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鲧治水失敗的真相,遠不是“隻堵不疏”那麼簡單

作者:Beiqing.com
鲧治水失敗的真相,遠不是“隻堵不疏”那麼簡單

《水運與國運》,吳鵬 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8月。

水是地球生命的源泉,水域是人類文明的搖籃。在黃河的最大支流渭水畔,華夏民族闊步登上曆史舞台。鲧治水失敗的真相,遠不是“隻堵不疏”那麼簡單。大禹接過父親治水接力棒,不但最終平息洪災,更是借助治水活動使華夏文明從渭水、黃河擴充到整個北方大河流域,建構了中華民族最早的共同體。

周人在渭水邊舀起第一捧灌溉秧苗的河水,澆灌出八百年禮樂文明的源頭。周文王與呂尚在“渭水對”中的人生初見,按下了興周滅商的加速鍵。曆史發展到東周,晉國内部韓、趙、魏三家與智家的晉水大戰,拉開了戰國曆史的帷幕。西南地區三星堆文明的神秘面紗,亦要從遙遠的開明治水時代揭開。

鲧禹導渭: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

根據考古學者的深入考察,最早孕育文明的往往并非大江大河的主體河道,而是彙入其中的某一支流。渭水,恰是這一理論的最佳示例。詹姆斯·費爾格裡夫即認為,“黃河從高原一路向平原流去時,接納了渭河這條‘清澈的’支流,後者在周圍高原的環抱下形成了一個很深的谷地,這個谷地就是中華文明的搖籃”。

如果說黃河是華夏文明的搖籃,那麼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水就是華夏文明的産房;如果說黃河流域是華夏文明成長與發展的核心地區,那麼渭水流域就是華夏文明生發與勃興的策源地。從渭水流域肇始的人文之光,逐漸沿着黃河擴散到整個北方中原。正因如此,渭水自古便備受重視。北魏郦道元著《水經注》四十卷,記載大小河流一千兩百五十二條,其中渭水就占了三卷,僅次于占五卷的黃河,與同樣占三卷的長江并列第二。

渭水即渭河,主要發源于甘肅省渭源縣鳥鼠山,流經甘肅天水,陝西寶雞、鹹陽、西安、渭南等地,全長八百十八千米,流域面積十三萬四千平方千米左右。

鲧治水失敗的真相,遠不是“隻堵不疏”那麼簡單

郦道元《水經注》。

渭水邊的文明曙光

早在上古時期,渭水流域就已經是華夏先民活動的主要地區。據《山海經》《列子》所載,誇父“與日逐走”,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終于接近太陽。長途跋涉的他一口氣喝光了渭水和黃河的水,仍不解渴,欲到北方大湖中繼續暢飲,結果還沒等走到大湖就渴死在路上。臨死前他将手杖插在地上,用血肉之身将其滋潤,培育成一片樹林,是為“鄧林”。

誇父追日寄托了華夏先民探索未知的信念和為理想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意志,這一精神深刻灌注進了華夏民族的性格中。考古學者在渭水流域發現的早期文化遺存,印證了華夏先民在這一地區的足迹。

早在115萬—70萬年前,藍田(今陝西省西安市藍田縣)猿人就在渭水流域以艱苦的勞動改造自然和自身。20萬年前,大荔(今陝西省渭南市大荔縣)古人在采集、狩獵中積累、提高他們的勞動經驗和生活技能,進一步擴大在渭水流域的活動範圍。大約5萬年前,新人闊步登上渭水流域的曆史舞台,靠着渭水的滋養,氏族公社逐漸形成,人們團結在氏族中,共同勞動,抵禦自然風險。

距今8000年左右,渭水之濱老官台文化(又稱大地灣文化,主要遺址有陝西省渭南市華州區老官台遺址,甘肅省天水市秦安縣五營鄉邵店村大地灣遺址等)中的先民開始種植粟類作物,磨制石器,捏制紅陶,馴化家畜。

距今7000年左右,仰韶文化以渭水流域關中地區為中心迅速發展起來,半坡遺址(陝西省西安市灞橋區浐河東岸半坡村一帶)、姜寨遺址(陝西省西安市臨潼區人民北路一帶)、楊官寨遺址(陝西省西安市高陵區姬家鄉楊官寨村,地處渭水與泾水交彙處西北四千米處)、案闆遺址(陝西省扶風縣城關鎮案闆村南、湋河流域北岸一帶)等地的先民建造聚居村落,以刀耕火種的形式進行原始的規模化農業生産,逐漸成群飼養牛、豬、狗、雞等家畜,同時燒制彩陶,冶煉金屬,鑄造銅器,使用弓箭,編織麻布,制作陶埙等原始吹奏器。

到了距今5000年左右的龍山文化時期,黃帝、炎帝開始在渭水兩岸創造他們的功業。史載,“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古姜水即渭水中上遊的一條支流,位于今陝西省寶雞市内;古姬水的具體位置雖有今陝西武功和河南新鄭兩說,但根據很多學者的考證,其更可能同樣是渭水的支流之一。甚至有學者提出,“姜水、姬水無論如何讨論,都在渭水流域”。

正是依偎着渭水,一衣帶水的炎帝部落與黃帝部落互相學習、彼此交往,最終融合成血濃于水、不可分割的華夏族,發展出農耕文化和衣冠文明,興文字、設官職、推曆法、作幹支、制樂器、創醫學,還開辟市場,發展商業、交易所需,推動華夏早期文明進入蓬勃發展的新時代。這種統一起來的整體性力量,在後來的大洪水時代經受住了嚴峻考驗。

鲧治水失敗的真相,遠不是“隻堵不疏”那麼簡單

《鲧禹治水》插畫。(作者:武建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年1月)

鲧治水失敗的真相

堯帝時期,大雨頻繁,水量充沛,渭水河道既寬且淺,經常泛濫,“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洪水淹沒丘陵平原,包圍高山,百姓被迫背井離鄉,流離失所,衣食無着。

根據《山海經》等古籍中的神話傳說,原是天神的鲧不忍看到人間百姓受難,不經天帝準許,私自下凡幫助百姓治水。鲧下凡的時候偷了天帝的法寶“息壤”,“息”即生生不息之意,“壤”即土壤,“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息壤”就是一種可以自我生長的神土,放在地上能自動築成土堆,可見鲧想用“水來土掩”的方式封堵洪水。剛開始這一措施是奏效的,畢竟“息壤”神器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應土壤原料以築造堤壩,可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時,根據屈原《天問》所言,天帝發現“息壤”被竊取,大怒之下收回法寶,導緻鲧治水失敗。不但如此,天帝還讓火神祝融下界将鲧殺死在羽山,以示懲罰。

屈原在《天問》中對鲧的遭遇發出不平質問,寄予了深切同情:“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鸱龜曳銜,鲧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伯禹愎鲧,夫何以變化?……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如果鲧不勝任治水事務,為何衆人一緻推薦他?鲧有何德何能,神鳥鸱銜來青泥、神獸龜馱來石塊幫助他治水?鲧忠于所托,天帝為何對他處以極刑?禹作為鲧的兒子,為何在治水方法上與其父大為不同?鲧的治水功勞被一筆抹殺,他們對鲧的忌恨為何如此無以複加?

鲧治水失敗的真相,遠不是“隻堵不疏”那麼簡單

《屈原》劇照。

據說鲧死後三年屍身不腐,祝融剖開他的肚子,禹從鲧的腹部出生,鲧的身體則化成一條黃龍飛去。禹繼承了鲧的遺志,繼續帶領百姓對抗洪水。這時天帝被禹的精神感動,幡然悔悟,不但把“息壤”法寶送給他,還派千年神獸“應龍”前來相助。有了神獸、法寶的加持,禹治水如魚得水。在需要疏導河道的地方,禹就派“應龍”用尾巴開山挖河,讓洪水流入大河;在需要封堵洪水的地方,禹就用“息壤”堆起一座座高山,築起一條條堤壩,讓洪水不再肆虐。渭水流域的洪災由此被禹平息。

鲧禹治水的神話傳說雖說有些荒誕,但卻是曆史真實的升華再造。從屈原的質問出發,通過《山海經》《尚書》《史記》等史料的互相印證,鲧的形象和功績逐漸清晰。

根據《史記·夏本紀》等史籍中的記載,堯帝為解民于水患之中,“求能治水者”,“四嶽”等大臣共同推薦有崇部落的首領鲧去治水。但堯對鲧很不放心,認為鲧“為人負命毀族”,執行上級指令時喜歡搞變通,而且和部落元老的關系緊張,是以不同意。但“四嶽”認為“等之未有賢于鲧者”,即沒有比鲧更合适的人選,堅持“願帝試之”。堯帝無奈,隻能“聽四嶽”,暫且讓鲧前去一試,鲧遂試圖采用修堤封堵的方式困住洪水。

據《世本》《吳越春秋》等史籍,修築堤防、封堵洪水是鲧之前的共工在黃河上遊山區所行治水之法。山區洪水從兩山之間湧來,本就有兩側高山阻擋,易于圍堵。但平原地帶無丘陵阻隔,一味封堵洪水容易造成決堤。是以,鲧在黃河中下遊治水時,改為“築城造郭,以為固國”,建造能夠抵禦洪水的城郭讓百姓居住,同時在城牆外面加築石龜、土墩等,用來分散水力,抵抗洪水沖擊,這其實就是屈原在《天問》中所言的“鸱龜曳銜”。

鲧造作城郭的治水方式,不僅避免了水災,還為華夏先民在平原地帶生存發展提供了基本的居住保障,推動了生産的發展、文化的進步。近年來,考古學者在靠近黃河、濟水、淮河等河流故道的地方,發掘出二十餘座新石器時代古城遺址,印證了史籍對鲧築城治水的記載。

上古時期,金屬冶煉技術還不發達,石鋤、石斧等石制工具的生産效率還比較低,取土築城非常困難。神話傳說中鲧用來制造土壤的法寶“息壤”,在《五雜俎·地部二》中記載為“石也,而狀若城郭”,有學者據此推測“息壤”是用石頭鑿成的長方形花盆,可以在裡面放入土壤種植花木,用以裝飾、美化部落聯盟首領的宮室庭院。是以,《山海經》“洪水滔天,鲧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的記載,真實情況很有可能是鲧未經堯的同意,将部落首領宮苑中的“息壤”拿去築城修堤。畢竟“息壤”裝滿土壤沉入水中可堵缺口,不會像散裝土壤那樣容易被水沖走,是當時理想的治水利器。

鲧此舉雖出于公心,但無疑會惹怒堯和其他部落首領。加上堯“欲傳天下于舜”時,鲧極力反對,大言“不祥哉,孰以天下而傳之匹夫乎”,幹預部落首領傳承交接,認為堯沒有選對接班人,這更是印證了堯之前對他“負命毀族”的政治判斷,堯遂對鲧不再信任。而鲧連續九年都沒能治水成功,堯帝難辭用人不當之咎,隻能禅位于舜帝。

舜帝即位後,鑒于鲧反對其接班的言行,加上鲧因取土困難、築城緩慢導緻“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遂以鲧治水失敗的罪名,将其流放羽山。鲧郁郁不得志,在羽山去世,故屈原在《離騷》中言,“鲧婞直以亡身”。彼時百姓苦水久矣,“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

鲧治水失敗的真相,遠不是“隻堵不疏”那麼簡單

《鲧禹治水》插畫。(作者:武建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年1月)

禹治水成功的意義

渭水洪災并沒有因鲧的流放、去世而自動平息,舜按照當時父死子繼的曆史傳統,遂“舉鲧子禹,而使續鲧之業”,讓大禹接過父親鲧的接力棒,重新開機治水大業。但舜帝沒有立即授予禹相應職務,畢竟堯帝當年起用鲧就很勉強,讓鲧之子繼續治水,會觸及堯帝的顔面。

堯帝駕崩後,舜帝為盡快平息水患,打造政績,有意授予禹治水全權,就讓“四嶽”等大臣再次推薦治水之官。“四嶽”和當年推薦鲧一樣,再次集體推薦禹擔任負責水利、營建之事的司空。舜欣然接受“四嶽”建議,史載其“嗟,然”,立即任命禹為司空,“女平水土,維是勉之”。禹則謙讓,表示德行稍淺,能力不足,欲讓位于契、後稷、臯陶三人。由此可見,禹充分吸取了父親鲧“毀族”的教訓,注重搞好和部落大臣的關系,避免前方治水時有後方掣肘之憂。舜對禹政治上的成熟很是欣賞,讓他放手去做,言“女其往視爾事矣”。

禹其人“敏給克勤”,機智聰敏,性情嚴肅,遇事深思熟慮,“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為綱為紀”,品德不違正道,對人仁愛友善,信守承諾,一言一行、動作舉止都嚴格依照法度。禹良好的道德操守,確定了他能最大範圍地團結不同部族,一起投入治理洪水這一華夏族的共同僚業中去。禹放手發揮伯益和後稷的作用,不專權獨斷。他“傷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誅”,深以父親治水不成反倒被貶喪命為戒,“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苦思治水新法。

鲧築城避水之法,需動用大量耕地土壤。在當時洪水泛濫的情況下,良田被淹沒,耕地本就捉襟見肘,是異常寶貴的農業經濟資源,鲧當初之是以甯可得罪堯也要調用“息壤”,很可能就是因為耕地上已經無土可取。一味築城避水,在技術上或許可行,但在當時的經濟條件下并不可持續,會嚴重影響已經急劇下行的農業經濟,即使治水成功,也會加劇洪災後的饑荒,得不償失。

是以,禹改變了父親鲧的築城避水法,他首先“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帶領百官百姓一起翻山越嶺,開展原始的地理水勢測量工作,為治水提供資料支援。随後他将治水方法由單純的築堤封堵改為疏導與築壩結合,利用水向低處流的自然趨勢,順應山川地形,于高峻處鑿通,于低窪處疏通,進而把滔滔洪水引入早先疏導好的湖泊、河道與窪地,最終引導湖泊、河流注入渭水,彙入黃河,奔向大海。

水患平息後,禹又發動百姓從高地遷回平川居住,帶領各部族抓緊開墾土地,利用疏導的川流積水灌溉良田,化害為利,恢複農業生産,發展經濟。禹讓伯益教導百姓種植谷物,讓後稷調劑各地糧食餘缺,不出幾年,社會生産力有了顯著提高,農業豐收,百姓安居。舜帝賜給禹代表水色的黑色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史稱“大禹導渭”。

其實,導渭治水功業并非大禹一人之力,還有其父鲧先前的探索,屈原在《天問》中對鲧的地位給予了肯定:“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鲧何所營,禹何所成?”沒有鲧的開創之力,禹如何能功成圓滿?治水大業更有大禹工作團隊的群策群力、渭水百姓的鼎力支援。由于這一切都是團結在禹的旗幟下進行的,是以渭水兩岸群眾又把渭水稱為“禹河”。

鲧禹父子帶領百姓接力導渭治水的堯舜時代,正是發源于渭水的華夏原生文明向外拓展和擴散的重要時期。鲧禹治水的成功,使得華夏文明借助渭水和黃河,擴充到整個北方大河流域。

有學者将華夏早期文明在渭水—黃河、漢水—長江以及珠江、遼河流域等地的衆多文化遺存比喻為“滿天星鬥”。以渭水—黃河為代表的中原文化經過對其他地區文化的整合和自身的重組,在發展過程中逐漸領先四方并形成輻射效應,成為中華文明的核心地帶,是為“衆星拱月”。按照這種文明發展書寫模式,在“滿天星鬥”時代,渭水文化無疑是最亮的那顆星;到了“衆星拱月”時期,渭水文化無疑就是那輪明月。

從“滿天星鬥”到“衆星拱月”,渭水流域一直是華夏早期文明極其重要的發源地、成長地、壯大地和整合地。在後來的曆史程序中,渭水更是兩周八百年舊邦的發祥地,周文王與姜太公商讨興周滅商的決策地。

作者/吳鵬

摘編/李永博

導語校對/賈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