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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多歲産後複出,女導演拍功夫片自己當女主,現學國術還拿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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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翠梅消失了嗎

陳翠梅有三個常一起玩的男性朋友。這幫家夥最愛說的一句:陳翠梅在幹嘛?應該在這個世界上某個地方做着某個錯誤的決定吧。

陳翠梅的人生軌迹像一個島飄向另一個島。38歲這年,陳翠梅意外懷孕。因為喜歡孩子,她決定要生下來。“就算對方不想結婚,我也會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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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翠梅

彼時的陳翠梅正在創作自己的長片《狀元圖》,她打電話給監制賈樟柯,說我不能拍電影了。

代價遠不止一部電影。成為人母之後,她體會到了主體性層面的複雜沖擊。“懷孕是身體被一個異形侵占的過程。”她認同漢娜·阿倫特那句話:“每一個小孩的誕生,都是一次野蠻人對這個文明社會的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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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陳翠梅

入侵過程包括一系列疼痛。她記得自己生産時打了無痛,還是在宮縮階段痛到嗷嗷大叫,還戴上了氧氣罩。

她一直喜歡運動,相信身體的力量,沒想到這具肉身逐漸坍塌成廢墟。懷孕期,因為肚子太大,她頭暈得隻能躺在床上。産後第三個月,她全身起濕疹,晚上就特别癢。

然後是難以運動。産後第二年,回到拳擊室的頭一天她就逃掉了:她一跳,尿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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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堵奶厲害,家裡人給她找了個護理師通乳,“手放在我胸部上摁啊嗯,有些奇怪”。通乳也意味着她的身體成了公共物品。她聽一位印度朋友說過,路上總會有人過來摸她的孕肚,“裡面的孩子是全社會的”。

最清晰無誤的感受是疲憊,一種接近于整體身體的休克。

對一個喜歡思考和創作的人來說,最折磨的變化是大腦成為廢墟。她體會到“一個生命跟另一個生命之間的拉扯”。注意力被侵蝕得稀爛,閱讀、聽音樂、看電影都成了奢侈;邏輯鍊條斷裂,想象力堵塞。她無法創作。連續數年在微網誌上寫小說的“陳翠梅”消失了。

她還失去了一項曾經自豪的才華——傑出的記憶力。哪怕隻是見過一次,她能迅速對上對方的臉跟名字,但懷孕後,她經常陷入迷惘,“這是誰啊,想不起來。”

陳翠梅陷入輕度憂郁。

導演陳翠梅回歸,那麼母親陳翠梅呢

她的兒子聲音很大、精力超足且意志堅定。她叫他宇宙——一個強悍的獨立生命體。兩歲半開始,宇宙從早四點持續玩到晚十一點,夜晚更是變得支離破碎——陳翠梅三年多沒睡過不被打擾的覺。

一頭利落短發,潇灑自如的陳翠梅不再存在,她很多時候都跟在宇宙身後狼狽奔跑,她想自己“真像個菲傭啊”。“沒人關心自己的才華,電影事業完蛋了,我隻是個喂奶機器。”

陳翠梅跑去問朋友怎麼辦。朋友說,孩子就是你最好的作品嘛。陳翠梅聽了翻白眼。“我最多就是3D列印機,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管道而已。”在陳翠梅看來,孩子就是基因跟基因的産物,而創作是主體性産物。

2019年初,在她最痛苦的時候,一位前輩導演問她,“60萬人民币你能拍一部電影嗎?”

陳翠梅接下了這個挑戰——她的下一部電影,《野蠻人入侵》。她将劇本中的女主角重新設計成一位母親。故事是,一個過氣影後阿滿,一個鋒芒盡失、迷惘疲倦的母親阿滿,重回片場,飾演一個身份不清的女間諜,學習國術、在戲裡重遇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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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蠻人入侵》的宣傳語是“一個女性當了母親後尋找自我的故事”。陳翠梅自我嘲諷:這個故事老掉牙了。

陳翠梅選擇既當導演,也自己飾演阿滿。現在回頭看,電影對她來說正是一次尋找自我的經驗實踐,雖然“老掉牙”,但力量也深蘊其中。

實踐核心是把身體作為武器。電影是一個“劇中劇”的結構,女主角身手不凡,為了完成角色,她要學泰拳、菲律賓短棍、推手、自由搏擊,在那之前,她已經練了一年多的瑜伽訓練,“終于不再漏尿了”。

她最着迷的是巴西柔術。巴西柔術不管新手懂不懂技巧,一上來就是打實戰。她要麼被人做十字固,要麼被絞住,“被摔來摔去。完全不知道别人在做什麼”。

她每天早上六點到武館,練到每根頭發都濕掉。她屬于對疼痛鈍感的人。有一回去巴西柔術課,騎機車摔了一跤,碎了顆牙,她把碎牙吐到地上,繼續去上課,嘴巴四周都是血,門口保安被吓一跳。國術教練總以為她是受傷不吭聲,隐忍的那種女性。其實她真沒覺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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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摔了三個月,她才明白過來,這是用身體下棋的過程。

“身體本身會思考。是我們唯一的武器,也是我們跟世界最真實的連接配接點。”

後來她甚至登上了體育新聞,拿到一個輕量級巴西柔術比賽冠軍。

正如影評人Luxuan所說,《野蠻人入侵》是一部強調肉體力量的作品:在男權社會的語境下,女性如何學習、鍛造肉體力量予以反抗、生存。“身體的突破是唯一出路,以鍛造肉身捏出一個意義,斬殺精神的僵化。肉身成為一種隐喻,對抗、出逃、回歸自我的隐喻。”

她喜歡電影裡的這一幕:阿滿去問國術師傅“我是誰”。師傅直接狠狠給了她一拳,她嘴巴冒血,那一刻是“最原始的自己,最基本的自己。”

電影完成時,創作者身份也回歸了。消失已久的導演陳翠梅收獲了不錯的成績:2021年,《野蠻人入侵》獲得上海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評委會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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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母親陳翠梅重要還是導演陳翠梅重要

對于這個問題,陳翠梅也沒有答案。“年輕時候,電影是一切,後來發現一切都是電影。”

拍《野蠻入侵人》共投入30天,前夫剛好患有抑郁症(孩子兩歲時,兩人離婚),隻能是陳翠梅母親幫忙帶着宇宙。

拍完戲母親才講:“宇宙一直在找爸爸媽媽,跑去公園找,因為别的小朋友的爸媽都在公園,他以為自己的爸媽也在公園。”

陳翠梅無法繼續說下去,很快滿臉淚水。“他晚上還會在被窩裡哭,小小聲哭。我很内疚,我沒想到他這麼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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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出頭的時候,她曾經兩次目睹女導演們讨論成為母親的場景。

一次是在德國科隆,“女性導演聚一起談得最多的,就是要不要生孩子”。其中有一個女同志導演跑去做試管,結果在手術過程中跑掉了。“沒辦法接受非自然生育。”她又找一個男人來懷孕……另一次是巴黎參加戛納創作營,五個女導演在廚房裡邊煮食物邊聊生育。一位35歲的土耳其女導演很焦慮,“35歲是一個生育的坎。”

兩次讨論彌漫着焦灼氛圍。衆人的苦惱在于:做導演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如何能承擔母職?

當這道題橫亘在陳翠梅面前,她也很難做好。

陳翠梅是在海邊長大的野孩子。父母在馬來西亞關丹開漁場,門前就是海。她在七個兄弟姐妹裡排第四,比她大的都是姐姐,陳翠梅又是個女孩,父親有所擔憂,直到她後面有了弟弟。

童年生活漫無目的:四五點看潮汐,家人出去捕魚回來後,十點後就沒事情可做了,談天、發呆、吹風,一整天就過去了。作為最被忽略也自由的那個孩子,她常撒謊不去上課,上山下海或者跑去吉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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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了母親後,她灑脫肆意的人生驟然變化:她去世界各地電影節擔任評委、看電影。過海關時,宇宙還是會突然跑掉,從業人員責罵她;飛機艙内,宇宙掙脫出安全帶,她滿機艙追他。全飛機的人讨厭她。她很常在機場哭。到了電影節,她通常會用一根帶子背着宇宙,面露尴尬,引得旁人側目。

另一方面,社會還喜歡教她“何為正确的母親”。外界充斥着各種正确又互相沖突的養育理論。A說你不能對孩子太嚴厲,因為那樣他會變成殺人犯;B說千萬不能太寵孩子,那是害了孩子。A和B都自認很有道理,她嘗試過兩種方法,結果都不對。後來她按照自己的法子來:不怎麼管孩子,任他野蠻,想怎麼爬怎麼爬,要鬧就鬧。現在宇宙已經七歲,開始喜歡講髒話,陳翠梅對此沒有任何意見——她不想讓孩子變得過于文明。

“我就是一個比較失敗的媽媽吧。”現在她想,母子一起做野蠻人也好。

電影中有一幕:她在海邊做瑜伽,孩子不斷過來打擾,母子倆幹脆一起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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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翠梅也是個野蠻人

朋友們喜歡嘲笑她:陳翠梅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作為導演她的起點不低:2006年,陳翠梅執導個人首部長片《愛情征服一切》,獲得第11屆釜山電影節新浪潮獎、國際影評人協會獎。過了十三年才拍了第二部長片《野蠻人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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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蠻人入侵》拍攝現場

簡單來說,她不着調。談了十幾二十次戀愛:每任男友都不一樣,毫無規律可循;突然跑去泰國學拳、去法國學小醜,像國際遊牧民族;在微網誌寫微小說,其中一篇寫:“親愛的,戀愛太累了,不如這樣,我們跳過戀愛,直接進入前男女朋友關系好嗎?”

這樣是不是生活得太跳脫了?她想了一會說:“可是,我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啊。”

陳翠梅的臉比年輕時候更适合大螢幕:五官深邃,眼神同時具備孩子氣和内省氣質,接近無所畏懼。臉部線條堅毅、溫柔;她不愛化妝,任臉上斑點霸占、彌漫。長期練武導緻四肢壯實。雙手令人難忘:手指關節硬粗、手掌厚實。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把手練得更柔軟,那才是習武人的向往,像李小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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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見面時,陳翠梅雙手一直插着口袋。她在一篇微小說裡寫過:“一個固執的人,喜歡把手插進口袋。”

她看起來溫和,實際上對文明秩序有些不耐煩,也不在乎社會規訓層面的“正确”。“孩子像個野蠻人入侵生活,但我本人也是一個野蠻人。”

上周,因為接受采訪時提到“女性導演享受了非常多紅利”,“男性導演反而少了機會。”陳翠梅被一些網友批評“厭女”“背刺女性”“缺乏女性主義自覺”……對于拍出了一部以女性為絕對主角電影的導演,這大概算得上又一次把“好牌打爛了”。

我們剛見面時就聊起這次争議,她的表達裡卻沒有多少防禦心。

“在馬來西亞,我們很少談論性别,講不平等更多基于種族、宗教、階級,性别排在比較後面。”她說,“我更在乎具體的人。講那些男導演辛苦時,腦海裡都是有具體的這個人。”

陳翠梅解釋,自己的表達是在國際電影節這個特殊語境,“跟真實世界不一樣”。

但也有評論者認為,即便考慮到特殊的語境,她的表達仍然不合适。一個事實是,電影行業的男女性别比例逼近9:1或者8:2。

陳翠梅寫了一篇文章回應:“我在做母親之前是個很自由的人……成為母親後,才發現作為女人的各種不平等待遇。”同時發了一條朋友圈:“在成為母親之前,真的認為女導演占盡優勢,然後發現自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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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蠻人入侵》片場

看起來認了錯,但她對自己被衆人批評也不是太在意,既不逃避也不熱情——遠沒有說起孩子、國術或者電影熱情。這個反應契合一位影評人的觀點:陳翠梅是一個對自我個體經驗非常敏感的作者,而對于女性話語權等話題沒有太多自覺。

這或許跟陳翠梅不那麼在乎表達“正确性”有關。

她曾經寫過一句話:“喜歡做小醜的感覺。”現實中,陳翠梅真的學過當小醜。她參與過法國一個有名的戲劇表演課。那場課最重要的是挖掘出演員最真實的面向,包括扮演小醜。

“做小醜的時候,放下自我意識、自我羞恥感很重要,好像回到沒有被文明馴化的人,這就是我想象中的野蠻人。”在扮演小醜的課上,陳翠梅挺輕松,被罵笨蛋也無所謂。

她一再說自己甯願做個野蠻人,坦率自在。跟肉體一樣,她的自尊也不太容易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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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片場練瑜伽

是以,這次被批評,她選擇繼續自問自答。

8月14日,她在微網誌上寫:“還在學習着什麼是厭女,精神男。也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女的。本來電影問的是‘自己是什麼’,現在我竟然要問‘女性是什麼?’”

是的,陳翠梅還沒有讀過《厭女》,一家出版社剛剛送了她一本,她開始閱讀了。 

作者 | 羅星 編輯 | 張瑞 出品 | 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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