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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糖匪:被AI替代的人如何生活?

科幻作家糖匪:被AI替代的人如何生活?

科幻作家糖匪:被AI替代的人如何生活?

(受訪者提供/圖)

都市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電子動物園

“你想,在一個全面監控的地方,怎麼殺一個人?”斷斷續續的聲音從電話裡傳出來。2023年的初秋,上海街頭的一家咖啡館裡,科幻作家糖匪在電話采訪中說起新小說集《後來的人類》的最初想法。

2021年4月,在因新冠疫情波動而難以自由出行的日子裡,糖匪開始重新打量自己居住的房子。彼時她住在北京鬧市區的一座老房子裡,房子面積不大,書房被書填滿。糖匪偏愛這種都市生活裡的鬧中取靜。盡管不少朋友已經在家裡配備了齊全的聲控智能電器,但是她家中的智能電器并不多。糖匪獨居,家裡唯一安裝的攝像頭是為了照顧相伴18年的狗。

重新打量自己的住所,多少會産生一種異質感:一間房子,就像組成城市的一塊積木,人居住其中,用手機牽引着屋裡一連串的智能電器——它們是科技時代的電子生物,聆聽主人的召喚。當智能電器被馴化得足夠智慧的時候,它們是否會像寵物一樣去維護主人和家庭呢?

科幻寫作是糖匪觀察世界的棱鏡。雨果獎、星雲獎得主,美國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翻譯了糖匪的第一篇科幻小說《黃色故事》,當他見到糖匪的時候,覺得她就像她筆下的故事,不被習俗束縛,不為銷量寫快餐甜品文學。在科幻小說集《奧德賽博》《看見鲸魚座的人》中,糖匪執迷于穿梭都市、幻境和宇宙。“不管是外星人還是時間旅行,不管是都市恐怖還是虛拟現實技術,糖匪的小說擅長用這些科幻小說常見的比喻來表達以及質疑我們作為人的洞察。”在劉宇昆看來,這正是科幻世界的特質,“現實比小說更科幻,而科幻思維反而變成了說實話的方法。”

“未來已經到來,隻是尚未流行。”盡管凱文·凱利早已在《必然》中提醒人們面對技術的态度,但當AlphaGo、ChatGPT引發社會關注時,人們仍很難将人工智能視為當下的現實,而是或澎湃暢想科技開啟的廣闊未來,或對此繼續保持警惕。糖匪是熱衷于研究新技術的科技愛好者,但她在自己的科幻小說集《後來的人類》中,卻将視線投向了被技術時代抛下的“後人類”,她在小說裡寫那些不知不覺中從社會消失的普通人,用科幻重新描摹那些被時代抛棄之人的生活,揭示了科技對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人際交往模式的深層次改變。

在糖匪的小說中,未來已經到來,人類進入全面的人工智能時代,但人們依然懷有對過去生活的記憶,一半自我踏入了雲端的潔淨未來,另一半自我陷在地面的肉身記憶。在人與機器耦合的賽博世界裡,人們有上傳到雲端的虛拟分身、有增強大腦能力的腦機組裝手術,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有掌控一切的人工智能“家庭主腦”、滿足家庭成員性欲的機器“歡喜”,人們還可以在球形振子場出租自己的身體……糖匪用細膩的筆觸描摹着後來的人類:和記憶一起消失無形的鶴來、被“家庭主腦”監視的家庭主婦欣敏、“心态穩定”如塑膠人的美妝部落客陳可青……

“這些故事講的是最普通的人類日常事情,卻寫出了技術時代張愛玲般的感覺,觸及了人類最柔軟和最堅硬的部分,從來沒有見到科幻把它們表現得如此細緻入微、纏綿悠長而令人心痛。”科幻作家韓松說,他覺得這樣的科幻小說是屬于未來的真正的文學。

在《快活天》中,糖匪想象了一種未來的新型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在未來,人們不再為房貸和房租苦惱,曾經讓整個社會緊繃的住房問題早已消散無影,居住權是人們與生俱來的權利,“年輕一代已經忘記那個住房緊張的時代。由于氣候條件縮短大量建築的耐久年限,生活資源高度集中,住房供應一度非常緊張。即便最後一代嬰兒潮過去,城市人口銳減,可居住土地面積仍然無法滿足現有人口。新型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出現結束了那段混亂擁擠的日子。”(《快活天》)

在未來,集約化智能型的智能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被技術賦予了溫度,又把溫度傳遞給那些選擇它的未來人。在新型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中,人工智能“家庭主腦”控制着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一切,從各種家具和電器的使用,到遍布家中的聽筒、空氣成分分析儀、紅外攝像針頭的資料收集,甚至能細化到對家中各平面的壓力、熱度及微輻射的資料分析。技術為居住于此的人提供了幸福、高效、便捷的生活,也控制和監視着這些家庭的一切。

隻是在這些家庭裡,有資格控制機器的是誰呢?

科幻作家糖匪:被AI替代的人如何生活?

在第四屆另一顆星球科幻大會的活動現場,左起劉慈欣,糖匪,韓松 (受訪者提供/圖)

人與機器,是敵是友?

讀到糖匪的《快活天》時,小說家遼京感到有些恐怖,她給糖匪發微信說想起了《1984》。小說裡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家庭主腦”無所不知,“它是以服務者的身份出現,無所不知,以無所不用其極的細微方式去照顧這一對夫妻,但實際上它是一個監視者,甚至成為了一個統治者。”遼京說。

“其實在過去的幾年裡,大家經常會有這樣的感受。好像我花錢買了部手機,下了一些軟體之後,我給我自己戴上一個鎖鍊。”遼京在糖匪的新書沙龍上分享着自己的感受,“我們覺得自己是手機的主人,覺得手機是以我為主,但如果我出門忘帶手機,可能我哪裡都去不了。當你覺得技術對你是一種無所不至的關懷和照顧的時候,實際上你是陷入了某種枷鎖。”

而在數字時代的技術滲透中,人們的被監視感似乎無處不在。寫《快活天》時,糖匪好奇的是,如果人在每天居住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失去了主動性,那這個把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是否更像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提出的“全景監獄”,技術真的能為弱勢賦權嗎,還是會加強剝削、加速分化呢?

小說中,哪怕到了人可以把一切記憶和思維方式上傳到雲端的科技未來,住在未來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家庭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這來自糖匪的特意設定。妻子在家做家務,妻子通過調配“家庭主腦”,掌控着家中大小事務,看起來是家中的主人。然而“家庭主腦”的控制權限在丈夫手中,哪怕隻是調節家中的電器參數,都需要等丈夫下班回家後,獲得他的允許才能實作。

“雖然是發生在未來的故事,但實際上的閱讀感受非常當代。它作為我們經常會談論的家庭主婦的處境,在很多電影、電視劇也出現過。她在她的家庭生活裡的地位甚至低于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大腦’,她一直處在被控制、被監視的環境裡,雖然她好像是主人,不斷有需求,但實際上她連修改參數的權限都沒有,她不會得到這個權限。”遼京說,“她在想,那我要AI幹什麼?為了讓我能夠更主動、更好地完成家務。這個問題的提出實際上涉及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到底是誰在利用誰,是誰在奴役誰。”

在一次次的科技飛躍中,被看見的是科技進步,不被看見的是被掩藏的勞動。小說裡,糖匪特意描畫了這位女性和家庭AI的關系:在家中,最了解她、給她最多陪伴時間的,是她親手馴養出來的“家庭主腦”AI。而她的工作也是用人類的經驗和情感去“喂養”AI,打成文字輸入到AI背景,讓AI可以更好地為人類服務。面對智能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無處不在的家庭主腦、面對對自己視而不見的出軌丈夫、面對好友的猝然離世,小說主人公欣敏陷入了一種失去主體性的恐懼之中。

在糖匪看來,最殘忍的懲戒是“人的消失”。“把一個人關在狹小空間,當她不存在。你在這個社會看似自由,但是你被透明化,沒有人在乎你是怎麼想的,沒有人在乎你喜歡什麼,偶爾跟你的對話也都是圍繞着他的需求。你的勞作是微小的,因為被技術覆寫了,個人價值無法通過智力勞動實作。家庭勞動不算勞動,你的情感勞動也被剝削了,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女主角就是‘被消失’的、不存在的人。”糖匪說。

“科幻是一種思想方法,它通過極端情境,還有異世界的建構等等這種陌生化的創作手段,把我們從日常的這種刻闆印象、固有思維中解救出來。進而改變我們看問題的尺度和角度,重新審視我們現在的生活。”在第七屆中歐國際文學節的大師課上,糖匪受邀分享她對科幻小說的認識和了解時,曾指出科幻的意義并不隻是停留在制造與現實不同的奇觀,關鍵在于跳脫平時的視角和思維,這股想象力紮根在厚重的現實,又從未來獲得向上生長的力量。

小說中對機器的設定和以前的小說不太一樣。“家庭主腦”面對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婦時,唯一需求是維護家庭穩定,它悄無聲息地幫助這對夫婦掩蓋彼此的出軌痕迹,守護住現有的家庭運轉軌道,像家長一樣想讓這個家良好地運作下去。小說中女性的願望也是恢複秩序,但是不滿足于機器恢複的美好秩序,而是希望獲得自身的主體性。在小說的極端設定中,她通過智能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殺死了丈夫,處理了犯罪工具,而最後“家庭主腦”也幫忙掩蓋了這個犯罪事實。

“與其說是複仇,不如說是她在自己被抹除人的價值之後,尋找作為活人存在的方法。這不是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對立,而是社會結構的問題。”糖匪說,小說把人對世界的無奈和憤慨轉移到了個人的困境中,掙脫它、突破它,實際上是個人對抗整個世界的困境的問題。在機器的幫助下,這位女性獲得了自由和真正的身份。

人和機器的關系未來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在糖匪看來,現在的人們對待科技不再像21世紀初的對抗或者盲目崇拜,而在未來,人們可能會同機器站在一起,共同對抗那些所謂的“非人性”。

科幻作家糖匪:被AI替代的人如何生活?

“後來的人”

糖匪身體不好,2022年做了一場大手術,“我今年的狀況比去年更糟糕,長期處于每天睡眠隻有兩到三小時的狀況。而且在北京的時候,也沒有辦法出門。整個人處于搖搖欲墜的狀态。”

疾病到來之前,糖匪覺得自己終于進入了一個絕佳的寫作狀态。幾個中篇小說已經寫好,與以往的小說集不同,她在新小說集裡展開了一個非常完整、系統的世界,她覺得找到了很明确的寫作方向,也對科幻有了非常清晰的概念,迫不及待要進入新的創作階段,“當時完完全全就是你給我一個蘋果,我都能寫科幻小說。那個狀态就是特别穩,又特别野,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結果一下子,去醫院檢查,一下子發現……然後就開始長達兩年被死亡摩擦。”糖匪在鬧哄哄的咖啡館裡回憶當時的就醫情景,關于她在疫情中去醫院做手術的艱難。

技術始終是不斷進步的,人們往往也是随着時間始終往前走、善于遺忘的。新小說集《後來的人類》的英文标題有兩種翻譯,第一種是“後人類”,這是科幻小說裡非常重要的概念。第二種是用上海話講,“後來的人”就是落後的人。“先到者會成為更成功的、更有資源的人。後來的人顯然會更被動,也會慢慢不知不覺滑入到一個邊緣的位置。小說裡是很悲觀的未來。”糖匪說,“小說就是作者最好的鏡子,對這個世界的了解是以非常誠實和無法僞裝的方式呈現在文本上。”

在糖匪看來,科幻并非隻是承載科學技術狂想的文學類型,她熱愛科幻是因為它如此活潑,充滿可能性。在中國古代,小說是從神話傳說到志怪小說一路發展來的,作者們用一種天真熱烈的信念将這些虛構之物呈現在讀者面前。盡管科技早已驅散人類前現代文明的黑暗,現實和幻想卻以另一種形式再度混淆,尤其是新冠疫情那幾年,震驚成了常态。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人們用科幻來形容現實,無論是高度發達的科技給予的夢幻生活,還是夢魇般的現實。

當人們已經生活在科幻中時,科幻文學該如何表現以及回應現實?

在《後來的人類》的寫作中,糖匪覺得這個過程就是一場“貼地飛行”,幾篇小說是沿着現實生活對未來城市展開想象,“這樣的科幻給人巨大的驚異感,會讓男性有一種血脈偾張的感覺嗎?未必,但是我想有一點挑釁和刺痛,讓人明白即便科技如此發達,家庭勞作仍然要付出巨大的勞動、耐心和時間。不僅是家庭勞動,在現代生活裡由于科技的出現,許多勞動都因為科技的飛升被掩蓋了。”

“人們常常說AI要替代人類了,但是當AI替代人類的時候,人類幹什麼呢?人類去服務和訓練AI。”糖匪說,“科技是綠色的”是一個巨大的幻覺。無論是ChatGPT還是許多為人所熟知的人工智能軟體,都需要大量人力去訓練它,而這些簡單重複枯燥的工作往往對應着世界欠發達地區的人們。

小說中,她寫到很多被技術時代甩下的人們的未來,隻是這些科幻小說幾乎快變成了現實。兩年前寫的《半篇半調》中,居住在海島的居民受海洋微塑膠影響,漸漸變成了塑膠人,而近期新聞中關于微塑膠損害人體健康的報道不斷出現。《跑球》中的出租身體有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的剝削,當生産力發達到一定程度,人們被剝削的不是勞動力、智力,而是一種主體性、做人的樂趣。

“為什麼要喚起對這些人的關懷?因為這些人的今天可能就是我們的明天,現在每個人好像衣食無憂、安居樂業,很可能明天就因為什麼事情,人生的軌道不斷下滑到同樣的位置。如果對邊緣的人給以關照,為他們發聲,也是為我們的明天做出一點事情。”她說。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歐陽詩蕾

責編 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