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時隔十五年,67歲的司馬光回到了開封。他進京這一天,萬人空巷,場面堪比一線明星演唱會。

宮中衛士見到他,一個個以手加額,表示慶幸,說:“這是司馬相公啊!”

京城百姓為了一睹司馬光的風采,紛紛攀登到高處,屋頂上的瓦被踩碎了,樹枝也被折斷了,但無論怎樣呵斥,他們都不願下來。

還有一些老百姓堵住通往皇宮的道路,将司馬光團團圍住,說:“相公不要走,留下來輔佐新皇帝,給我們這些苦命人一條活路吧!”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雪中開封城。圖源:攝圖網

這是元豐八年(1085年)三月,力行改革的宋神宗病逝,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再次陷入僵局,留下一地雞毛。

司馬光進京奔喪,卻為眼前的大型“追星”現場驚得不知所措。正好朝廷免去入京官員進宮辭行的禮節,他便急匆匆地傳回閑居十五年的洛陽。

這場鬧劇過去後,司馬光在太皇太後高滔滔的支援下重返朝堂,打響了對王安石變法的反擊戰,幾乎将新法盡數廢改。一向反對變法的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年得償夙願。

從史書記載可知,司馬光生前是一位深得民心、頗有名望的官員。

意外的是,司馬光去世後不到十年,卻險被開棺戮屍。他苦心編纂多年的《資治通鑒》差點被毀,朝廷所賜之碑被砸,碑文也被磨去。

此後,他的名聲在忠奸之間“反複橫跳”,一度名列元祐黨人,被指斥為奸臣,後來又恢複名譽,從祀孔廟,獲得與曆代賢臣相等的地位,畫像被懸挂于宮中。

曆史的顔色并非隻有黑白。

司馬光不支援變法,卻不像某些影視劇中說的那般迂腐。相反,他也是一個心懷天下的改革者,隻是他眼中所見的大宋危機,與王安石有所不同。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司馬光畫像

青年改革者

司馬光成名于仁宗朝,是一個少年早慧的人才。

司馬光砸缸的典故家喻戶曉,而且确有其事,最早被記載于北宋僧人惠洪所著《冷齋夜話》等宋人筆記中,也被《宋史》等正史所收錄。

年少的司馬光遇事不慌,砸破水缸救出受困的玩伴,是以名揚京洛,而他考中進士時也是科場上的“小鮮肉”,隻有20歲。

有别于很多人印象中那個因循守舊的頑固派,司馬光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直臣,尤其是在當谏官期間上了N道劄子,不斷跟宋仁宗提改革建議。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青年司馬光。圖源:影視劇照

司馬光早已看出大宋的财政困境,他在給宋仁宗上書時說:“臣恐國家異日之患不在于他,在于财力屈竭而已矣。”

這正是日後宋神宗支援王安石變法的重要原因,司馬光早已發現這個危機。

但在司馬光看來,朝廷錯在用人不當,大宋的制度并沒有問題。他在寫給宋仁宗的萬言書中說,改革的關鍵“在于擇人,不在立法”。

這是他與王安石最大的不同之處。

對于經濟改革,司馬光有自己的一套方案,他認為解決财政問題的兩個途徑,是節約開支與藏富于民。

為了解決國庫空虛的問題,司馬光向宋仁宗提了三點建議:一是停止濫賜;二是提倡樸素之風;三是減少冗官冗兵,肅清貪官污吏。

冗官、冗兵帶來的危害,是社會風氣日漸奢侈,官員A錢中飽,小吏加重勒索,導緻“每有營造貿買,其所費财物十倍于前,而所收功利曾不一二。”如此一來,百姓所受剝削甚于以往,國家經費卻依舊不夠花。

這一時期,司馬光針對财政問題寫了一系列奏章,他反對宰執無故遷官,反對皇帝上元遊幸,反對宮中宴飲過多,反對增修宮觀,幾乎天天上書怼皇帝,完全就是個刺頭。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司馬光敢言直谏。圖源:影視劇照

寬容大度的宋仁宗接受司馬光的批評,而其在位末年,另一件事更是讓司馬光在朝中赢得了不少聲望。

宋仁宗年老無子,有一次生了重病,幾個月沒上朝,吓得大臣們紛紛上書提議,官家該立儲了。

宰相韓琦尤其關心立儲之事。宋仁宗總是笑着跟韓琦說,後宮有嫔妃懷孕,不久就要臨産。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宋仁宗身體日衰,大臣們也沒等到一個可以繼承大統的皇子。

此時,司馬光充當了引導輿論的排頭兵,他連上數道奏章,并且在仁宗面前說:“一定有小人跟陛下說您春秋鼎盛,不要考慮此不祥之事。小人無遠慮,他們也是為了趁機擁立有利于自己的人。您看,唐朝自文宗之後,皇帝都是近臣擁立,甚至君臣之間還有‘定策國老’、‘門生天子’的稱呼,這些禍害說不盡啊。”

司馬光的一席話打動了宋仁宗,皇帝立即把議立儲君的批示送到宰相辦公的政事堂。司馬光給韓琦等宰相通風報信,說,諸公如今不與皇帝商議此事,以後可能就沒機會啦。

韓琦連連答應道:“好,怎敢不盡力!”

在韓琦等人的請求下,宋仁宗終于确定了侄子趙宗實為繼承人,即後來的宋英宗趙曙。

正是因為司馬光在立儲一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後來歐陽修将他推薦給宋神宗時還評價他“于國有功為不淺矣,可謂社稷之臣也”。

宋英宗即位後,司馬光依舊不改憤青本色。

宋英宗要封曹太後的弟弟曹佾[yì](即民間傳說中的曹國舅)為宰相,司馬光就公開表示反對,指出外戚不得幹政。宋英宗要給宦官任守忠升職加薪,司馬光罵得更狠,說任守忠是“國之大賊,民之巨蠹,乞斬于都市”,在韓琦等宰相的支援下,任守忠遭到貶黜。

司馬光的早年經曆,完全不像是一個守舊的頑固派官員所為,反而盡顯其銳意進取、不懼皇權的真性情,可他後來并沒有成為宋神宗推行改革的第一人選。

為何不用司馬光?

治平四年(1067年),宋英宗長子、20歲的趙顼即位。

這位“有氣性,好改作”的年輕皇帝,為改變宋朝困境重用王安石,推行新法,死後的廟号卻被定為神宗。按照谥法,民不能言曰神,就是“無法評價”的意思,折騰了那麼多年,大宋君臣都不知如何給他蓋棺定論。

宋神宗在位時,朝廷的财政危機已經暴露無遺。新君即位第三天,主管國家财政的三司使就給神宗上交一份報告,上面赫然寫着八個字:“百年之積,惟存空簿。”

這是說,國家真的沒錢,扛不住了。如此情況下,當然要改革。

宋神宗站在了曆史的拐點,他茫然四顧,于滿朝文武中尋找可依靠的大臣,在人群中多看了司馬光一眼。

罷免三朝老臣韓琦後,宋神宗讓司馬光暫時代行禦史中丞之職,将他作為宰相的候選,并與他就改革進行了一番探讨,其中免不了談到人事問題。

當時朝廷正需要理财高手,宋神宗看上一個叫薛向的大臣,司馬光卻不以為然。

在傳統士大夫看來,善于理财的往往都是小人,這一點在王安石變法遭受的抨擊中也多有展現。司馬光就給薛向扣上“奸邪”的帽子,讓皇帝謹慎為好。

這下子宋神宗就不太高興了。

宋神宗接着對司馬光說,朕每次有任命,朝野上下都議論紛紛,這恐怕不是好事。

司馬光再次直言道:“這是好事啊!即便是堯舜也難以知人善任,陛下剛剛即位,萬一任用奸邪,台谏卻為明哲保身而一言不發,那豈不是壞了大事。”

第二輪談話,也談崩了。

宋神宗又提起另一個大臣,說:“吳奎阿附宰相嗎?”

司馬光如實答道,不知。

宋神宗問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巴結宰相或迎合皇帝,哪一個好些?”

司馬光說:“都不好。前者固然是奸臣所為,但一味揣摩聖意,見風使舵,也不是正人君子所為。”

這句話戳中了皇帝的痛點,什麼叫見風使舵,難道朕的話都可以不聽嗎?司馬光沒有為了換取皇帝信任而阿谀奉承,這是他的原則。

于是,沒過多久,宋神宗就解除了司馬光的禦史中丞之職,讓他去做翰林學士。這是一個地位顯貴的清要官職。

司馬光顯然感覺到了皇帝的不信任,起初不肯接受任命。

宋神宗找他來問話,說:“古之君子,要麼有學問沒文采,要麼有文采沒學問,愛卿二者兼得,為什麼要推辭翰林學士的職位呢?”

司馬光隻好說,臣不會寫四六骈文,無法草拟诏書。

宋神宗說,按兩漢舊制即可。

司馬光又說,本朝沒有此慣例。

宋神宗知道他故意推辭,就說:“愛卿進士及第,怎麼可能不會寫四六骈文?”

司馬光依舊堅持推辭,跟皇帝道别後,拔腿就跑。皇帝隻好派宦官追上去,硬是把诏書塞到他懷裡,一定要他做這個翰林學士。司馬光隻好認命。

之後,宋神宗召見另一位主張改革的大臣——司馬光的老朋友王安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同樣是讨論改革,宋神宗問王安石:“如果你執政,會怎麼做?”

王安石堅定地答道,變風俗,立法度。

此言一出,振聾發聩,宋神宗老激動了。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宋神宗畫像。

君子之争

司馬光與王安石是好友,他們與呂公著、韓維并稱為“嘉祐四友”,年輕時在京為官,經常聚在一起玩。

王安石為人不修邊幅,身上長虱子,司馬光還寫了一首《和王介甫烘虱》詩調侃他的壞習慣,說:“但思努力自潔清,群虱皆當遠迩播。”朋友之間說話這麼損,絕對是真愛了。

宋仁宗嘉祐年間,包拯曾為三司使,司馬光與王安石當時都是他的下屬。

有一年暮春時節,三司衙門牡丹花開,包拯請這兩個小老弟飲酒賞花。

包拯舉杯勸酒,司馬光不勝酒力,礙于上司的面子,還是跟着他飲了幾杯,表示退讓,王安石卻滴酒不沾,不管包拯如何相勸,都堅持不喝,一點也不給面子。

在這場酒席中,司馬光與王安石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性格,而他們對待熱血青年宋神宗的改革大業,也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從前文司馬光在仁宗時提出的改革措施可知,他認為解決财政危機的關鍵,在于“節流”。

與之相反,王安石變法提出解決财政危機的方法是“開源”。

二者的差別在于,王安石認為國民經濟是一個變量,要增加國庫收入,就要發展經濟,把蛋糕做大,實作所謂的“不加賦而國用饒”;可在司馬光看來,國民經濟是一個常量,所謂“天地所生貨财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國家要理财,隻能不斷取之于民,就是要與民争利。

為了阻止新法推行,司馬光一連給王安石寫了三封信,長達數千字,他放不下十多年的交情,依舊認為王安石是位賢臣,可“獨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隻是缺點在于性情執拗,聽不進批評意見,“用心太過,自信太厚”,才招緻天下非議。

王安石給司馬光寫了幾封回信,其中就有著名的《答司馬谏議書》,對司馬光給自己加上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怨謗”等罪名一一進行反駁。

二人針對新法展開了多次辯論。

王安石說,解決财政困難就是要找到善于理财的人。

司馬光卻反駁道,你隻是說得好聽,曆朝曆代所謂理财,就是巧立名目、橫征暴斂,群眾最終不堪盤剝,隻能流離失所,這難道是國家的幸事?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王安石畫像。

王安石變法的措施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青苗法。

在古代,農民一年之中最難過的是春天,當時秋糧已經吃完,夏糧還未收獲,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老百姓隻能看着田裡的青苗餓肚子,但這也是他們未來最大的财富來源。

此時,一些富戶人家會借錢借糧給農民,要求夏秋糧食成熟後再加息償還,其實就是一種高利貸。

青苗法,就是由國家代替富戶借糧給農民,利息比民間低,相當于國家銀行用低于民間的利率發放貸款。

在王安石的構想中,青苗法實施後,官府借出餘糧,可解百姓燃眉之急,而秋後收回利息,也可增加國庫的收入,這是一項利國利民的舉措。但這一舉措有很大風險,如果遇到災害,糧食沒有收成,農民就無力償還青苗錢。

司馬光敏銳地察覺到,青苗法如果實施不當,很有可能成為地方政府榨取盤剝百姓的苛政。

面對執著的王安石,身在朝中的司馬光不願妥協,随着免役法、将兵法等相繼出台,他們之間的關系更加惡化,“猶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時”。

司馬光隻好辭職,自請出走京城,到地方為官。

這一年是熙甯三年(1070年),此後十五年,司馬光遠離廟堂,成了帝國官場的邊緣人。

宋神宗想過挽留司馬光。他說,愛卿就不能留在京城嗎?你與老王是好友,何必鬧到這地步?

司馬光婉拒了皇帝的好意,說,臣不敢留,陛下看看呂公著的遭遇就知道了。

呂公著與司馬光、王安石同為“嘉祐四友”,在司馬光辭官的同一年,他因反對變法派的呂惠卿任職,被王安石彈劾,貶為颍州知州。

宋神宗又說:“青苗法已經有顯著的成果。”

司馬光卻說:“天下皆知此事的壞處,隻有王安石一黨認為他們是對的。”

不過,他或許也想親眼看看,友人的變法到底對不對。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司馬光。圖源:影視劇照

西京十五載

司馬光并沒有直接到洛陽過半退休生活,他離開京城後,最初是到陝西任職,以端明殿學士出知永興軍(治京兆府,今陝西西安市)。

到任後,司馬光發現新法實際執行後的弊端,比在京城聽到的更加嚴重。他在如此壓抑的環境下感到無比郁悶,寫下了《登長安見山樓》一詩:

到官今十日,纏得一朝閑。

歲晚悉雲合,登樓不見山。

司馬光在永興軍任職時間隻有幾個月,正逢關中饑馑,盜賊四起。

可即便如此,陝西提舉常平司仍通過青苗法加重對農民的盤剝,使農民借陳米一鬥,到期就要繳納小麥一鬥八升七合五勺或粟三鬥,收取的利息已經超過了民間富戶之家。

司馬光認為,地方官員強行讓百姓向官府借貸,而且随意提高利息,這會迫使農民無論在豐年還是災年,都常受饑寒,青苗法将危害民生。更有甚者,有地方官為了追求政績而額外勒索。

是以,司馬光上書朝廷,請求讓第四等以下農民借貸青苗錢不取利息,或隻納一鬥二升。同時,他還請求暫時免除連續受災兩次的地區所欠的青苗錢,并訓示其下屬官員,不得執行朝廷檔案,不許再催促農民繳納青苗錢。

然而,這一切都被朝廷否決,因變法操作不當而受苦的關中百姓生活困頓,十室九空。

司馬光心灰意冷,他再次辭官,決定到洛陽擔任閑職,宋神宗又一次挽留,希望他繼續到地方做些實事,經過70多天的僵持,才同意他到西京留台養老。

啟程前往洛陽時,司馬光唯一的牽挂是關中的父老鄉親,他為自己在任時未能給當地帶來惠民之政感到慚愧,在《到任明年旨罷官有作》中寫道:

恬然如一夢,分竹守長安。

去日冰猶壯,歸時花未闌。

風光經目少,惠愛及民難。

可惜終南色,臨行仔細看。

此後在洛陽的十五年,是司馬光的失意歲月,也是他一生創作力最旺盛的時期。他在劉攽、劉恕和範祖禹等人的協助下專心編撰《資治通鑒》,完成了這部294卷的巨著,為此熬到了花甲之年。

他以修書的方式默默履行職責,踐行一個文人的使命,在《進資治通鑒表》中,司馬光對宋神宗說:“雖身處于外,區區之心,朝夕寤寐,何嘗不在陛下之左右。”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司馬光《資治通鑒》手書殘稿。

在洛陽擔任閑職,司馬光遠離了政事的紛擾,心情卻十分複雜。

他一方面感到為官多年來前所未有的閑适。

司馬光在西京留台衙署東邊的一座小園中搭起木架,種植牽牛、薔薇、扁豆等植物,稱之為“花庵”。閑暇之餘,他就在花庵小憩,對着滿園的花花草草賦詩。

另一方面,他仍然無法擺脫政治,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人将司馬光當作了一面旗幟。

熙甯四年(1071年),司馬光志同道合的好友禦史中丞呂誨因反對變法被罷官,不久後郁郁而終。

司馬光還在朝中時,呂誨就經常公開唱反調,彈劾王安石。兩個朋友幹架,司馬光沒有所偏袒,隻是對呂誨說,王安石現在衆望所歸,你彈劾他幹嘛?

呂誨驚訝地說:“君實(司馬光字)也是這種看法嗎?王安石名氣雖大,卻固執己見,喜歡聽小人的吹捧,這樣的人如果成為宰輔,一定會天下大亂啊。”

司馬光說,你說的可能屬實,但目前沒有明顯迹象,為何不再等等?

呂誨自以為大義凜然,說:“今上年富力強,平時與他日夜謀劃的不過大臣二三人,如果用人不當,後患無窮,這是心腹之疾,不能再等了。”說罷,他再次進宮上奏。

司馬光默然不語。

呂誨當然鬥不過王安石,他最終生了一場大病,提前退休回家。呂誨在病重彌留之際,對前來探望的司馬光說:“君實啊,你要再努力,不能放棄!”

司馬光記着這句話。

最後的“複仇”

宋神宗去世後,新君趙煦(宋哲宗)年僅9歲,由宋神宗之母高太後臨朝聽政。

這位被譽為“女中堯舜”的太皇太後重新調整中央上司班子,将年邁多病的司馬光請回朝中為相,此時,多年來遭受無數打擊的改革家王安石已經被罷相。

高太後恨透了新法,她支援司馬光全面推翻王安石變法。有人擔心這會違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的儒家倫理,司馬光卻說,這是太皇太後做主,母改子政,有什麼好忌憚的?

一場遲來的報複,開始了。

起初,司馬光明白,否定新法首先在于廣開言路,當年神宗推行新法時,為了壓制不同意見而嚴禁“诽謗”,導緻新法實際執行的弊端無人上報。司馬光遞上《乞開言路狀》,請高太後下诏放開輿論,結果,诏書一下,“四方吏民言新法不便者數千人”。

司馬光原本提出的是“擇新法之便民益國者存之,病民傷國者去之”,這是說新法中有用的留下來,惡法才廢除。

可當真正大權獨攬時,司馬光卻犯錯誤了。當年他指責王安石的罪狀,成了給自己立的flag。

範仲淹之子範純仁,被任命為給事中,輔佐司馬光推行改革。他勸說司馬光三思而行,即便是廢除新法也要循序漸進。司馬光卻不聽。

範純仁不禁感慨,這又來了一個王安石。

權力,讓司馬光迷失在無端的怨恨中。

同為舊黨的邢恕勸說司馬光:“今日廢除新法,雖是太皇太後的主意,卻是子改父之法令,皇帝成年後會怎麼想,相公不為日後考慮考慮嗎?”

司馬光卻答道:“他日之事,我豈會不知?我是為趙氏考慮,就應當如此。”

邢恕還是擔憂上司,說:“趙氏安矣,司馬氏豈不危乎?”

司馬光毅然決然地說,為了趙氏天下,司馬氏何足道哉!

在重回朝堂的十六個月間,司馬光寫出了百餘篇奏疏,先後廢除了保甲法、免役法等新法,貶黜宋神宗與王安石留下的新黨重臣,一切推翻重來。

這場政治運動一直持續到高太後去世,史稱“元佑更化”。

元祐元年(1086年)三月,免役法被廢的消息傳到王安石所在的江甯,病中的他不禁老淚縱橫。他歎息道,這個新法是我與先帝研究了整整兩年才推行的,為何也要廢除?

同年,王安石在悲憤中去世。司馬光在給呂公著的信中說:“介甫(王安石字)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光意以謂朝廷特宜優加厚禮。”

司馬光可能從沒恨過王安石,他要推翻的隻是新法,因為他親眼見過,百姓因新法而受苦。

他們二人都自以為占據了道德的高地,也許,王安石隻在意新法的好,而司馬光隻看到新法的惡,他們各自的執意改革,都是為了大宋。

當年王安石甯可與親朋好友為敵,也要推行新法,而司馬光在為相的最後歲月,也幾乎是拼了命地推翻新法,他自稱“桃李都無日,梧桐半死身”,已經是一個行将就木的人了。

在司馬光最後一次上朝的六天前,他強支病體,廢除了深深痛恨的青苗法。

對此,司馬光原本還很猶豫,盡管他在關中看到百姓深受其害,但也懷疑隻是這一政策在執行中出了差錯。

可當聽到範純仁奏請繼續發放青苗貸款時,司馬光氣得從病床爬上來,跑到宮中問高太後,是哪個奸賊又在蠱惑陛下發青苗錢?當初年輕的改革者,徹底淪為瘋狂的守舊派。

王安石去世的五個月後,68歲的司馬光也撒手人寰。

司馬光一直工作到最後一刻,他一生清貧,食不敢常有肉,衣不敢有純帛。家人整理其遺物時,發現床上空蕩蕩,唯有《役書》一卷,還有8頁來不及上奏的手稿。他的死訊傳開後,京城上萬人罷市前去祭奠,沿途護送其喪車返鄉的有數萬人之多。

那時,新黨與舊黨關于變法的争鬥遠遠沒有結束,并漸漸演變成了互相傾軋的黨争。

紹聖元年(1094年),變法派重新上台後,司馬光被剝奪名譽,險些被開棺曝屍。到了宋徽宗即位後,奸臣蔡京大行黨禁,厲行思想禁锢,将司馬光列入元佑黨籍碑。

一流的學者,三流的政客

▲《元佑黨籍碑》(拓本)。

蔡京将元佑黨人碑樹立在全國各地。長安有個叫常安民的石匠得到官府指令,卻不願刻碑,說:“我不是讀書人,不懂朝廷立碑的意思,但天下人都認為司馬光大人正直,今天反而說他是奸邪,我不忍心镌刻。”

官府聽說後,要治石匠的罪。他說:“我不敢再推辭,但請不要刻‘安民’二字于碑上,我不想為後世所指責。”

若以現在的觀點來看,司馬光的做法也許不全是正确的,但一個官員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就是他為官生涯最好的勳章,這無法輕易篡改。

司馬光的改革與守舊,從來就不是為了自己。

參考文獻:

[宋]司馬光:《傳家集》,吉林出版集團,2005年

[宋]蘇轼:《蘇轼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

[元]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99年

[宋]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1995年

李昌憲:《司馬光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顧宏義等編:《宋代日記叢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