供/圖)

我們一開始全是她們随便織,我玩命收。後來發現這樣不對呀,租多大的倉庫都不夠這幾十個阿姨織的,人家做了,你就得付錢,付了錢就要幫她們做織物的銷售,銷售是需要才華的,我沒這個才華,幾個美術館又能賣多少帽子呢?這事太殘酷了。我們主要是在工作室裡工作,其實很少去了解這個世界經濟的營運規則。在小芳的過程中,我們非常真實地參與這種工作也是有意思的一點。

小芳這個作品,它仍然是植入到我生命裡面非常重要的部分。因為其實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十年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作品。但是我跟小芳是一個共同成長的關系,小芳一邊植入到阿姨的生活,一邊植入到我母親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我也算過一筆賬,比如說我去做别的東西,也會把這些錢付給工廠和制作機關,但當我付給阿姨,實際上沒形成一個藝術系統的内部循環。把這一部分費用投入到阿姨的身上,我覺得就是投入在自己人的身上,讓我比較愉快。

下個月我們要去墨西哥布展。小芳做到現在,觀衆的反應實在是太多了,大家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我把那個比喻從一開始用到了現在,我是一根牙簽,同時也是一個觀察者。阿姨們就是水母,我用牙簽戳一下水母,水母就在大海裡姿态各異地晃動。批評也好,贊譽也好,或者是采訪、展覽也好,其實都是在大海裡蝴蝶效應的一個環節。我的工作就是紮完那一下以後,去觀看這些反應和她們的姿态,不管水母的姿态,還是大海裡産生的波動、浪花,在我看來都是一個極其美好的事情,因為它發生了反應,而不是固有的、保守的東西。

未來,我希望有很多人像那位駐華外交官一樣給我看她的作品。我希望大家不要羞澀,勇敢面對自己,手工東西真的不存在醜陋,都是極度有質感的存在。我想重新定義毛線,我想重新定義小芳的文化屬性。我現在主要在做這樣的工作,也在持續推進。其實藝術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台下很安靜地工作,至于被看到或是不被看到,引起什麼樣的反應和讨論,都是很外在的事情。

四川是個盆地,我們鎮上那邊有一條河,它跟中國所有的小鎮一樣,非常凝固的人群,非常凝固的時間。小鎮上就是那麼點人,但阿姨們想象着一個法國公司,去做這樣的事情。我是覺得這個事情本身挺酷的,那個盆地裡有一群阿姨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亂想,然後又一本正經地去做她們胡思亂想的工作。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歐陽詩蕾

責編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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