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熱炕老酒
攝影：老梅 石遠定
遷陵鎮。老梅 攝
在湘西地界，遷陵古鎮沒啥說頭。沒有名勝，沒出名人，上不了旅遊指南，火車也不通。坐汽車去遷陵，一路是山，等車停穩了，司機喊着趕人下車。腳落在地上，才知道下面的路寬出許多，路的兩旁有了店鋪，這就是遷陵了。
遷陵老街。老梅 攝
遷陵隻一條街，夾在山的中間。兩邊凡能落腳的地方，支生出些小巷。這些小巷爬高就低，彎來轉去，串起各色人家。比起大街來，有趣的多。一些老屋，不顯山不露水地藏在這些小巷深處。應了二照說的話，我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遷陵老街。老梅 攝
我原沒打算到遷陵，這次來是二照說合成的。二照對我說，旅遊景點，人多眼雜，都是别人看剩下的東西，不如到遷陵來，這裡沒有為旅遊做的表現文章，不存看與被看的心，随意走走，就像沒兌水的酒，好歹也是原汁原味。天涯如江湖，大家叫我老酒。二照人聰明，知道拿酒說事兒，肯定行。二照還說，這裡有“天開文運”的酉水，是沅水的上遊。小沈還是從酉水寫到沅水的。她說的小沈，是指沈從文。因為喜歡沈從文的書，她常把沈從文叫得像哥們似的。
酉水河。老梅 攝
二照知道我喜歡老屋，一下車就帶我拐進小巷。就近先看了一口古井，井口五尺見方，井水到井口一尺許。井水幽藍，天旱雨澇，不盈不枯，取多少水補多少水。現在沒人來打水了，周圍放了三四十個寬口缸，缸口捂了濕棉被。二照說，那些缸裡生着豆芽。
遷陵老街。老梅 攝
在一條三米多寬的巷子裡，見到了一處三進的宅院。從外面看門樓，仍很氣派。走進院裡，男主人在天井裡喝茶。他帶我們看了内宅，過去是女眷起居的地方，男丁是不能入内的；在廳堂，男主人比劃着原來中堂挂在什麼位置，八仙桌擺在什麼地方。現在到處黑糊糊、油漬漬，到處是随手亂放的東西，早沒了往日的綱常次第，從容優雅。這些氣脈不存，再深的庭院，也有“城府”。這是時代變遷的結果，個人在其中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我和男主人聊天，知道他的祖上是江西人，行醫到此地，置下這份家業。我問他，這麼破敗，為什麼不打理一下呢？他說，下崗好幾年了，想弄的時候，沒錢。現在連弄的心事也沒有了。
遷陵老街。老梅 攝
走進一條更窄的辘辘把胡同，叫拐子洞。頂到頭，有一窄門，沿石階爬上四十多級台階，才能扣響門環。門早破敗了，也沒了環，推的時候，誰都會小心，生怕把門扇推倒。
門後，原來當作門庭的地方，坍塌了。一方台上，殘留些破磚爛瓦。上面生長着葫蘆，碧油油的藤蔓，開着黃燦燦的花，到處攀爬。廢墟上長葫蘆，真是絕配。寂寞開無主，人比黃花瘦，頓時失色。亦敗亦榮，不敗不榮，真是一樁神奇的功德。
我拍完照，還要往裡走，想看看主人是怎樣的人物。二照揪住我的衣襟，示意不要往前走。
遷陵老街。老梅 攝
傳回胡同左轉，山腳遠在百米之外。穿過幾戶人家，眼前一空，到了酉水岸邊。岸陡河滿，不見河床，翠峰掩映的綠水，波瀾不興，緩緩流淌。沿河打橫裡有些店鋪，門面窄而深，黑洞洞的。一家出攤的店主人，在門前擺了烤羊肉串的木炭火，放了兩張矮桌，一些矮腳椅。這些腥膻的煙火，在青山綠水間，真是造孳。二照把一張桌子移到雜草蒿蓬叢生的河邊，腳下是四米多深的河崖。店主人送啤酒過來。二照說，她不沾酒。我說，酒我喝。我想聽葫蘆花主人的事。二照說，那是她同學魏璧的家。父親是讀書人，文革中死去了。現在是同學的媽媽一個人住，退休了，以前是國文老師。
遷陵老街。老梅 攝
魏璧人很斯文，學 也好，總考第一名。但在他的眼裡，别人都不可理喻。也常常用這四個字表達自己的不滿。“不可理喻”成了這裡的名人。大學畢業後，配置設定在鄉下中學教國文，總是在枝枝節節的題外話上糾纏，沒完沒了，直到下課，還沒講到課文。對學生的意見，上司的批評，他總是搖着腦袋說――不可理喻。等到放假，還剩半本書沒教。他的妻子在鎮裡教書，借照顧夫妻生活調回鎮裡。教育系統沒人要他，去了酒廠，交了一幫酒友。很快酒廠倒閉了，他跟着下了崗。他母親拿出兩萬元積蓄，幫他開了一間日用品小店，讓他經營。
那些酒友常帶着“泡泡”來找他，這些“泡泡”是遷陵當地特色，鄰省一個小城的女孩子，來遷陵找生活，先找一個當地人靠着，等紮落下來，手頭寬松了，也會弄點小生意做。因為是成群結隊來的，打回去的電話又都是同一個區号，是以當地人叫她們07XX部隊。魏璧也有了“泡泡”，也是07XX，也開着一家日用品小店。就在河邊不遠處，隻是更小些。魏璧沒錢泡，每次去找泡泡，都是用背蒌背些店裡的東西。錢沒見着，店裡的東西少了。妻子弄明白後，有一次，堵住他不讓他背着電鍋走。他對妻子說，一隻電鍋值幾個錢，真是不可理喻。
酉水。老梅 攝
苕兒是魏璧的表姐。一次，苕兒從這裡路過，見魏璧和幾個酒友，帶着泡泡吃羊肉串，喝交杯酒。苕兒看不過眼，打了他妻子的電話。妻子帶着女兒找來，看他寒碜，說，人家在大酒店裡泡，你在羊肉串小攤兒上，還喝什麼交杯酒。魏璧說，哪裡有好多錢去大酒店嘛，真不可理喻。妻子說，你們幹脆把兩個店開在一起，省得背來背去麻煩，還能省下一間店面的租金。魏璧更生氣了，指責妻子，虧你為人師表，竟說出這話來，不可理喻。
小店很快就空了。魏璧又找母親去借錢，這次要開小吃店。母親沒有錢給他，他說要和母親脫離母子關系。找上報社，要登啟示。報社說，三百元。他說，這是啟示，又不是廣告，這也收錢，真是不可理喻。
遷陵老街。老梅 攝
現在魏璧怎樣了呢？二照說，她好久沒見過他了。二照喊店主人過來問，店主人說，兩個多月前來過一次，是一個人來的。問他泡泡呢？他說，這些07XX，真是不可理喻。後來聽說，他的妻子和母親肯出錢給他開店，但隻能開棺材店。我問為什麼？二照說，笨，哪有背着棺材送人的。店主人說，舊碼頭路上，新開出一家棺材鋪，不知是不是不可理喻開的。
天色晚了。河對岸獅子洞裡的獅子庵，傳來暮鼓。二照帶我沿河邊走到舊碼頭。這個碼頭廢棄很久了，從碼頭往鎮裡的路上，沒有路燈。果然見路邊有兩間棺材鋪。一家出售白棺材，方木刨光，拼在一起，做幫做底，三長兩短，很是厚實。蓋的前面，是三角出檐的厚帽子。另一家多出一間門面，做好的棺材，外面刷了黑漆，裡面刷了紅漆，為了幹裡面的漆，棺蓋錯出一條縫來，擺在路邊。從旁邊走過，疑心會有一隻手從裡面伸出來。匆匆而過，再沒提魏璧的事。
遷陵。老梅 攝
正是農曆七月十三，到處是燒化紙錢的火光。一堵高牆的黑影裡，一位老人在燒紙。他太老了，站不動了。坐在一隻矮凳上，腿直直的伸出去，瘦骨伶仃的手，吊在一隻拐丈上，另一隻手拔弄着紙火，火光映出一頭白發。這麼一大把年紀了，給誰化紙呢？是先走的老伴嗎？空寂茫然的牽挂，讓人心生慈悲。
遷陵老街。老梅 攝
遷陵老街。老梅 攝
遷陵是什麼意思？二照說，可以去查縣志。我說不必了。
在當天的日記中，我寫到：遷陵有些文氣，有些鬼氣。要說醉人的酉水，是沒兌一滴水的酒，那也該是酒鬼酒了。
遷陵老街。石遠定 攝
遷陵老街。石遠定 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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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艾家 周登友 黃沙沙
稽核/尚欣 王向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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