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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位元組“卷王”街頭開唱

作者:午間咖啡财經

每個周末有數萬根熒光棒被分發到北京各處,它們以電路開關或者實體彎折的方式,在夜色來臨時被點亮,并為那些你從未聽說過的素人揮舞閃爍。

8月份,在望京SOHO東北側的空地上,一支街頭路演團隊慌張地完成了首秀,觀衆群裡有成員在稚拙地帶動着氛圍,他一邊給歌手幫腔,一邊讓大家去掃描立在旁邊的粉絲群二維碼。分發熒光棒的男孩羞澀地走向每一個圍觀群衆,然後小聲問:“你要嗎?”

所有的環節都像是照着某個成熟範本提前準備好的。和主理人攀談沒幾句,她就試探性地抛過來一個問題:“有商業機會嗎?”

在很多地方,一支街頭路演團隊的演出品質會被迅速地反映出來,因為他們旁邊往往會有另外一支高度相似的競品。30步的距離,一支同等規格的路演團隊正在演奏同樣懷舊的流行金曲。兩組器樂演奏在你的左右耳同時輸入,而就在幾十米開外,一支廣場舞大軍偶爾還會把他們的勁爆舞曲猛地灌進你的天靈蓋裡。

幹擾、紮堆似乎是街頭路演的常态,尤其在周五到周日的晚上,不論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五棵松、藍色港灣等商區,在最黃金的三個夜晚,很多場地的歸屬,是通過江湖的方式決定的。

“優勢是上班族、适合周五晚,不知道場地具體情況……讓場地方提供合适位置,讓xx幫忙聯系下,根據我們的訴求聊。”比起那支新人團隊,望京SOHO的那塊場地,在7月份就被收錄進了葉子的文檔裡,它和大運河、藍港、三裡屯等地區一同列入到京城東部區域一欄,像一份作戰地圖中待攻占的城池,在文本上被秘密的商讨。

葉子在位元組跳動工作6年,寫文檔是工作習慣。當她謹慎地把那幾份文檔傳輸過來,你會發現北京能叫的上号的網紅場地,均列入到了表格裡,并備注了目前的演出形式。

——五棵松的商業氣息太濃,定位不符;和藍港的樂團溝通過,要考慮新的合作方式; 在奧森的備注裡,一大串電話号碼被詳實羅列出來,這裡是路演最白熱化的聚集地,也是最難走合規流程的場所。

【特寫】位元組“卷王”街頭開唱

葉子在文檔中安排了他們這支叫做“街頭音樂驿站”的所有行程、定位,以及push給每個成員的任務。

它不像是一個樂隊組織的内部文本,更像網際網路公司裡傳遞給程式員的某種需求文檔。

【特寫】位元組“卷王”街頭開唱

“我覺得(這種方式)是沒有問題的。”樂團裡另一個位元組出身的成員嗡嗡說。她口中的沒有問題,是出于他們在位元組共事的經驗,對那些直接的溝通方式的接納認同。對産品經理來說,PRD文檔是一種基礎工具,但在這個音樂組織裡,不是所有人都來自網際網路公司,思維方式也不同。

在核心團隊裡,除了這兩個女孩,其他成員都是音樂圈子裡的人,他們在不足三個月的時間裡迅速的完成組建和磨合,團隊暴漲的人氣和節奏,讓成員之間的羁絆被狠狠地往前推進。

沒有人能确定一個嚴格的KPI在樂團内部推行時,大家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去接受任務的。

嗡嗡說,葉子有時候在群裡面說話,語氣就像是一個老闆。

但“街頭音樂驿站”的發展,在她這種激進的網際網路式行動方針中,得到了三級跳一樣的躍進。

今年3月份葉子拎着音響和話筒,首次站在昌平朱辛莊的商圈街頭路演;5月份,核心團隊的雛形正式組建,并在燒烤店以水代酒完成了江湖聚首;緊接着到了6月,他們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就迎來了近千名觀衆,群情亢奮,葉子掉了10斤體重;在7月底,他們被邀請到Livehouse,演出的火爆讓他們又加演了一晚。

【特寫】位元組“卷王”街頭開唱

葉子把每一次演出都寫進了文檔裡,随後又在小紅書上寫下每場活動的預告和總結,她的文字在兩種載體上顯示出截然不同的風格,很難在小紅書那調皮且婉轉的符号中,聯想那個在樂團裡Push一切的團隊大腦角色。

即使在對話的前20分鐘裡,對眼前這個有點瘦小的93年女生是否是那個真正的決策者,訪談依然是帶着偏見和懷疑的,“你說話算數嗎?”

“算數。”葉子斬釘截鐵的說。

她迅速地從故事的起點陳述起這個樂團的誕生,盡管這支路演團隊從未接受過采訪,但她的所有叙述都緊貼着邏輯線,即使被打斷也能立刻拉回來,她多次強調自己習慣于邏輯思維。“疊代”和“邏輯”是她口中的高頻詞,以及intj,這個十六型人格當中的典型策劃者角色,她相信這個測試結果精準地表達了自己的個人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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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人格特質,似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也支撐着葉子在公司和路演的兩頭兼顧,“剛開始的時候,團隊沒有分工那麼明确,我會承擔更多工作,是以大家午休的時候,我就開始拿出歌單開始排,每天回到家就開始剪視訊,發小紅書、發抖音。”

每過一兩周,路演的進展就會發生新的變化,這些成為推動“街頭音樂驿站”成長的動力,埋頭苦幹不會提供永恒的能源,觀衆的陡增,以及線上粉絲和互動的攀升,都在給這個青澀的路演組織提供着源源不斷的“雞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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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全部業餘時間都用來做這個事兒。”她精力旺盛,中午排歌單,晚上又研究到兩點,公司裡認識的人都知道她在做路演的副業,有人羨慕地說,大廠裡邊竟然還有生活和工作能平衡的。

坊間戲稱,“位元組一年,人間三年”“位元組和心髒,隻有一個在跳動”,位元組這種以“卷”著稱的宇宙廠,其工作負荷真能容得下員工有足夠經曆從事副業嗎?其全球11萬人的龐大員工規模,以及參差不齊的業務進度中,似乎沒有任何一個崗位能代理總結所有人的工作強度。

“我在位元組快6年了,一直在今日頭條,其實前幾年一直特别卷,生活隻有工作。”葉子從2018年入職,見證了公司内部很多業務線的崛起,也經曆過大小周。“當時學習的特别快,而且一直能學到,一直能成長,是以也願意把精力都投在上面。”

前年她升任管理,與人如何建立關系,成了新的難題。她坦率地用情商低、共情能力弱來歸納自己那時候與人溝通的不足,“剛開始會給大家安排很多事,甚至超出人家負荷……”因為最早在執行崗位的時候,她幾乎把自己當成一個機器。

溝通問題傳導至她與上下級的一些上傳下達中,開始陸續有人離職,她逐漸意識到問題,葉子開始複盤自己的疏忽之處,她少有地使用了一種沮喪的語氣說道:“陸續走了三四個人吧。”

在小紅書上,可以輕易地找到那些因對leader不滿而離職的位元組員工,在這個龐大的人員體系裡,很多遭到抱怨的組長或者其他管理層,在社交媒體上成為“大廠螺絲釘們”卡頓的原因,然而他們有些人自身也在經曆試錯和成長,隻是很少有正面書寫。

“這時候開始思維有些轉變,以前更多是自己做規劃和執行,全都自己包辦了,後來就要想着怎麼帶團隊,怎麼能發揮整體更大的價值,更多時間開始思考這方面,這是進入管理最開始的第一年吧。”在去年年内,最棘手的那些問題在實操中逐漸迎刃而解。

葉子開始有了個人的時間。她晚上騰出空刷抖音直播,她長期關注的一個民間歌手,最後去了《中國好聲音》。

她報了聲樂班學唱歌,有時半夜12點,她也情不自禁地在房間裡練習,“樓上反映我唱歌擾民,”然後葉子就去買了音響喇叭,到大街上唱去了。

【特寫】位元組“卷王”街頭開唱

最早期的曆史視訊資料,出現在她個人的抖音和小紅書上,觀衆零零散散,外賣騎手和餐廳服務生從鏡頭裡一掠而過,路過的大叔津津有味地舉起手機錄下這個戴着鴨舌帽的姑娘,玩滑闆的小夥子踩下“刹車”,左顧右盼後也對着葉子錄像,所有人都像是在看一個新奇的事物,舉起手機似乎就能打消圍觀人數不多時的社交尴尬。

幾個頻繁出現的ID,在她幾乎每條街唱視訊下留下一串鮮花和掌聲的表情包,至親之人的鼓勵,是葉子早期街唱時最長情的支援。

同僚嗡嗡開始加入她的演出,後來加入的成員也是經過位元組同僚的介紹,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收到了掌聲,還收到了真實的鮮花。第一次成員聚餐時,一些簡單的計劃被讨論出來,做個MCN似乎是一個方向,但還沒等有什麼眉目,他們每周演出的那塊場地就遭到居民投訴,太吵,不能再唱了,城管也站出來為當地居民說話。

葉子和她的“街頭音樂驿站”轉移到了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那個在一個月後将成為路演團隊們龍盤虎踞的場地。

“奧森被我們唱火了,我很确定。”葉子他們從6月開始每周到奧森下沉廣場的大階梯上演出,人數開始肉眼可見的遞增,由于路演團隊在當時那個場地還不多,附近的地鐵口和商城,以及在奧森的本地遊客給他們輸送了大量的觀衆。

【特寫】位元組“卷王”街頭開唱

端午節的演出人員不齊,葉子從公司群裡搖人,那場路演全員位元組員工,不過由于中考靜音,演出中途被保安叫停,觀衆席沒人離開,葉子說旁邊有小樹林,去那裡清唱。300多個人在她眼前向小樹林轉移,然後在那裡排排坐,等着不走。

“我當時挺震撼的,為什麼可以調動這麼多的人,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那天所有歌手的嗓子都喊啞了,三個小時的大合唱,最後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觀衆打開手機閃光燈,在幽暗的小樹林裡,形成了一段讓人難以忘記的片段。

奧森是“街頭音樂驿站”疊代的1.0版本,他們在這裡收獲了大量的線下粉絲,而線上上開始營運的小紅書裡,預告的筆記裡出現600多贊和500多收藏,葉子說,分享的資料比所有資料都多。

這時候,路演的産品概念越來越清晰,線上線下的同步營運,内部的KPI制定,使用者的調研,以及内部的複盤,在北京路演的整個大盤裡,葉子認為是網際網路思維給了他們領先的優勢,這是他們的核心競争力。

在現場,她用手機App統計圍觀人數,數字達到近1000人,大階梯被堵得水洩不通。此時,警察趕到現場,讓他們馬上解散,并登記了樂團每一個人的身份證。

有些觀衆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打車兩個小時,結果什麼都沒看到,活動結束後,葉子他們帶着幾個粉絲一起去了KTV,還現場開啟了直播。

然而,這支逐漸“走紅”的樂團,在7月份開始進入到不斷被叫停的窘境當中,一是現場人數太多,二是小紅書上活動預告的流量産生了樹大招風的效果,7月份的四場演出,有三次被叫停,均是報批環節出了問題,在葉子的文檔裡,關鍵事件一覽中寫着:“持續傷了粉絲的心”。

由于多次被放鴿子,“街頭音樂驿站”的賬号在小紅書陸續接到網友的舉報,很多人将這個團隊誤解為詐騙團夥。

團隊迅速研究對策,給粉絲們送其他Livehouse的演出門票,并在小紅書的文案上苦口婆心道地歉。

“我們現在在一次次試錯去積累經驗,粉絲經不住我們這樣折騰的。我們要選擇其他方式獲得經驗和知識:比如,找場地方和行業人士聊、看書。這些需要納入近期的重點todo。在以上問題解決前,可以接受暫停活動。”葉子當時的文檔記錄,像是拉響了内部的預警警報。

與此同時,她同步也在做兩件重要的事,一是四處尋求新的合作場地;二是在公司内部提出了轉崗。

這兩件事同步進行,并将在接下來的一個時刻,讓葉子不得不做出二選一的抉擇。

【特寫】位元組“卷王”街頭開唱

合作邀約也在這個過程中陸續出現,場地方、品牌、經紀公司,甚至是同行……一款App找了過來,邀請他們免費在旗下的Livehouse演出,同時所有入場觀衆也全部免費。

準備Livehouse的那段時間,成了“街頭音樂驿站”多方面轉折的時刻。

葉子希望在室内能提供器樂演奏,不單單是像原來一樣放伴奏,他們組建了樂隊,并開始了原創作品的創作。接踵而來的合作方,也給他們輸入了大量的增量資訊,“商業模式的資訊、音樂行業的資訊,這些讓我的很多認知也得到了疊代。”

長期沒有再回去的奧森,此時已經人滿為患,“從其他街唱團隊那裡聽說,‘新奧購物中心那邊挺火,我們也去吧’,那是我們演了幾次之後了,後來他們有四五波團隊都過去了。”那時候,葉子他們好像失去了奧森。

然而奧森成就了過去的一段輝煌,她不會放棄那裡。

葉子的内部轉崗也順利的完成,“新業務面向年輕群體,但它是一個保密項目。”葉子說這個轉崗其實和路演有很大關系,“通過在奧森的各種路演,我看到非常多年輕人的潛力,他們的聚集性、互動能力,他們總是能給你制造新鮮感,我覺得年輕人是永恒的主題。”

但于此同時,路演這邊也在朝着讓人驚喜的方向發展,“轉過去的那一周吧,一周裡我對接了20多個路演的合作方。”那邊的新業務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來完成破冰,而街頭路演迎來了一個關鍵的轉折時刻,難以平衡的糾結,在葉子身上爆發了。

“當時猶豫了三四天吧,最終就隻能選擇站一邊。”在準備Livehouse的時候,葉子從位元組離職了。

位元組的個人成長和員工福利,一直都和它的“卷”一樣,活躍于網際網路打工族的話題裡,待了6年然後裸辭,對很多人來說,不一定是個明智的決定。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街頭音樂驿站”這個被當做嚴肅産品來看待的團隊,幾乎是在用愛發電。

而在團隊内部的讨論中,用愛發電的做法,正在被更具持續性的商業手段所代替,在與葉子見面的那一周,她已經能将自己的商業模式比較清楚的表達出來,并大膽地總結道:“這個其實是在改變音樂行業的”。

她說BP會在當周寫完,随後去拉投資。然而,她又猶豫要不要把團隊這種商業化運作的細節傳播出去,“我不想讓粉絲知道我們太商業了……我們是希望大家不用花錢,不用花費太多時間,就能看到好的音樂現場。”

像戰術家一樣的intj,此時此刻被多種憂慮所糾纏,粉絲、商業模式、成員的感受,每件事好像都在不停地消耗着葉子的精力。

“原來在公司都沒有過現在這樣的焦慮”。

商業運作仿佛一把雙刃劍,她在社會規則中合情合理,卻不一定符合每一個粉絲的胃口,如何權衡,她也沒有給出最終的結論。

【特寫】位元組“卷王”街頭開唱

這些焦慮,在她演出的時候仿佛就煙消雲散了,她絲滑地聯結起現場的情緒和演出的節奏。在回龍觀那個開業僅僅兩個月的long街,十幾米開外的圍欄邊一對夫妻議論:“他們是大學生吧,搞直播呢?”當時葉子一邊蹲在地上一邊往一側挪,她把麥克風遞給每一個前排的觀衆,鼓舞着他們接龍去唱劉若英的《後來》,直播手機被晾在一邊,幾乎沒人關心它的存在。“有一個男孩,愛着那個女孩”,一個小姑娘摟着父親的肩膀唱完最後一句,全場突然爆發出沸騰的掌聲和笑聲,這種能量的沖擊波釋放出讓人意外的感染力,它讓你覺得,在那一刻,她們一定是做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