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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成章:黑豆打架

作者:辛莊課堂
劉成章:黑豆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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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成章:黑豆打架

  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一個暑假,為了寫一篇報告文學,來到家鄉的一個叫做折家圪梁的村子。第一天,我就被一個後生的驚人的力氣吸引住了:他左右肩分别挑着兩擔水,竟能從溝裡一歇也不歇地挑上山來!人們都把他叫做二狗子。

劉成章:黑豆打架

  二狗子的家世很神秘,爺爺和父親都是陰陽。爺爺的絕招是收毛鬼神。人們記得,每到二月二的晚上,他就提着一個口袋到野地裡去了;待半夜回來,毛鬼神就被裝到口袋裡了,口袋還一動一動。他用鞭子狠狠抽打那毛鬼神,使村裡滿年無災無難。父親就更神了,他把頭上紮的毛巾摘下來往地上一扔,就變成了兔子,那兔子還直往人們腿底下鑽呢。有一年一家地王欺侮了一個讨吃的,他看不過眼,就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給地主家使法。地主家煮了一鍋餃子,揭鍋一看,餃子沒有了,一鍋老鼠蛤蟆活蹦亂跳;而倒在糞堆上,卻又變成了餃子。現在,二狗子的爺爺和父親都去世了,隻給村裡留下了一些永遠談不完的奇崛話題。如果有人不信,一些老年人便說:“那還會假嗎?我親眼見過!”二狗子雖然沒有繼承祖上的衣缽,卻也會一種本事。那本事是;“黑豆打架”。人們說:“可神呢,他真能教黑豆打起架來!”

  我真想見識見識“黑豆打架”。但二狗子睥氣很倔,我說了幾回,他卻像沒聽見一樣,根本不理我的茬兒。有一天,二狗子和别人發生了争執,我說了幾句公道話,這使二狗子很受感動。他終于主動提出為我表演“黑豆打架”。隻見他拿來一個碗,往炕上一放,然後往裡面丢了兩顆黑豆。二狗子說:“黑豆,黑豆,你們給我打将起來!”話音剛一落,黑豆就打起來了。兩顆黑豆沖來撞去,碗裡響得乒乒乓乓;有時候退,有時候沖;有時候一個又壓住了一個,而被壓的忽然又翻起身來,又占了上風。我正看得入神,興緻勃勃的二狗子又喊:“黑豆,黑豆,你們給我脫了襖打!”也真奇了,兩顆黑豆的皮皮立即脫落下來,露出通體的黃色,就像兩個光着脊梁的漢子,又厮打起來。這回打得更激烈,簡直看不清它們怎麼動作。後來它們競也像人一樣的打累了,似乎可以看見它們身上淌着汗,也似乎可以聽見它們嘴裡喘着粗氣。哦,這哪裡是“黑豆打架”,分明是一場激動人心的拳擊比賽。兩顆黑豆是兩個勢均力敵的拳擊健兒。但它們比拳擊健兒更加奮不顧身。後來我看見,它們直打得粉身碎骨,隻在碗裡留下一些豆渣渣。

  我不迷信,知道這隻是一種帶着泥土氣息的鄉間魔術。但它留給我的印象極深極深,以至過了三十餘年,至今一想起,還活靈活現。

  從那以後,我再沒去過折家圪梁,也多年再沒有見過二狗子。可是“文化革命”中,在一個小鎮子的街上,我又遇見二狗子了。然而雖然相遇,他卻沒看見我,我也無法和他打一聲招呼,因為他攪在一派手持棍棒的農民中間,正在和另一派同樣手持棍棒的農民武鬥。他們武鬥得真兇,嗚兒喊叫,棍棒亂掄,從東頭卷到西頭,又從西頭卷到東頭,直把好些人打得頭破血流。我立時想起了二狗子表演過的“黑豆打架”。但眼前打架的黑豆,不是兩顆,而是黑鴉鴉的一大幫。他們有人真也是“脫了襖”打的,露着滿膀子的肌肉疙瘩。後來,對立派被打得逃跑了,二狗子他們取得了勝利,并且抓住了一個“俘虜”。二狗子是很厲害的,他打了“俘虜”兩個耳光,又惡作劇地大吼:“你給我磕個頭,叫我一聲爺!”那俘虜渾身打顫,也真這麼做了。

  以後武鬥更新,沒出兩個月,農民也拿起了自動步槍。聽說二狗子越打越勇敢,腳脖子上的一條跟腱被砍斷了,一瘸一拐的,還不下戰場。到“革委會”成立的時候,二狗子因為曾經打死過人,被關進了監獄。監獄裡也關着另一派的罪犯。戴着手铐的二狗子,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和對立派辯論,罵對立派是“老保”,而且還厮打了幾回。二狗子後來終于被槍斃了。

  二狗子一定至死都認為,他表演的“黑豆打架”和他參與的武鬥,是完全不一樣的。黑豆沒有靈性,沒有頭腦,之是以打架,是因為有他在那兒操縱;而他參與武鬥,是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的自覺的行動,是為捍為無産階級革命路線,是為不遭二茬罪,不受二遍苦。他壓根兒沒有想到,他參與武鬥也是有人操縱着的,隻是他沒有條件發現罷了。而回頭想想,在當時,大陸有多少人成了被戲耍的黑豆呢?也許我們的後代無法了解,然而,在大陸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的美麗土地上,确确實實出現過這樣的奇怪事情!外國呢?外國就不會出現嗎?難說。我們似乎已經看到一些胡蹦亂跳的黑豆了。人啊,人啊,千千萬萬的人啊,什麼時候才能富于更多的靈性,進而不使自己和整個時代,都籠罩在錯誤中呢?

《大地》199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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