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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無花果樹

2023年8月18這天,我去外地參加我朋友餐廳的開業禮。

朋友餐廳位于一個叫某某廣場的商業體中。

現在人做生意,天地人全方位宣傳。整個廣場人山人海,加上正值暑假,朋友家餐廳從上午十點開始營業,一直到晚上8點多我離開的時候,還有大批食客坐在門外的凳子上等位。

不僅朋友家如此,整個廣場五樓的所有餐廳皆如此。

都說最近經濟不太好,大件消費乏力,小件還是沒問題的,畢竟咱們這大幾十年的和平發展底子還在。我想。

晚上還請了明星助陣。

這就了不得了,不僅廣場内部人滿為患,下個扶梯都讓人心驚膽戰,連外面的馬路都被警察封了。準出不準進。

手機地圖顯示走到酒店隻要十幾分鐘。于是我就開始随着人流往外步行。

夏日晚上的微風,雖然有點熱,還算惬意。

走到一處橋頭的時候,突然聞到一股久藏于記憶深處的熟悉味道,扭頭一看,路旁擺了幾個竹編筐子,筐子裡都裝着一種個頭不大的小水果。

路燈昏黃。

憑氣味我就知道,那是無花果。

一位頭發盡白身姿伛偻的老大爺站在路燈下,守着他的幾個筐子。

我走過去,打聽價格。

他說五塊錢一斤。

我說來二斤吧。這果子個頭小,二斤能稱好幾十個。

我跟大爺一起挑果子,稱完,掃碼付錢。

大爺在我提着馬夾袋要走的時候,又彎腰抓了幾個塞進去。

“我們自家種的,多幾個少幾個無所謂。”他一臉溝壑的笑容非常樸實。

提着果子,走在異鄉街頭,我又朝大爺的白頭發看了好幾眼,突然一股心酸箭一般襲上心頭,并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不會膚淺到随随便便動心思去同情一位陌生大爺,也許人家過得并不差,隻是閑不住想做點事消遣呢,況且我買了二斤已是心意。隻是透過這位大爺,仿佛看到另一個老頭,我的爺爺,他也曾是個瘦瘦的老頭兒,眼睛和藹明亮,輕易不跟人紅臉,從三歲到八十,沒人說得出他半點不好,不管自家事還是别家事,隻要找到他,無不盡心盡力,老黃牛般任勞任怨,吃虧不反抗,上當也沒啥怨言,他往生過後,家裡辦喪事,不請自到主動前來吊唁的人,多達十幾桌,一度擠到自家子孫隻能站在外面捧着碗吃席上撤下的剩飯剩菜……

據說一個人,到了年老甚至辭世之後,是否受人尊重,衡量标準,不是錢财多少,而是德性。爺爺雖然一生都是普通人,沒創過什麼偉業,但是德性這方面想來是不虧的。

爺爺年輕時候在屋後種過一棵無花果,不知道長了多少年,反正等我的孩子會爬樹的時候,那棵無花果已經有七八米高,分枝和主枝都很粗壯,是我見過的最高大,最枝繁葉茂的無花果。

我小時候爬過這棵樹,後來我兒子也爬過,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幾乎沒有沒爬過這棵樹的。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春末,無花果的果苞還沒指甲大,我最小的表弟表妹,當時大概隻有十一二歲,他倆帶領一群孩子,爬了上去。

我兒子當時很小,隻有三歲多,他眼紅,但他沒爬過樹,沒經驗。

于是,他小腦瓜一動,找了個呼啦圈,讓上面的小叔叔小姑姑幫忙套在一根冬天時被鋸得隻留半截的分杈上,他雙手吊着呼啦圈,雙腿蹬着主幹,硬是借力把自己拽了上去。

等我們找到屋後的時候,就看到七八個孩子,仿佛結出的大果子,分散在大樹上,人手一根棒棒糖。

那時我爺爺尚在,他不是個話很多的人,表達能力也應該歸屬在老實巴交那一類,看到滿樹都是逍遙快樂的小孩,他“嘿嘿嘿嘿”笑得極開心。

陪在爺爺身邊一起尋找孩子的,是爺爺的一位弟媳。按輩分和排行我應該稱呼她“五奶奶”。五奶奶是江蘇興化人,當年讨飯讨到我們村,經人介紹嫁給了我爺爺的一位兄弟。身體很單薄,但性格比辣椒還辣,十分不好惹,名聲不太好,某次有族人說她嘴壞,愛罵人。我剛好在場,就幫忙怼了一句:“誰都不是天生喜歡與人為敵的!如果沒人欺負她,她好端端罵人幹什麼?你們欺負人,還不準人反抗啊!”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我不是故意偏袒五奶奶。而是根據我的所見所聞,說了句公道話。

這話不知怎麼傳進了五奶奶耳中,我每次帶娃去爺爺那邊,她都會尋過來,有時候給孩子塞點小零食,有時候塞點小零錢。

爬樹這次,她給我兒子塞了20塊錢。

這讓我很過意不去,給爺爺奶奶送節禮的時候,總會順便給她也捎一份,也是以,她對我和我兒子更加愛護。最後她往生,我在外地,因為當晚不友善開車,花1100塊請了個代駕,連夜往家趕。這是我請過的最貴一次代駕。

……

小時候盼着長大,真的長大了,會發現時間過得就像火箭發射一樣,快得讓人總想時光倒流。

今年6月份,偶爾在朋友圈看到有人在自家庭院裡種植無花果,矮小瘦弱的小樹杆杆,被當成寶貝似的拍了曬出來。

我突然就想到我爺爺家當年那棵巨型無花果。

思緒一打開,便難以刹車,仔細數了數,當年那滿滿一樹的小孩,如今多半上了大學,還有小半也都進了985,211學校。不知是巧合,還是樹神加持。

孩子們各奔錦繡前程,那棵樹,卻早就不在了。

爺爺親手鋸了它。

我曾問過我媽,那麼好的樹,為啥要鋸?

我媽說它名字不好聽,無花果,不開花,隻結果,而且剛好對準我一位堂伯家的大門,疑似影響風水。

細究起來,好像是沒有蘋果,柿子、棗子之類的果樹寓意好。

它要是長在野外,當然無罪。

它的罪過是長在了我堂伯家正對門的位置。

堂伯的大兒子,跟我同齡,八九歲的時候,趁着大人睡午覺,偷溜出去遊泳,溺水早夭了。

後來伯母又生了個兒子,這孩子,長到成年,考了駕照,拿到本子的當晚,就開車帶着幾個小夥伴去鎮上吃燒雞公,喝了酒,還梗着脖子要開車,結果半路跟一偷運材料的渣土車相撞,當場沒了。

爺爺的無花果就是那時砍掉的。

不是堂伯家的意思。

是爺爺自己的意思。

一棵樹種了幾十年,最長的主幹高達七八米,枝繁葉茂時樹冠的直徑也有七八米。

爺爺一定沒少花心思伺弄它。

那麼多年的相伴,即便人樹殊途,感情也很深的吧。

那麼巨大的樹,移植的可能性很小。堂伯家阿二走後,很多人懷疑堂伯家風水有問題,沒理由兩個兒子都留不住。

一個偶然機會,爺爺站在堂伯家正門口,一擡頭,就看到他種的那棵巨型無花果。

無花果,無花果,不開花,隻結果。

與“病急亂投醫”一個道理,堂伯連失二子,作為族中輩分最高的長輩,爺爺将傷心和痛惜怪罪到了一棵樹的身上。

與骨肉親情相比,它隻是一棵樹。

雖然砍了它,堂伯家阿二也回不來。

爺爺憨厚一輩子,罕見他出手傷害誰,除了這棵樹。

走在異鄉街頭,回憶如潮。

很遙遠,又好像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我們來此一遭,擁有的隻有時間,但時間卻根本不給我們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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