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是一個饑餓的年代,為了找口飯吃,父親去秦嶺當伐木勞工,那時他才十六歲。從住的地方到秦嶺裡的伐木場,步行至少三天,他隻身上路了,沒有任何行李,幹糧也沒有。
第一天,他趕了幾十裡路,日暮來到一個山村。又累又餓,他想在村裡投宿,卻不敢上前詢問。一個坐在門口的老婆婆看見,就問他要去哪兒,他說去伐木。獨居的老婆婆收留了他,睡前,他吃了頓飽飯:三張煎餅、兩碗米粥。
翌晨,等他醒來,老婆婆已做好早飯。吃罷飯,父親臨走,老婆婆遞給他一個布口袋,裡面裝了兩個鍋盔,叫他在路上吃。純核桃面烙的鍋盔,這得多少核桃,得多少時間才能烙好啊。
多年以後,父親仍說起這件事,他忘不了老婆婆舀面粉時瓷碗刮甕底的聲音,并說他再沒吃過那麼好吃的鍋盔。
礦工陳年喜在詩中寫到:“有誰讀過我的詩歌/有誰聽見我的餓/人間是一片雪地/我們是其中的落雀/它的白 使我們黑/它的浩盛 使我們落寞。”
我聽見了你的餓,我認得這片雪地,認得人間的浩盛和落寞。

撰文 | 三書
01
五松山下荀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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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唐)李白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
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
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
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大約公元761年,李白往來于宣城、曆陽間,某日天色已晚,他便投宿在五松山下的尋媪家。五松山在今安徽省銅陵縣南,山上有大松,一本五枝,蒼鱗老幹,翠色參天,以故得名“五松山”。
時值秋天,山村暮晚,李白枯坐室内,意頗寂寥,夜長無以為歡。村裡悄悄冥冥,我們可以想象,田家勞作的聲音,在黑暗的靜寂中更覺凄涼。而鄰女的舂米聲,更加深了秋夜的寒意。“舂”就是将谷物倒進器具中,然後用杵搗碎破殼。舂米聲和搗衣聲,節奏單調,在秋涼的夜晚,别有一種季節的緊迫感。“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都是那天晚上,太白在山村農家的所見所聞。
從前的農人大多很質樸,尚禮好客,即便家貧,也都盡心待客。五松山下這位荀媪,“跪進雕胡飯”,可見她對李白的熱情與敬重。古人用餐時,席地坐在足跟上,“跪進”就是直起上身呈送。雕胡是“菰”的别名,俗稱茭白,秋天結小圓柱形的果實,籽曰“菰米”,菰米飯香甜,在當時可是美餐。
是因為李白名氣大,是以才會有如此待遇嗎?李白早年就揚名天下,上至皇帝下至農夫,幾乎無人不知他是個大詩人。荀媪也許聽說過李白,也許還能背誦他的“床前明月光”,但這份真摯的心意,卻未必完全出于仰慕。就像我父親遇到的那位老婆婆,還有韓信少年時遇到的漂母,她們的款待和幫助,隻是出于善心而已。
《史記·淮陰侯列傳》中記載:韓信少時窮困,某日,他在淮陰城下釣魚,面有饑色。在水邊漂洗絲絮的幾位大娘(即漂母),其中一位見韓信可憐,便給他飯吃,一連幾十天,天天如此。韓信備受感動,對大娘說日後必将重謝,大娘很生氣地說:“大丈夫不能自食,我是哀王孫才施舍你,豈圖你的報答?!”
月光照在白淨的盤子上,這一刻,李白心裡感動又慚愧,他想起了韓信。“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他将荀媪比作漂母,感歎自己何德何能,且已年過六旬,更将無以為報。幾番推讓,依然難卻,愧不敢當此盛情。
很尋常的人生經驗,很不尋常的人間溫暖。
南宋 佚名《柳蔭雲碓圖》
02
拾遺穗的貧婦人
《觀刈麥》
(唐)白居易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婦姑荷箪食,童稚攜壺漿,
相随饷田去,丁壯在南岡。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複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
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
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
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白居易在詩題下注曰:“時任盩厔縣尉”。盩厔縣在長安縣西,南倚終南山,北面渭河,“山曲曰盩,水曲曰厔”,故名。因“盩厔”二字生僻,今稱周至縣。詩中所寫夏忙情景,在本世紀初仍很常見。
正如樂天所言,“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以前的農民,一年到頭,沒有假期、沒有周末,總之沒有閑的時候。農曆五月,麥黃季節更是倍忙,兩三天時間,南風一吹,日頭一曬,小麥說黃就黃了。仲夏多雷雨,天氣說變就變,是以夏忙很緊張,人稱搶收為“打仗”。此詩伊始就是這個節奏。
下面的“婦姑荷箪食,童稚攜壺漿,相随饷田去,丁壯在南岡”,想必很多在農村長大的讀者,都有類似的記憶。家裡的男勞丁壯在地裡割麥,婦女兒童給他們送水送飯,如今看來好似一幅風俗畫:廣袤金黃的麥田上,一些壯年男子彎腰刈麥,阡陌上婦孺絡繹,提着水壺飯籃行走,男子有的正站在地頭擦汗,或坐在樹下吃飯。
我小時候,夏忙便負責送飯送水,父親和母親割麥。某年天氣預報即将有雨,父親從縣城火車站廣場請來四個麥客,那裡是外省麥客的集散地。麥客們一天之内得割完我們家兩大片地的麥子,天氣炎熱,我和母親用桶擡着開水,一趟一趟往地裡送。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這幾句是夏忙割麥農民的寫實,更是麥客們的寫實,他們裸着脊背,揮汗如雨,很少停下來休息。那時的麥客們候鳥般,每年從中國的東南一路割到西北。如今,割麥、麥客、麥場、打麥,這些都是正在消失的記憶了。
接下來的四句,樂天的目光聚焦在一位貧婦人身上,她抱着孩子,手挎破籃,在拾遺穗。“複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這個特寫鏡頭直擊人心。拾遺穗在夏忙期間很常見,烈日暴曬下,熟透的麥穗一碰即斷,是以割過的田裡會有遺穗,老妪小孩多挎籃拾之。詩中這位婦人,看樣子是個寡婦,無依無靠,可能田産也無,靠拾遺穗糊口。
“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問者可能是樂天本人,可能不是。一問才知,原來家裡有田,但輸稅太重,田産都交作了稅,隻得拾些遺穗,聊以充饑。
樂天聽了,不禁心悲:“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雖有素餐之愧,然而受祿者能如此反思,亦不失慈悲。
唐代詩人白居易、元稹、張籍、李紳等倡導新樂府運動,主張詩歌緣事而發,起到補察時政、洩導民情的作用,尤多以自創的新樂府題詠寫時事。《觀刈麥》和《賣炭翁》、《上陽白發人》等,都是針砭時弊之名作。
讀《觀刈麥》,個人并沒覺得是詩,當作古代筆記散文來讀。另外,關于詩歌要不要承擔那樣的社會功能,今天我們的答案如果不是否定的,至少也不是必須的。然而這些新樂府詩依然很有價值,因其生動地為後人呈現了唐代普通農民的生存狀況,在傳統的曆史叙事中,普通百姓的個人體驗往往被邊緣和模糊化。
明 張翀《田家春鬥圖卷》局部
03
稼穑之艱難,非親曆者莫知
《憫農二首》
(唐)李紳
其一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其二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憫農二首》,我們從幼稚園讀到大學,甚至可以讀到老。那些可以被不同年齡的人閱讀,可以被不同程度地閱讀的詩,那些經得起反複閱讀的詩,我認為就是經典,這樣的詩中包含了世界無法否定的真理。
在城市長大的孩子,恐怕很難真正感覺萬物的生長,大米面粉從超市裡買來,水果蔬菜也都擺在那裡,似乎一切都可以買來,似乎都是被制造出來而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我們可以告訴孩子,或從書上讀給孩子,但紙上得來終覺淺,孩子缺乏切身體驗,也隻能是“知道”而已。如今生活水準提高,孩子少而金貴,即使在農村長大的也未必有所體會。
李紳同是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之一,與白居易、元稹等人交往密切,且早在白、元倡導新樂府之前,他已創作了二十首,今已失傳。李紳是一位心懷蒼生的仁者,曾因觸怒權貴而被下獄。這兩首《憫農》,飽含他對農民的同情,以及對荒淫統治者的譴責。
我們先說說從幼稚園就會背的“鋤禾日當午”。詩的言語再簡單不過,然其滋味非親曆者莫能知。我們每天吃飯,有幾個人真正感覺到每一粒米、每一口菜,都是凝聚着他人的付出,經過許多晝夜的生長,經受過各種天氣的考驗,又經曆了很多人的加工運輸,才最終來到我們口中?更不用說陽光、土地和水的饋贈。時常看到餐廳裡的揮霍浪費,飽食終日者抱怨什麼都不好吃。
我記得麥子和玉米如何生長,從出苗、鋤草、施肥、灌溉,到吐穗、成熟、收獲,每一步都牽動着我們的心。有時麥子眼看黃了,遭遇大風立刻伏倒,減産大半。寄身城市之後,對農業的切膚記憶日漸消退,商品的包圍給我一種錯覺,即吃飯不再靠天。有一年,夏忙前回老家,父親和表哥去機場接我,我們往停車場走的時候,我問父親地裡麥子長勢怎樣,他擡頭不無憂慮地望望天,說“就看老天給不給好天氣”。表哥是現代農場主,辭了公務員,回家種櫻桃,上千畝的果園,雇不少人辛苦一年,五月櫻桃成熟期,就怕下雨,一下雨果子就會爛。聽他們在車上聊着天氣,看窗外掠過大片的麥地,我意識到城市已讓我變得無知。
如果說“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是農民的天命,那麼“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便是人禍。劉永濟先生在《唐人絕句精華》中評價曰:“此二詩說盡農民遭剝削之苦,與剝削階級不知稼穑艱難之事。”若知稼穑之艱難,如白居易、李紳等詩人,必不忍心浪費糧食,更不會以荒淫無度徒耗民脂民膏。
日用飲食,民之質矣。無論社會發展到什麼階段,隻要人還得吃飯,就不能不以農為本,就不能不敬畏天地。敬畏天地,就不能不惜福,就不會以“食色,性也”作為借口,進而變着花樣暴殄天物。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