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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瘋了”的老師

作者:福建法治報

三十多年前,我在縣城上高中,高二文理分科,我選擇了理科,調到了另一個班級。

我是鄉下國中考上的寄宿生,說是寄宿生,但床鋪僅是晚上睡覺而已,大多時候都在教室學習。那個年代,讀書似乎是唯一出路。我們中午不回宿舍午休,在食堂吃罷午飯,立刻回到教室,看書做題。累了,也隻是趴在桌上小憩一會兒。

一天中午,我趴在桌上,迷迷糊糊聽到講台上的吱吱嘎嘎聲,似有老師上課,睜眼一看,還真是一位老師在黑闆上寫着東西。我集中精神,但是奇怪,班上隻有幾個學生,都趴在桌上睡覺,沒有人聽課。我人已醒,于是望向老師聽起課來。他是個矮個子,不到一米六,臉朝向黑闆不停寫着。背上的藍色的确良洗得泛灰,衣領那一圈,大概經常刷洗,折起來的部分也變白了。當他擡起手時,我分明看見袖子的腋下補着大塊藍更新檔。他隻剩兩邊各一撮頭發,半秃的腦瓜在黑闆前左右移動着,很是顯眼。我定睛細看,黑闆上是一系列的實體公式,闆書字迹從右往左大幅度傾斜,但筆迹清秀規整。當他轉過身來,我終于看清他的臉,這是一個滄桑卻整潔的小老頭,低垂着眼簾,顯出一種卑微。他膽怯地往講台掃了一眼,當他擡眼望向後面時,額上一道從左斜下的傷疤擠在一起,像一條褐色的蜈蚣。他嘴巴嗫嚅着說着什麼,很快又面向黑闆,不停地寫着,一聲不吭。

我腦海中搜尋着高中實體老師的模樣,他絕不是我們高中的老師,我對他沒有一點點印象。

很快到下午上課時間,陸續有同學進了教室,他匆忙拿起黑闆擦,開始清除黑闆的字迹。我這次清楚地看見了黑闆上的内容,那是自由落體運動中,位移随相同時間變化差的規律:△h=gt2,但是奇怪的是,在黑闆上圖示及推導中,這個公式變成了:△h=gt,竟然是時間t的一次方,而實際上位移差是時間t的二次方。

但似乎這個老師的推導又很嚴密。當我停止思考望向他時,恰與他目光相遇,他的眼光中似乎含着感激,也許是我認真看着黑闆的緣故。他将一些資料和一個小袋子裝進一個顯得很破舊的上海牌黑色手提包中,那個小袋子是裝粉筆的,他是自己帶的粉筆。他匆匆走出教室,我這才發現他原來赤着腳,褲腳一邊高一邊低。

我是分科轉過六班的學生,原六班的同學告訴我,他是個瘋子,常常會在中午在班裡上課。同學說,這瘋子說的都是錯誤的公式,沒人理他;同學又說,他雖是瘋子,卻不打人罵人,上課也不說話,隻是自己輕聲叨叨念,從不吵午睡的學生……

這個瘋子老師經常中午來到我們班,我漸漸熟悉了他,有時也認真看他寫在黑闆上的東西,他解題的公式跟書本完全不一樣,不是少個平方,就是多個參數。他陶醉在自己的實體世界裡,有一次,一個同學朝他喊:“按你這些公式,加速度機關變成米每秒,那速度機關又是多少?”他認真地聽完,返身在黑闆上進行加速度的推導,密密麻麻一長串,有些是未見過的公式,其中多次出現一個類似小寫f的符号,推導的結果,加速度竟是米每秒。幾個同學向他豎起了拇指,他不知是取笑自己,高興地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周日,我扛着一袋米和一瓶酸菜肉穿過巷子返校。正午時分,巷子裡空無一人,突然竄出三個留長發穿喇叭褲花襯衫、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小混混,他們圍住我,一個矮個子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彈簧刀指着我,另兩個在我口袋裡摸索,那個拿刀的揮刀打個大叉叉——

“拿出來!”

“鄉下人沒錢,米給你。”

“哼哼,搜出錢來宰了你!”一個高個子惡狠狠地咬着牙說。

他們又在我身上亂搜,我褲子暗袋中藏有十元錢,正焦急害怕時,突然聽到一聲大吼:“幹什麼?搶學生錢!”

小混混一驚,頓作鳥獸散,我回頭,吃驚地看到是那個瘋子老師,他上課時都是低頭喃喃自語,我還沒聽過他說話的聲音。

“謝謝你,老師!”

“你喊我老師?”他呆了好久,突然傻笑,又自言自語,“我是臭老九,我是臭老九。”

“你上課,就是老師啊。”

他似乎很感激地朝我咧嘴笑着。他很快地從口袋中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給我:“來,給你。”

“不用不用,沒搶去。”

“拿着,拿着。”

“我有,我有。”我不好意思地趕緊扛着大米走了。

他拿着錢低聲不知說着什麼,太陽當空照在他頭上,那道傷疤很是顯眼。

他還是經常在中午時到我們班上課,擦幹淨黑闆,提着破舊的老上海包匆匆離開。

高三上期末考後的傍晚,我回教室拿書,教學樓空無一人。我聽到瘋子老師的聲音,是從隔壁的5班傳出來的,我站在走廊上聽,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大聲上課。

“光就是光,什麼波啊粒啊的?再胡扯打死你。”

“德布羅意證明的,光是波,也是一串串粒子。”

“光粒子打在金屬上,會産生電流。”

“雙縫幹涉實驗就是證明”

……

“啊,你打我。”

“媽的,棍子斷了。”

“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棍子以50斤的力打在我頭上,它也承受同樣的50斤力。”

……

我透過窗戶看見瘋子老師左手捂住那傷疤,右手在黑闆上不停地寫着,大聲說着我聽不懂的參數和似懂未懂的話。

高三下學期開始一直到聯考結束,我都再沒看見過他,聽說是影響學生休息,被學校趕走了。

幾十年了,我再也沒見過他,但他那半秃頭上蜈蚣般的傷疤總會出現在我記憶中……

一年後的大學課堂上,我知道了那個像f的符号是微積分,知道了波粒二象性是量子力學的基礎。

(謝春武 作者機關:閩西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