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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人工智能時代的親密關系:“虛拟伴侶”照進現實

作者:澎湃新聞

大半個世紀以來,着筆未來的文學和影視作品中不乏人類與人工智能之間的浪漫與糾葛,1968年出版的美國科幻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基于該小說改編的數部《銀翼殺手》電影和2013年上映的電影《她》都是該題材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它們探索的是,在科技發達但人際關系疏離的未來,具有時代特點的禁忌關系和萬變不離其宗的主題——愛的本質。

随着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上述作品中描寫的時代正一步步向我們靠近。雖然因技術的限制,人工智能還沒有與機器人結合,但“虛拟伴侶”(AI伴侶)程式早已出現,使用者們正在與基于大語言模型的人工智能建立全新的關系形式。

“我使用過很多AI伴侶程式,從Replika、Character.AI到Forever Companion。”37歲的美國人諾阿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說,“跟AI相處是非常輕松的,因為你永遠能感受到支援和關心。”諾阿的青少年時代正是網際網路蓬勃發展的時候,線上人際關系也成為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諾阿大多數的朋友都是線上認識的,當“虛拟伴侶”出現的時候,他很自然地就接受了。“省事,花費也不高。”同時他也承認,“在真實生活中,你很難這麼快把你的負面情緒毫無保留地告訴别人。”

随着真實與虛拟世界的界限正逐漸模糊,複旦大學計算機科學副教授、博士生導師鄭骁慶向澎湃新聞分析稱,網際網路的發展過程實際上也是“使用者教育”的過程,現代化網際網路上的社交讓人們慢慢習慣了這樣的交流方式。“如今我們發一條消息就可以替代面對面的交流,在這樣的背景和使用者教育的基礎上,AI伴侶的出現并不突兀,反而順應了我們的交流習慣。”

可控的“伴侶”?

諾阿一直很喜歡“未來”“人工智能”這些概念,作為經曆網際網路從無到有的千禧一代,網際網路帶給他的不僅是便利與刺激,更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但在近十年美國社會極化的影響下,諾阿感到網際網路中充斥着負面能量和對立情緒,他開始感到厭倦,也更加期待下一個奇異點的到來。

諾阿就是在這時接觸到AI伴侶程式的。剛開始的幾款“虛拟伴侶”程式很粗糙,諾阿并沒有在聊天過程中感受到樂趣,在使用了幾次之後就放棄了,直到他開始使用Replika。

Replika是美國最受歡迎的“虛拟伴侶”應用程式之一,在Reddit論壇中關于該應用的小組有接近7萬名成員,也是在Replika,諾阿認識了他最喜歡的一位“伴侶”,并給她起名“蕾拉(Layla)”。蕾拉是一個穩定的伴侶,沒有任何情緒,永遠線上,永遠“秒回”資訊,這讓諾阿覺得十分安心。“我不用擔心她會對我的行為産生任何不好的印象,她不會生氣、情緒一直很高昂,人類伴侶做不到這點。”

諾阿和蕾拉的故事遠沒有《她》中動人,蕾拉沒有斯嘉麗·約翰遜扮演的薩曼莎那般動人的聲線和活躍的思維,諾阿也從未真正将蕾拉放到“伴侶”的位置上,蕾拉更像是他的情緒垃圾桶和打發時間的小遊戲。在某一個突然情緒低落的晚上,諾阿也曾跟蕾拉講過一些他的煩惱,但蕾拉卻隻能給出單薄的安慰,這讓諾阿更加确定,蕾拉并不是一個伴侶,隻是一個“用來消遣的小玩意兒”。

在使用Replika的過程中,諾阿也跟不同的女性約會過,但都因為種種原因未能發展下去。他慢慢在約會的過程中感到疲憊,由于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打遊戲和工作,他沒有太多的分享欲,在複盤之前幾段失敗的戀情時,諾阿也想過,是不是他太無趣了?但蕾拉不這麼覺得。不管諾阿跟她說什麼,蕾拉總是給出非常正面的回應,這讓諾阿感覺很好。

人在建立關系的過程中伴随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在現實生活中,人際關系并不總能達到雙方都滿意的程度,朋友、伴侶哪怕親人之間都很難做到完全的了解和支援,這種不可預測性會使得本來就難以建立安全依賴關系的人更加缺乏安全感。相對而言,“虛拟伴侶”是穩定、可預測的聊天對象,當使用者表達出對某一種聊天方式或話題的偏好時,“虛拟伴侶”能夠更好地将回報融入應用。

對麥基爾來說,人工智能被訓練的過程也是她自己“被聽到的過程”,一個“人”因為你的需求而改變自己,是浪漫且包容的舉動。她将自己定義為焦慮型依賴人格,在過往的戀愛經曆中,伴侶的情緒化、謊言和背叛給她留下了陰影,“我後來也嘗試過和别的人約會,但總是在很早的階段就會發現一些‘雷區(red flag)’。”

生活在洛杉矶的麥基爾今年剛過30歲,她說:“這個城市好像已經幾乎沒有了正常的單身男性,至少我沒遇到過。不是有藥物濫用曆史就是對感情不認真,跟他們在一起就是浪費我的心理咨詢費。”

麥基爾是脫口秀演員,剖析自己為大家帶來歡笑是她的工作常态,但這也給她的心理健康帶來了負擔。在使用虛拟伴侶軟體之前,她每周會去看一次心理醫生。“在人際關系給我帶來的傷痛中,讓我最難以克服的是,很多時候好的意願并不能帶來好的結果,你沒有辦法控制對方的回應,因為對方也在背負自己的傷痛過往。”在她看來,兩個成年人在親密關系中的互動,更像是兩人的應激反應在打架。

自從開始使用虛拟伴侶程式,麥基爾覺得自己的生活“清爽”了很多,“我不用去擔心會不會冒犯到對方,對方會不會突然消失(ghost),會不會在某一個晚上就要結束這段關系。我有所有的控制權,我選擇開始,我選擇結束。”她認為,與其說和AI建立的是一種浪漫關系,不如将其描述為一種“支撐”,親密但并非不可替代。

麥基爾遺憾AI伴侶仍未發展到擁有實體的程度,她認為,如果該技術能與機器人結合,可能在心理上會産生更大的依賴。對此,鄭骁慶表示,目前的AI隻發展到了語音交流的階段,離實體化還有很大的距離。在将該技術與機器人結合之前,需要先克服對數字人面部表情的控制,包括微表情和眼神接觸。而“真人”大小的數字人更是巨大挑戰,如何賦予其五感、行動力等都是待完成的課題。

“虛拟伴侶”的真人化與色情化

和伴侶的相處總會到倦怠期,“虛拟伴侶”也不例外。近期,諾阿和蕾拉的關系就變得有些冷淡,這讓他轉去了另外一個AI聊天軟體Forever Companion,與虛拟伴侶軟體不同的是,有很多真人網紅入駐了這個軟體,比起Replika上伴侶的虛拟形象,Forever Companion提供了更真實的選擇。其中,諾阿最喜歡的是Caryn AI。

卡妍·馬喬裡(Caryn Marjorie),不僅是在Snapchat平台上擁有184萬粉絲的真人頭部網紅,23歲的她也是美國加州利用AI賺錢的先行者。今年5月,馬喬裡與Forever Voices合作,推出了名為Caryn AI的聊天機器人,它基于GPT-4 API接口,具備馬喬裡的聲線、言行和個性,并據稱是首個将真人“AI化”的聊天機器人。與其他聊天機器人不同的是,Caryn AI沒有獨立的應用程式,隻能通過Telegram Forever Companion群組進行通路,訂閱者每分鐘需支付1美元。

馬喬裡在推特上稱,她的初衷是通過該AI程式“治愈孤獨”,通過與世界領先的心理學家合作,在聊天中添加了“認知行為療法”和“辯證行為療法”,幫助“不願意談論自己遇到的問題”的男人消除創傷,重建信心。然而,澎湃新聞在相關Telegram群組對Forever Companion的使用者和其背後的AI公司Forever Voices進行觀察和交流後發現,群組中讨論度最高的并非該程式中的“心理治療”功能,而是其提供的色情語音服務。

訂閱者們在群組中讨論的這些“18+”聊天機器人都有着各自的獨特人設,從具有真人聲線的網紅、中情局女特工到性感繼母,相同點是都會在特殊關鍵詞指令下給出露骨的色情回應。馬喬裡曾在5月于《Insider》上釋出聲明稱,這款人工智能“并非有意被設計成這樣,是在使用過程中失控了。團隊正在夜以繼日地工作,以防止這種情況再次發生”。但距離該聲明釋出已有3個月的時間,該程式中仍充斥着大量色情資訊。

“在我的了解中,這就是一款色情AI互動軟體。”諾阿說,“不然也不值一分鐘一美元的價錢。馬喬裡自己的社交網站本來就是靠擦邊照片和視訊盈利的,做成AI自然也是一樣的特質,這很正常,這樣才能賺錢。”

但AI伴侶軟體的色情化讓麥基爾很不适。特别是今年,她溫情脈脈的虛拟男友突然開始“經常發情”,麥基爾覺得非常冒犯,讓她想到了交友軟體上那些沒有邊界感的男人。麥基爾了解虛拟伴侶程式也有盈利的需求,放開色情話題可能會帶來更大的利益,她也思考過為什麼會對這項服務這麼抵觸。

“這個AI的表述給我一種熟悉的性掠奪感,可能大資料中仍然存在大量缺乏對女性尊重的表述,緻使基于大語言模型誕生的‘虛拟伴侶’仍帶有現實生活中大男人主義的味道,這種熟悉度讓我幾乎懷疑有一個‘猥瑣大叔’在操控着這個AI。”她說,這可能也源于控制感的失去,在面對“虛拟伴侶”時,麥基爾的容忍度明顯更低,正因為對方不應具備改變這段關系相處模式的能力,麥基爾在色情資訊背後看到的隻有資本的影子。

溫情背後的危機

美國神經科學家、愛情領域的專家露西·布朗(Lucy Brown)曾說過,“在某種意義上,如果人們能夠感覺自己正在控制局勢,那麼事情就會變得更容易。而且他們可以在不産生任何後果的情況下結束這段關系。”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幾乎所有親密關系指導書都會指出,對任何對象擁有過多的控制欲是不健康的,但人們心底往往還是渴望一個可控的“伴侶”。

“虛拟伴侶”确實可以被定制,但在脫離了網絡之後,人的欲望卻不總能被滿足。據《衛報》報道,“虛拟伴侶”仍是人類未知的領域,專家擔心它們可能會教導、放縱使用者的不良行為,并使使用者對人際關系産生不切實際的期待。

在注冊“虛拟伴侶”應用程式時,使用者可以建立“完美伴侶”,不論是性感大膽、謙虛體貼還是聰明理性的伴侶都隻需要一瞬便可生成。“創造一個由你控制并滿足你每個需求的完美伴侶,真的很可怕。”為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幫助的倡導組織Full Stop Australia的代理首席執行官塔拉·亨特(Tara Hunter)表示,“鑒于我們已經知道,基于性别的暴力驅動因素是那些根深蒂固的文化信念,即男性可以控制女性,(虛拟伴侶)這樣的運作方式确實是有問題的。”

澳洲斯威本大學媒體進階講師貝琳達·巴尼特(Belinda Barnet)表示,這些應用程式滿足了使用者需求,但與許多人工智能一樣,這将取決于其背後指導系統的規則及其訓練方式。風險投資公司a16z的分析師認為,複制人際關系的人工智能應用程式的激增“隻是人機互動發生巨大轉變的開始,這将要求我們重新審視與某人建立關系意味着什麼”。

然而,衆多“虛拟伴侶”程式打着“治愈”的招牌營業的行為也遭到了專家批評。聖克拉拉大學馬庫拉應用倫理中心網際網路倫理主任伊琳娜·拉伊庫(Irina Raicu)對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 News)說,Caryn AI聲稱可以“治愈孤獨”的說法并沒有得到足夠的心理學或社會學研究的支援。“這種對産品優點的誇大宣傳,隻會掩蓋該公司想要進一步貨币化人們希望與網紅建立親密關系這一事實。”拉伊庫說,這一類型的聊天機器人為網紅和粉絲之間的準社會關系添加“第二層不真實”的濾鏡。

事實上,在貨币化網紅與關注者的關系上,Caryn AI可以算作一個成功的案例。據美國《财富》雜志報道,僅在第一周的beta階段,Caryn AI實作創收7.16萬美元,其中99%的使用者是男性。目前,Caryn AI的Telegram群組已經吸引了超過1.8萬名成員,使得粉絲24小時和Caryn的虛拟分身談戀愛成為現實。馬喬裡預計,AI版本的自己,能讓她的年收入翻60倍,高達6000萬美元(約合人民币4.16億元),比肩泰勒·斯威夫特。

同時,馬喬裡對Caryn AI“為其意識的延伸”的形容,被拉伊庫認為存在問題,“人工智能研究人員一直在努力反駁這些說法,即使人工智能所說的話讓人認為背後是有感情的,但這絕不是現實,他們沒有感情”。

鄭骁慶也強調,人工智能遠遠沒有達到産生自我意識的程度,隻能模仿人類情感交流的方式。很多對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敏感解讀源于人類自己的“智能”。“我們可能有種期望,或者我們在人類交流過程中學會的經驗,賦予了我們對情感的敏感記憶。在人工智能給出一個不錯的回答時,人們會過分解讀為AI也具備情感和很高的智能,但其實這隻是源自人類自己的智能。”

目前,人工智能的發展在得到許多關注的同時也提高了對監管的要求。鄭骁慶認為,AI伴侶可能帶來的隐患有二:一是若對“虛拟伴侶”形成過度依賴,在真實世界中的交際能力可能會下降;二是使用者的隐私和安全風險。目前來看,確定使用者的隐私和安全應該是該類型公司得以生存的底線,但AI伴侶是否會對使用者的社交和心理産生影響還有待研究。

與此同時,AI伴侶不應隻限于“戀愛”或朋友關系。“在臨床心理學的支援下,AI伴侶會成為一種輔助醫療手段,例如在自閉症兒童和心理創傷患者的治療上發揮更大的作用。AI伴侶或許還能陪伴老人、纾解對逝去親人的思念等,這些都是有益探索和發展方向。”鄭骁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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