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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愛明碼标價:地下偶像,一場親密關系的模拟遊戲

作者:酒死了

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沈心悅

界面新聞編輯 | 徐魯青 黃月

2023年的春天,中國的地下偶像産業(後文簡稱“地偶”)随着東北味濃重的長春地偶團體BLOSSOM一度進入大衆視野。地下偶像通常指活躍于規模較小的演出中、粉絲量和媒體曝光都極為有限的偶像團體。疫情之後,地下偶像産業經曆了飛速增長:根據微網誌“地下偶像相關揭示闆”的統計,從2022年9月到2023年7月,中國的地偶團體數量從53支增加到99支,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幾乎翻了一倍。

地偶演出也逐漸蔓延到城市的角角落落:曾幾何時,偶像們僅僅能在漫展或是商場裡臨時搭建起簡陋的舞台、與動漫社團和coser們同台演出,從2023年夏天開始,越來越多的地偶專場出現在北上廣等大城市的音樂空間。在燈光黑暗的livehouse裡,舞台上的偶像随着日系動漫歌曲奮力起舞,台下粉絲則重複着經典的日式應援動作,彩色應援棒在高速舞動中幻化成一片光影。演出之後的特典會上,粉絲們排着隊購買幾十元一張的合簽券,與偶像熱切地合影聊天。

當愛明碼标價:地下偶像,一場親密關系的模拟遊戲

相比于更為人所熟知的“養成系偶像”偶像團體SNH48、AKB48 Team SH,中國地下偶像産業仍舊是小衆中的小衆:截至2023年7月,大多中國地偶的微網誌關注人數不過成百上千,最多也就一至兩萬。相較于靠一場總決選就能斬獲過億收入、成員均有固定底薪的SNH48,中國地偶團體不僅開不出穩定的薪水,一些團體甚至要求應聘者“有一定經濟條件可以支援排練、舞台的開銷”。

這是一份對于懷抱着舞台夢想的年輕人來說入不敷出的職業,大多數偶像會在一兩年的偶像活動後由于生活壓力、人生規劃等原因離開地偶圈。沒有成熟的粉絲應援會、沒有豐富的二次創作、沒有影視音樂等周邊産業,相比于成熟的偶像産業,地下偶像更像一種偶像産業的“初始狀态”——僅憑業餘的舞台與簡單的互動空間,地下偶像何以吸引我們?

01 超越“觀看”的地偶:一場規則内的親密遊戲

對走入一場地偶演出的局外人來說,無論是舞台上的偶像,還是舞台下的粉絲,看起來似乎全都荒誕不經。大多數人都能在以Kpop為代表的地上偶像産業中收獲頗多的視覺快感,舞台表演整齊專業,MV制作精良。相比之下,地偶們的舞蹈簡單如中學生社團,歌唱表演有時聲嘶力竭至破音,對許多人來說幾乎不具觀賞性。台下披着汗巾、嘴裡叼着熒光棒熱烈應援(專業術語為“wota藝”,來源自日語中的“禦宅族”otaku)的粉絲們,甚至可能讓初來者感受到一絲恐懼——這些人全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完全投入在高強度的應援動作中,似乎并不那麼在乎舞台上正發生什麼。

對于一名内行的粉絲而言,整個地偶遊戲有着清楚的“玩法”,演出僅僅是其中一部分:你可以因為各種原因(外表、氣質、經曆、舞台風格等等)對某一名偶像産生興趣,來到特典會與她進行線下的互動,并常與其微網誌互動,具備良好職業素養的偶像則會給予很“甜”的回應——用粉絲們的話來說,“甜”意味着偶像能夠迅速地記住你的名字、正确地開展話題、在合影時靠得很近等等。在這裡,“甜”泛指使人感到幸福的、心跳加速的親密互動,這是地偶遊戲的短期目标,粉絲與偶像之間更長期的關系也建立其上——無論是“愛”也好,“夢想與支援”也好。

如果說這場遊戲的規則在地偶的演出現場仍略顯晦澀,那麼演出後為偶像和粉絲提供見面交談機會的“特典會”已将規則明晰地印在了紙面上。偶像的座位前往往張貼着絢麗的海報,寫明每一件周邊的價錢、每張合影券附贈的對話時間和互動的詳細規則:“購買通行證後請選擇任一成員并按排隊順序等待和成員合影,使用時請将通行證交給staff做剪角處理……合影可指定動作,但禁止與成員有過于親密的身體接觸或成員本人不願意做出的動作。”在特典會上,作為規則執行者的staff(從業人員)總會在粉絲與偶像的互動時,若即若離地站在附近,用手機記錄聊天的時間、觀察互動的動作是否有所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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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粉絲們絕非處于一種“幻覺”之中:他們清楚和偶像的互動是一種沒有實際回報的消費行為,也清楚偶像的甜美回應是其工作的一部分。偶像私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并不重要,粉絲關心的隻是偶像面對粉絲時的表演狀态——或者用粉絲們的話來說,“業務能力”與“營業狀态”是否良好。同時,他們也知道,在遊戲内建立起的感情和關系無法被移置入地偶産業外的日常生活世界中,也有意識地避免與偶像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私下的聯系(“私聯”),或是發展進一步的關系。就像一名粉絲在面對“是否可以與偶像私聯”的貼文時清醒地評論道:“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即使可以(私聯),也是一件很沒有成本效益的事情,還會戳破偶像的泡影使之乏味。”

02 遊戲規則的吸引力:地偶是親密關系的烏托邦

或許,遊戲與現實世界的邊界正是地偶世界的魅力所在:清晰的規則使人感到安全,在現代性的自由所帶來的手足無措中,充滿規則的、虛構的、難以真正傷害到我們的遊戲往往具備獨特的吸引力。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在《規則的悖論》中對比了玩耍(play)與遊戲(game)的差別,“玩耍”(play)是自由的,規則并不清晰,而“遊戲”(game)規則明确,所有參與者都自發地遵守規則。可預測的遊戲意味着消除不确定性的恐懼,似乎隻要依循規則就有幾率取得成功——在這種情況下,重重限制反而成為了體驗自由的安全保障,“遊戲讓我們得以切身體驗這種模糊性被一掃而空的情境……遊戲是一種規則的烏托邦。”

用格雷伯的這一視角看待當代親密關系,似乎也可以發現人們對于“規則”的依戀。由于性、愛情、婚姻不再具有結構上的綁定性,人們感到無法确定應當采用怎樣的标準去評價他人、按照怎樣的責任與義務去開始一段關系。規則的不确定性使得親密關系不再穩定和安全,“自由”與“失範”的邊界十分模糊:我們如何算是在dating(約會)?怎樣算是正式确定了關系?什麼時候應該談婚論嫁?

既然雙方都作為獨立的契約個體在一份條款模糊、随時可以結束的契約中掙紮,似乎對自己最安全的方式就是不在情感中投入太多、随時為分手做好準備,而這便造成了社會學家易洛斯所說的“愛的終結”(the end of love):我們處處設防,似乎失去了全然投入于愛情之中的能力。于是,當代人的親密關系也變得像其他的市場關系一樣,人們通過衡量彼此的各項名額(相貌、性格、品味、階級)來評價一紙契約的優劣,并且能夠自由地做出進入或是退出一段關系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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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應地,地偶産業似乎通過遊戲規則構造了當代親密關系的模拟遊戲:一種選項豐富、條款明确、标準清晰,且僅有一方可以毫無負擔地退出的市場契約。目前已經達到九十多支隊伍、幾百名成員的國内地下偶像規模提供了充沛的選擇容量,作為消費者的粉絲不僅可以任意選擇互動的對象,也可以毫無負擔地進行多選;其次,演出和特典會為互動提供了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幾十元一張的門票與附贈對話時間的合影券,則為互動提供了較低的準入門檻。如果說現實中的親密關系常常涉及性、情感、婚姻的糾葛,粉絲與地偶在遊戲規則限制下的關系更像是一場永恒的約會——彼此間不能私下見面、不能有過度親密的接觸等條款使得性與婚姻的選項被排除,剩下的僅是每次甜蜜的互動,以及建立其上的長期浪漫感情。

地偶遊戲所能夠提供的僅僅是親密的體驗與幻想,而非本真性(authenticity)的親密。一方面,隻有真正投身于遊戲之中、将回應當作偶像真心的表露,才能享受這樣的體驗;另一方面,粉絲也認識到這種親密性具備強烈的表演性質,否則就會冒着将遊戲信以為真、投入過大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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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要認真、又不能真的太認真”使得粉絲時刻對自己的情感進行嚴格的核查,以确認自己是否還具備安全的“遊戲心态”:在地偶相關貼文的評論區,常常能看到粉絲們通過調侃自己“又gachi了”(來自于日語“がち”,原意為“認真的”)來表達把與偶像之間的關系看得太認真、以及對偶像産生情感依戀時的辛酸。一段在“地下偶像相關揭示闆”微網誌投稿下的評論,說明了地偶與粉絲關系的沖突性質:“時刻謹記特典會也是偶像演出的一部分,如果你真的成了小偶像的朋友,那意味着你可能就不想和她做朋友了,是以你越想和她做朋友,你就越不想和她做朋友。”

尾聲:“規則的烏托邦”的危險與不公

地偶世界制造的情感模拟遊戲并非是公平的,“規則的烏托邦”建基于不公的社會規則之上,以女性從業者為主的地偶産業,減少這種不确定性的方式恰恰是通過限制女性的主體性,使女性再次成為親密關系中的主要情感勞動提供者。地偶作為一份職業工作使得偶像總是感到有義務學習如何聊天、互動來給予粉絲正面愉快的體驗,“甜”是偶像的職業素養,即使許多時候粉絲的舉動越軌、發言令人不快,偶像也并無權利做出同等的回應。

在地偶與粉絲的契約之中,隻有粉絲才是純粹的玩家,可以自由地進行選擇并在其中受到保護。盡管引起關注的往往是偶像破壞遊戲規則造成的“塌房”事件,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偶像并沒有結束與粉絲之間的關系的主動權。相反,關系的結束往往來自于粉絲的生活變動,例如在現實中戀愛、結婚,或是離開了偶像所在的城市——也可能僅僅是粉絲的興趣消失了、選擇離開,而這也屬于一開始就為雙方所認可的合法的契約結束條款。

從這場親密遊戲的開始到結束,對偶像的主體性的部分剝奪始終是地偶遊戲擁有魅力的前提。但正如一名退役地偶在專訪中所說,報酬微薄、充斥着無休無止情感勞動的偶像工作對許多人來說,“真正快樂時間就隻有在舞台上幾十分鐘,而其他的時間都是無盡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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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材料:

《為什麼不愛了》,[法]伊娃·易洛斯 著,翁尚均 譯,聯經,2021-12

《規則的悖論》,[美]大衛·格雷伯 著,倪謙謙 譯,中信出版集團,2023-4

《偶像失格》,[日]宇佐見鈴 著,千早 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7

Rules of Play: Game Design Fundamentals, Katie Salen and Eric Zimmerman, The MIT Press, 2004

“地下偶像制作人北辰專訪:永遠的神遍地都有,于是我也親手造了一個”,BIE别的,https://mp.weixin.qq.com/s/46cKtcCK3_NztjnqOhuIbw,2023-5

“兼職“地下偶像”不到50天,女博士決定退團丨對話另一種生活”,深度訓練營,https://mp.weixin.qq.com/s/dqfSF_mVdgreKlkCPbjfVA,2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