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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第13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1)第14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2)第15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3)第16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4)第17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5)第18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6)

第13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1)

劉武生一進院門就傻眼了,偌大個院子像遭了兵燹、水災、泥石流、地震,變得連他都不認識了。要說呢,牆還是那個牆,房還是那個房,主樓是主樓,客房是客房,可他還是傻眼了,愣愣地在那裡半天回不過神。

劉武生一進院門就傻眼了,偌大個院子像遭了兵燹、水災、泥石流、地震,變得連他都不認識了。要說呢,牆還是那個牆,房還是那個房,主樓是主樓,客房是客房,可他還是傻眼了,愣愣地在那裡半天回不過神。

這事放在誰身上,誰也回不過神的。劉武生離開院子時,院裡鵝黃色的小洋樓光彩奪目地屹立在那裡,院子裡的花圃、石徑、魚池、草坪,像精美的圖案自然而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花圃裡種了名貴的花,四時不敗地盛開着。鵝卵石鑲嵌成各種圖案的小徑,自然而随意地穿插在花圃、草坪之間。草坪呢,一大片,綠油油的剪得整整齊齊的,看着舒心,看着悅目。可現在,除了小洋樓和配套的房子,除了沿牆的高大的樹木和青翠的竹叢,全被毀掉了。草坪不見了,花圃不見了,院裡全是褐色的泥土,隻是那泥土平展展的,有垅有埂的。要不然,他真以為誰人來這裡開辟新的建築工地哩。

氣急敗壞的劉武生平息住自己的怒氣,簡單地分析和判斷一下情況,這事一定是老爹幹的。除了老爹,誰也不會将珍貴的草坪和花圃毀掉,誰也不敢将它翻成一片泥土。隻有老爹才會奇思妙想,隻有老爹才敢這樣做。

保姆馮嫂出來了。馮嫂見到他,吓得臉色蒼白,眼瞪得老大,旋即退回玻璃門内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嘴唇哆哆嗦嗦,你,你回來了?還沒吃飯吧,快進來吃飯。他厲聲地說,這是誰幹的?你說?他其實知道是老爹幹的,但本能驅使他這樣問。馮嫂見他氣得臉色發白,指着褐色泥土的手抖個不停,顯然被吓壞了。說是老……老爺子幹的,我們誰有這個膽。你們為啥子不阻止?你們是死人?你們是吃幹飯的?養條狗還會看護院,養着你們連這麼大的事都阻止不了。我們阻止了,再三勸老爺子,隻差沒跪下磕頭了。可他不聽,說去去去,多大的事把你們吓得。我是他爹,他不高興讓他來找我。老爺子呢?老爺在哪裡?老爺子去買種子了。買種子?買種子幹什麼?他是把這裡當作黑石寨了。這是城市,不是提着撅頭到處刨地的黑石寨。

劉武生被老爹的所作所為氣懵了,他知道老爹脾氣犟,認準什麼就做什麼。他曾幾次聽到他叨咕,這麼好的地不種莊稼種草,多可惜呀,作孽,作孽啊。他當時也不在意,說城裡都是這樣,地除了蓋房子修馬路,就是種花種草種樹了,這是美化環境呢。美化?美化個屁,種上莊稼不是美化嗎?麥子不好看?包谷不好看?白菜蘿蔔蕃茄蔥蔥蒜蒜不好看?他說你不懂,這是城市不是莊稼地。我是不懂、你懂。你有錢了,看着莊稼蔬菜也不順眼了。

大鐵門嘩地開了一條縫,老頭側身擠了進來,老頭肩上扛着個拉杆旅行箱。這箱子明明是可以抽出拉杆拉着走的,他卻把它當成麻布口袋扛着了。老頭說回來了?車呢?你咋不開車回來?賣了。他說。為啥賣了?缺錢了麼?你不是說不要開着顯擺麼?你不是說要知福惜福麼?你倒是知福惜福了,放着好好的花園草坪不享受,你把它們統統毀掉了,你曉得你做些啥?你曉得要多少錢才建得起這樣的花園、草坪?他氣懵了,第一次這麼黑風喪臉粗聲大氣地和爹講話。

沒想到爹沒發脾氣,爹臉上有些歉疚,還有些讨好的笑。爹蹲下來,用手撫摸着平平整整、棉絮一般松軟的泥土。說我曉得要花好些錢才能建起這花圃草坪哩,爹曉得你會不答應哩,才悄悄把花挖了把草挖了,費了老大的力才平整出這片地哩。你說,這地就這麼閑着,多可惜呀。

那天爺倆吵個天昏地暗,劉武生從來沒和爹吵過架,他怕爹敬爹愛爹。多少年來隻有爹訓斥他的份兒,就是他當上大老闆,在城裡買了幾棟花園洋房,腰裡的錢砸得死人時,他也不敢和爹吵架。他每次去看爹都不敢帶人,他怕有人在被爹訓斥面子上不好看,關着門爹怎麼訓斥他都唯唯喏喏。當然爹也不是經常訓斥他,爹更多的是說些他自認為是真理的做人道理。

劉武生是真不缺錢,他不在乎這點錢,盡管做草坪和花圃花的錢不少。他隻是心疼,好端端的草坪和花圃被毀掉了,鵝黃色的小洋樓和配套的建築處在一片褐色的土坪中,這還像花園洋房嗎?這就像穿着一套名牌西裝,腳上卻蹬着一雙草鞋的人,咋看咋别扭,咋看咋不舒服。别扭和不舒服倒在其次,這是惹人笑話的。他現在是有身份的人,是企業家、政協委員,朋友們見了,私下不把大牙笑落才怪。

他咆哮着,越講越氣,還在刨松的土壤上亂跺,說填上填上,馬上填好,找人來把草坪和花圃種好。老頭開頭蹲在地上不吭氣,他有些心虛也有些愧疚,畢竟花園洋房是兒子的,自己自作主張就把好好的花圃和草坪毀了。但聽到兒子說你是往我臉擦屎,讓人家說我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再有錢骨子裡面也是農民。再吃多少山珍海味,屙出來的還是包谷皮皮時,他就忍不住了。他氣得一頭大汗,臉色憋得發青,但站起來還是蹲下去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兒子面前忍住了。但兒子不光咆哮,不光滿嘴胡說,還穿着铮亮的皮鞋,跳進他費了老大的勁,花了一個星期時間才平整好的海棉般的地裡,狠命地跺來跺去時,他忍不住了,兒子的腳像跺在他的胸口上一樣疼痛。他一步跳起來,沖到兒子的面前嗷地大叫一聲,一頭向兒子撞去,兒子本能地一閃,他狠狠地摔在地裡。他喊叫着、咒罵着,抱住了兒子的一條腿,讓兒子跺他,不跺就是牛養馬下毛驢生的。兒子慌了神,意識到闖大禍了,老爹是個倔犟的人,從來沒讓人欺負過。過去年代他私挖土地和種莊稼,被吊在梁上批鬥了三天三夜也沒眨下眼,更别說承認錯誤低頭認罪了。

老爺子氣急敗壞,滿眼兇相,抱住他的腳非讓他跺。馮嫂吓壞了,馮嫂去拉這個勸那個,費盡天大的力也勸不住。馮嫂去扶老爺子,老頭說啥也不起來,他緊緊地抱住兒子的腿,要他往胸口上跺。兒子的皮鞋蹬掉了,一隻腳被他抱了放在胸口上,老頭使勁往下拽,劉武生使勁往上提,老頭的手是有勁道的,況且是兩隻手抱着,劉武生咋敢踩老爺子呢?打死他也不敢,他使了勁往後拽,終于将腳拽出,卻向後摔了下去,摔得重重的,好在是挖松了的土,沒把人摔傷。老頭從地下跳起來,撲上去。他撲上去不是去打他,而是抱着他的腳非要他踩不可,馮嫂費了天大的力才把二人扯開。

老爺子劉經倫失蹤了,這可把劉武生急壞了。劉武生是帶着媳婦和兒子來看他的,他買了一大堆東西,都是賊貴的營養品和精美食品,他曉得老爺子不吃這些東西,但還得買。

馮嫂聽說老爺子不在了,急白了臉,忙樓上樓下、院裡院外地找。找遍了犄角旮旯也不見蹤影,馮嫂急哭了。劉武生氣急敗壞,哭啥哭,這麼大個活人不見了都不曉得,你們是吃幹飯的?快去看看他的衣服在沒在?馮嫂去衣櫥裡看了看,除了劉武生買的高檔服裝外,老爺子帶來的衣服全都不在了。

劉武生想老爺子怕是回老家去了吧,他的老家在鄰縣的高寒山區。但想想又不對,老家已沒有什麼人,母親死去多年,老爺子獨自拉扯着他過。把老爺子接進城來時,家裡的老房子已經送給近臨他家的那家人。那他會去哪裡呢?

劉武生經過判斷,老爺子肯定還在城裡,老爺子是和自己鬥氣,讓他妥協,讓他去把花園當作田地經營。

前天晚上,馮嫂連拉帶勸把爺倆弄進客廳。他心裡愧疚、知道惹惱了老爹,他讓馮嫂為老爺子泡了茶,親自去打了洗臉水,親自為父親洗手洗臉,老頭仰靠在沙發上任他折騰。劉武生是很孝順的,盡管已經有了幾個煤礦,盡管錢多得他自己都吃驚,但對老爺子仍是一如既往的順從。可對在花園裡開辟土地種莊稼這事,他卻怎麼都接受不了。他現在最忌諱的就是别人說他土,他知道誰也不敢在他面前說他土,但他還是能敏銳地捕捉到人們巴結、谀媚的眼光深處的東西。有一次市政協請部分委員吃飯,那天他是張揚了些,穿了全套的名牌西裝,帶了一塊“勞力士”金表,領帶也是八千多元一條的,指頭上還戴了一枚翡翠鑽戒,西裝上還别了一枚價格昂貴的胸針,在席間講話時也輕狂了些。政協裡啥人沒有,社會各界的名流彙聚在一起了,就是一個貌不驚人的人,說不定也是某個方面的專家學者名醫名作家呢。走出宴會廳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小聲的嘀咕聲,哼,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點破錢嗎?就是用金子打成衣裳,那股土氣還不是照樣冒出來。另外一個更損地說,别說人家是煤老闆,身上的煤灰刮下來夠你燒一頓飯吃。他聽了氣得差點背過氣,但又能怎樣呢?

這些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氣的人,他奈何不得。老爺子把花園洋房裡的花圃、草坪刨掉,要種莊稼,這事傳出去,還不讓人把大牙笑落,他還怎麼在這個城市混。

爺倆争執了半天,誰也無法說服誰,最後老爺子發了話,你怕别人說你笑話,我就回家去,我就不信在山裡誰會說我土。我就不信好好的土地隻能拿來種花養草。

當天,劉武生一個電話打出去,他手下的幾十個弟兄就在全城展開搜尋劉經倫老爺子的行動。他也心急火燎地帶着兒子,開着車去尋找失蹤的老爹。

到了中午,派出去的人前前後後回來了,說找遍全城的飯店酒樓,全沒有。劉武生說你們是豬腦子,老爺子會去飯店酒樓麼?去去去,到小旅舍到車站到城郊去找,找不到不要來見我。聚攏的人又散開了,他不放心,他曉得老爺子的犟脾氣,他不會住飯店酒店,就是小旅舍搞不好也不會住,老頭一生節儉得接近吝啬,說不定買碗面條吃了,正蹲在哪個廣場或者哪座立交橋下呢。

要是引起别人注意了,那就糟了,他可是啥都會說的。搞不好讓小報記者知道了,弄個花邊新聞,說流落街頭的某某某是某某某大款的爹,他的臉更沒放處了,這事弄得越來越鬧心。他心裡亂煩煩的,開着車帶着兒子沿着街道亂轉,他帶了兒子來,他知道老頭子疼孫子,讓孫子勸他肯定會回來。

轉來轉去,城裡所有廣場、街頭、立交橋下都轉遍了,就是不見老爺子。

兒子餓了,要吃“肯德基”,他說吃個屁,爺爺還沒找到呢。兒子哭了,平時他對兒子是很嬌寵的,要啥買啥。兒子委屈地哭了,他把車停在一個小吃店門口,買了兩個饅頭丢給兒子,要吃不吃,不吃拉倒。他徑直将車開到郊外來了。

燈光漸漸稀少,車子走上了一條土路,他憑感覺知道父親一定會在土地多的地方。這條土路坑坑窪窪,汽車一過揚起老高的灰。他不心疼車,他有錢,不要說颠簸一下對車的損壞不大,就是颠簸壞了他也不會太在意。兒子搖着手,關上車窗關上車窗,嗆死了。他第一次向兒子發脾氣,嗆啥?你爹就是從灰裡掙紮出來的。搖上窗看不清楚外面,咋找你爺爺?把頭伸出去,幫我看着點。兒子不再吭氣了,他果然把頭伸出去,認真地看着外面,尋找他爺爺。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漆黑的夜空裡兀然出現一圈暈黃的光。走近,是路邊的一家農家小院,院子沒有圍牆,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的木桌邊坐了兩個人,桌前卧一條肥胖的狗。見他們過來,那狗立起身子,汪汪叫了起來。一個瘦老頭呵斥,叫啥,睡下,來客了哩。那狗就乖乖卧下。兒子首先認出老爺子,歡叫着跑過去,爺爺爺爺,你怎麼會來這裡?快回去吧,我們想死你了。

背對土路坐着的老頭,竟然是父親。老爺子隻穿一件褂子,下面的褲腿挽得老高,蹬了鞋,一隻腳斜踩在木凳上,完全是在老家時的模樣。

木桌上擺着一堆煮熟的毛豆角,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連切也沒切的嫩黃瓜,一碟豆醬,兩個老頭正自得其樂地用土碗喝酒哩。見他來了,老頭說你來幹啥?你去發你的财,坐你的小汽車,住你的小洋樓,養你的花花草草去。

我過不慣你那日子,到處水泥到處花崗石,有點地還拿來種草。人不沾地氣咋過?地不拿來種莊稼拿來種草,這不是糟蹋天物麼?那個瘦老頭過來打圓場,不說了不說了,你沒看這爺倆跑這老遠來找你。你有福呀,兒子這麼有錢還這樣孝順,你不知福呀。瘦老頭把他爺倆往桌邊拉,他坐上去了,兒子站着不坐,他曉得兒子沒坐過這硬闆凳,又嫌髒,也就不管他。老爺子疼孫子,把他拉到懷裡,抓了一把毛豆讓他吃。孫子看着桌子不吃,老頭說不髒不髒,幹淨着哩。這毛豆這黃瓜都是才摘的,新鮮着呢,在城裡是吃不上的。孫子說我還沒洗手。爺爺說洗啥手,毛豆在豆莢裡包着呢,擠出來吃就是。

老爺子口渴極了,抓了根黃瓜蘸着醬就吃起來。那黃瓜好嫩好甜好脆,頂上的小黃花還新鮮着呢,水淋淋的,咬下一截,熱騰騰的肚裡立即清爽起來,那甜那脆直逼腦門,五髒六腑清爽極了。是呵,好多年沒吃過這麼新鮮這麼脆嫩的黃瓜了,黃瓜、毛豆勾起了他對往昔生活的回憶,這種回憶是甜甜的也是澀澀的。

院裡的地是土的,夯得平平實實的,踩得久了,竟然像鏡子般泛出亮。泥土地面灑了水,掃得幹淨,又有了濕氣,就分外涼爽。院裡就一座不高的房,土房,門面卻是磚砌的,牆面刷了白灰,在夜空裡就顯得有些微微的亮,牆上挂滿了長串長串的紅辣椒,長串長串的包谷辮子,這景像,白天就更好看了。

紅紅的辣椒、金黃的玉米棒子、土紅色的牆、藍藍的天,看着舒心喲。

老爺子已經和瘦老頭交了朋友,瘦老頭孤身一人住在這裡,有房、有地、有小小的菜園,他不願回去了,他在城市的高樓大廈裡憋壞了,在花園洋房裡憋壞了,吃啥啥不香,喝啥啥不甜,什麼事都不做,一身的筋骨憋得又酸又疼,成天昏昏沉沉渾渾噩噩,人不沾地氣行麼?人不沾地氣離死也就不遠了。

快半夜時分,孫子早已在他懷裡睡去,經過冗繁的對話和耐心的勸告,他終于答應回去,但條件是必須讓他經營花園裡的那片土地。

劉經倫并不知道他是老爺子,老爺子是兒子一家以及兒子的朋友背後叫的,表明他已經是有身份的人,而不是什麼土頭土腦的鄉下老漢。

劉武生出門時交待馮嫂,其實是交待老頭的,随時關好大門,不要随便讓人進來。兒子忙,經營着好幾個煤礦呢,有時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回來了,也是先到這裡看看老爺子,再回到自己住處,他還有兩套小洋樓呢。兒子最擔心有人來看到這片地,關上大鐵門就任由老爺子去折騰了。

大鐵門才關上,老爺子就迫不及待地從儲藏室裡将拉杆提箱提出來,打開拉鍊,裡面盡是一包一包的種子,有“茭白玉米”,有“紅心蕃茄”,有山東“翡翠白菜”,有“紅遍天大辣椒”,有“紫雲茄子”,小蔥、蒜苗、芫荽,不計其數,老爺子将要用的種子選出來,就挖畦、平地,地平了、畦挖了,老爺子就開始撒種。他在大塊的地裡撒“通州一号”小麥,他知道這品種好,抗旱、耐凍,磨出的面粉筋道好,做成面條、饅頭,咬着綿實回味香甜。

第14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2)

老爺子開始撒麥種,他不要馮嫂幫忙,馮嫂是城裡人,做不了這活。沒有裝麥種的蔑籠,他叫馮嫂拿了個盤子來,是青花瓷盤,兒子花大價錢買來的。

馮嫂說小心呵,這盤賊貴的。他說曉得,但拿着不順手,不順手也隻得将就,就像他将就着把拉杆真皮箱當作麻布口袋一樣。他叉開腿,赤着腳,腳踩在濕潤松軟的泥土裡,他感到柔柔的癢癢的熨貼,感到濕潤的地氣順着腳上的筋絡傳遍全身,困倦慵懶酸脹的感覺沒有了,全身舒張血脈通泰精力十足,他手臂一揚,劃了個優美的弧線,麥種均勻地從空中降落下來,再一揚,麥種又雨點般降落,一揚一落之間,麥種幾乎沒有一粒會重複,均勻地蓋滿地裡了。

折騰了幾天,麥種上了,菜畦裡的白菜、蕃茄、黃瓜、茄子、小蔥、蒜苗等等都撒了種。撒了種就沒事做了,他天天到地裡去看那些種子出沒出,地裡剛冒出針尖大的一點綠,他就高興得叫起來,叫馮嫂來看。那情形,就像剛結婚就貼着媳婦的肚子聽動靜一樣。馮嫂說還早呢,他說我曉得,但還是忍不住一天幾次地看。

為地裡澆水的事他犯了愁,院裡沒有溝隻有魚池,魚池裡養着好些名貴的金魚。他讓馮嫂去買水瓢子,帶杆的那種。馮嫂說買那幹啥?用水管沖就得了。他覺得好笑,才長出的嫩生生的小芽能用水沖嗎?那不全沖得樣子都沒有了。馮嫂去了一下午,空手空腳回來,說跑遍全城,哪裡有賣水瓢的。他想馮嫂是城裡人,怨不得她,自己去了。結果打的去的,這城太大了,不打的是走不遍的。在車上他問開車的師傅,這城裡哪裡賣澆水澆肥的木桶木瓢,師傅大惑不解,說老人家你買這農具咋跑到城裡來了。城裡啥都有,你就是要翡翠鑽石或珍珠瑪瑙玉白菜都有,就是沒有木桶木瓢。他想想也對,城裡咋會有這些東西呢?看着高高的樓群,看着滿街的車輛,看着街兩邊一家接一家的豪華商鋪,他心裡迷茫起來,感到空落落的。

司機按他的吩咐,把車開到郊外去了,從柏油路下來是土路,司機說啥也不開了,說這路太爛,把車颠爛了損失就大了。他左央求右央求。司機就是不開,他突然發火了,說你要多少錢?我出。司機見他惱怒的樣子,說老人家不是我不開,你看這路坑坑窪窪的,把車颠壞了我還靠他養家糊口呢。再說,你買擔木桶一把木瓢劃算嗎?現在都是一百多元了。他說劃算不劃算是我的事,就是比金桶銀桶貴我也買,說着從懷裡拿出一沓百元大鈔,抽出幾張拍在司機手上,開,夠不夠?不夠再加,司機看着他,驚訝得嘴都合不攏,茫然不解。

他不知道這老頭是誰,幹啥的,像中了邪一樣跑遍全城隻為買木桶和水瓢,但他還是疼惜他的車,說這路太爛了,車颠壞了咋辦?老頭說修,修的錢我全出。這話把司機震得回不過神,他對老頭的來路和所作所為更是大惑不解了。

在瘦老頭那兒,他借來了一對發黑的陳舊的木桶和一把潑水的木瓢。木瓢一到手,他就在水溝裡舀了水,迫不及待地潑起水來,他身闆硬朗,腿腳靈便,把個水瓢使得溜溜轉,扇面般的水均勻地灑在地裡。瘦老頭贊他好身手,他更得意了,不停地潑起水來。他感到惬意極了,好久沒有這樣舒坦了,全身關節活動起來,全身筋道舒張開來,越潑越有勁,就像一個餓了許久沒吃上東西的人,張開嘴沒完沒了地吃了起來。

等他過足瘾,太陽都快下山了,計程車司機急得不行,幾次催他。他說放心吧你不要急,我把耽誤的錢算給你。他心情好,也沒對司機發脾氣,笑嘻嘻地說。司機在内心感慨,開了這麼多年的車,啥事啥人沒見過?今天算是遇到奇人奇事了。

有人敲門,老爺子說管他。馮嫂說一大群人哩,我在貓眼裡看清的。啥?

來一大群人幹啥?大白日青天搶人?哪個有這賊膽?你再看看去。

自打兒子交待後,他們開門就很慎重了。他們的大鐵門時刻都關着,圍牆高而厚實,大鐵門做得結實而精緻,一點縫隙也沒有,平時也很少有人敲門,如果有,必然問清楚,一說是兒子的朋友啥的,馬上就拒絕,弄得來的人很奇怪。

打手機給兒子,說你搞啥名堂呵,莫不是金屋藏嬌,怕我們打主意,兒子說得罪得罪,哪還敢金屋藏嬌喲,老爺子最近心煩見人罵人,怕你們受委屈哩。

馮嫂驚乍乍地跑來,說不開門怕是不行了,我看見社群陳主任也在呢,我是認識他的。老爺子脾氣雖然犟,但曉得社群主任是不好拒絕的。他問社群主任有多大?馮嫂說怕比你們的村主任大哩。他說看清了,是社群主任?馮嫂說看清了,是社群主任。他說開門吧,請他們進來。

門開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大概有十多人,每個人都帶着個紅袖箍,像搞啥衛生活動似的。社群主任是個高大的漢子,一臉絡腮胡子,老爺子覺得他不該來幹這娘們的事,打夯砸石準是好手。社群主任看着他,他一隻手扶着水瓢的木把,穿着短褂子,褲腳挽得老高。社群主任問老頭,你在幹啥!在澆糞,難怪這麼臭,臭到外面馬路上去了。花園洋房種麥子種菜,也虧你家主人想得出來,真是越有錢越摳。老爺子不吭聲,他有點懵,不明白在自己的院裡自己的地裡種麥子種菜礙着誰了,咋引來這麼一堆人。馮嫂是認識這位主任的,馮嫂說他就是主人,我們主人的爹。主任哦了一聲,說咋會在院裡種莊稼種蔬菜?是不是你們主人嫌買的蔬菜被污染了,想吃自己種的無公害蔬菜?馮嫂說不是不是,我們主人從來不在家吃飯,也很少過這裡來,幾個月來一次呢。這麥子這蔬菜是老爺子自己要種的。主任說老爺子呢,請老爺子出來。馮嫂說老爺子就在你面前,拿水瓢的這個就是。主任和衆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個一身農民打扮,手持水瓢的人是花園洋房主人的爹。趙麗娟說這太不像話了嘛,把老爺子接來,就應該讓老爺子好好享享福過好晚年,咋能把老人拿來當勞力使喚呢。衆人都不滿,有的人說這社會人都被錢把心扭曲了,這家人花園洋房都有了,還把老人接來當苦力。種點蔬菜種點糧食值多少錢?少喝瓶洋酒少吃頓海鮮啥都有了。有的人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看這老爺子也是從農村出來的,費盡天大力氣把兒子撫養成人,晚年卻這樣凄涼。趙麗娟是個直爽有正義感的人,她在社群分管婦女、兒童、老年人工作,管的都是弱勢群體。她一把把老爺子的水瓢搶了丢下,去拉老爺子的手,說老人家你跟我們走一趟,去說說你兒子咋個虐待你,咋個把你當苦力使。你吃不吃得飽飯?他罵沒罵你,跟我們去說清楚,我會管的。我不管啥有錢的人無錢的人,隻要是虐待老人,天王老子我都敢管。老爺子惶惑不解,躲着她的手朝後退,馮嫂忍不住笑起來,越笑越覺得好笑,越笑越放肆,笑得大家莫名其妙。社群主任一臉不高興,說笑什麼笑?這有什麼好笑?趙副主任說得對,該管的我們還得管,我們不能讓我們轄區出現不該出的事。馮嫂被社群主任的話鎮住了,說不是這樣的,這菜這麥子是老爺子要種的,為他把花園草坪毀了的事,爺倆鬧了老大的别扭。老爺子跑掉了,我們主人将他找回來,隻得将就他,讓他去種。趙麗娟問這是真的?你莫編瞎話糊弄我們。馮嫂說我哪敢編呢?我倆是朋友,怎麼會編了騙你。

事情是很明白的了,毀掉花園草坪種莊稼種蔬菜的确實是老爺子。主任說老人家你為啥要這樣?放着好的日子你不過,你折騰這些幹啥?老爺子說我過不慣。趙麗娟說你剛進城是不習慣,你可以去公園裡廣場上跟大家做做操、練練拳啥的,慢慢就習慣了。老爺子說我吃飽了撐的,有那力氣我不如種莊稼。

趙麗娟說兩回事,那是鍛煉,這是勞動。老爺子說我不要鍛煉,我要勞動。勞動還有收獲。主任不耐煩起來,說我們不管你要鍛煉還是要勞動,這是你個人的事。我們來找你,主要是空氣污染的問題。老爺子莫名其妙,說空氣污染?

空氣污染跟我有啥關系?咋沒關系?主任有些生氣。你看你在幹啥?你在澆糞,澆糞能不臭麼?臭味能不污染空氣麼?老爺子還是不解,說我在鄉下天天澆糞,咋沒人說臭沒人說污染空氣?主任說老人家這是城裡,城裡人這麼多,房子這麼密集,能不污染麼?老爺子也生氣了,說城裡?城裡怎麼了,城裡人就不吃糧食不吃蔬菜了?城裡人多房子多就污染了,鄉下人就不會污染?就城裡人金貴?趙麗娟說老人家不是這個理,你澆糞的味道确實太重了,人人都需要好空氣麼,這臭味怕沒哪個願聞吧?衆人都說這味确實太重了,一條街都臭哄哄的,走這裡過都掩着鼻呢。一個幹瘦的小夥說這是沒得公共道德呢,這老頭素質太差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這一說老頭真生氣了,說小夥子我的素質差,你的素質有多高?你也就是穿着這套衣服,你下鄉去試試,像你這樣的人吃屎都怕被狗撞倒呢。你罵人!你憑啥罵人,就憑你兒子有幾個錢?你神氣啥,再有錢也要按城裡的規矩辦。主任說老人家你罵人就不對了,我們是按有關規定辦事的,不是上門找人罵的。這一說,瘦小夥就更不得了,指着老頭罵起來,倆人吵得不可開交。跟着來的人也很氣憤,他們見不慣這家有錢的人,有了錢還要種莊稼種蔬菜,還要污染空氣,真是太過份了。于是圍着老頭吵起來,人多勢衆,人多聲音多氣勢足,老頭明顯地處于劣勢了,加之說道理吵架不是老頭的強項,老爺子就可憐巴巴地被圍攻了。

趙麗娟見狀心裡有些不忍,這老頭種莊稼種蔬菜恐怕不是為了幾文錢,他怕還有其他隐衷。她走上前去勸大家,大家正在興頭上怎麼聽她的,她倒被那個瘦小夥說了幾句難聽的話,趙麗娟和那瘦小夥吵上了。畢竟她是副主任,小夥不敢放肆,吵着吵着就隻有她的聲音了。

主任的手機響起來了,他到花園洋樓的台階上去接。一會兒,他過來了,神情怪怪的,說走,我們還有其他的任務呢。瘦小夥說這家人污染空氣的事不管了麼?主任轉頭對老爺子說老人家,你不能再澆糞水了。要施肥施點化肥,不要把一條街弄得臭哄哄的。瘦小夥拿出一沓發票,說罰了款再走。主任說算了算了,第一次我們也不罰款了。隻是不能再犯,要不然我們也不好說話了。

一行人走後,馮嫂出來,說多虧我打了個電話,要不然這群人不曉得要咋個糾纏,光罰款就夠受的。老爺子說打電話,給誰打電話?馮嫂說你兒子呀,不給他打給誰打。老爺子生氣,說以後不準給他打電話,這龜兒巴不得我不種哩。馮嫂聽到沒有,再亂打電話我翻臉不認人哩。馮嫂委曲,不打就不打,好心不得好報,我長了記性哩。

原來馮嫂給劉武生打了電話,劉武生說沒事,這事我處理。馮武生給區裡一個什麼上司打個電話,那個上司說你老爺子也太有創意了,在花園洋樓裡種莊稼,這事社群是要管的,空氣污染不能不管,讓老爺子注意點吧。我會打電話給王主任。

麥子和蔬菜長得出奇的好,麥子快一尺高了,綠油油整整齊齊的,比草坪好看多了。蔬菜呢,老爺子請人做了大棚,長得更好。天氣漸漸涼下來,大棚裡的蔬菜瓜果長得照樣歡實,圓溜溜的蕃茄,一拃長的茄子,拇指粗的黃瓜,還有白菜、蓮花白、莴筍,雖然離吃還有一段時間,但長勢良好,逢逢勃勃生機盎然。

水和溫度是沒問題的,難就難在施肥上,老爺子堅持不用化肥和農藥。

他固執地認為,莊稼和蔬菜天生就是要用農家肥的,就像人天生就是吃糧食蔬菜,而不是用保健藥的。兒子給他買了一大堆,他從來不吃,都給了馮嫂。他從電視上看到化肥、農藥的危害,長期吃相當于慢性自殺。更主要的,是從傳統的種植方法上尋找在鄉村生活和勞作的感覺,要不然他種地幹啥。

地裡有了蟲子,老爺子捉了拿去喂雞。雞是土雞,最喜歡吃蟲子。他捉蟲子不用什麼工具,用手去拈,綠色的肥肥的蟲子,捉到放在一個小紙袋裡。溫室裡蟲多,忙不過來時就叫馮嫂幫忙。馮嫂人機靈但膽子特小,一見到蟲就乍驚驚地叫起來,叫得人頭皮發麻,隻好幹脆讓她不捉。

該施肥了。城裡是沒有人畜糞便的,在鄉下,人畜糞便都收集在一個土坑裡,堆起來,讓它自然發酵。每到種莊稼壓底肥時,他挎個糞筐,手伸在潮乎乎松軟的土肥裡,他有一種别樣的感覺。那感覺真像在女人松軟肥腴的身體上撫摸一樣,心裡潮乎乎癢酥酥的。而現在哪裡有土肥呢?衛生間是有的,抽水馬桶是有的,在潔白得令人目眩的衛生間裡,他一直不習慣坐抽水馬桶,這城裡人真是怪,人不蹲着怎麼好解手呢!怎麼使力呢?很長時間他都不适應,要兒子把抽水馬桶搬掉。兒子吱吱唔唔就是不搬,他隻得蹲在抽水馬桶上解手。

弄得每次清理衛生馮嫂都抱怨。這也罷了,現在要命的是沒有肥料源,抽水馬桶一開,嘩地沖得幹幹淨淨了。

于是,他又去了一趟城郊,買了幾隻加蓋的木桶,在每個衛生間放一隻。

花園洋房光是衛生間就有五六間,樓上樓下都有。他要秋實和馮嫂都必須像他一樣。秋實是他家做粗活的,秋實好辦,秋實立馬就答應了。可馮嫂紅着臉怎麼都不答應,他着實生氣又無可奈何,這是人家的個人習慣。他生了幾天悶氣,想出一個辦法。馮嫂家困難,男人去世了,娃娃在讀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他讓秋實去跟她講,要是按他說的辦就每個月多給一百元。馮嫂果然答應了,錢對于她來講比習慣重要得多呢。

那幾隻木桶都是放在小洋樓側邊的一排矮屋裡,那排矮屋是用來堆雜物的。他擔心放在衛生間讓兒子回來時看到,一場争執是少不了的。他知道兒子不敢和他吵,但争執來争執去總是不愉快。幾隻木桶快滿的時候他去看了看,打開桶蓋的時候一股臭氣撲鼻而來,他倒不覺得怎樣,但秋實都朝後退了一步。他在心裡罵了一句,媽的進城沒多久,這小子也怕髒怕臭了。他看看成色,裡面已是黃褐色,應該是發酵發得差不多了,漚得有成色了,兌上水可以施肥了。但還是臭,看來還得再漚幾天,等臭味小一些再用。

麥子和蔬菜嗖嗖地長,但明顯地看出肥料接不上了,這和人長身體時要及時跟上營養一樣,否則就閃着了。那幾天他蹲在地裡,蹲在塑膠大棚裡,看着它們似乎在蔫萎,心裡難受得不行。他似乎還聽到它們在齊刷刷地喊,給點吃的吧,給點吃的吧,餓得受不了了。那雞蛋大的蕃茄,拇指粗的茄子和其他蔬菜,似乎都瘦了一圈。老頭再也忍不住,施,管它臭不臭,施了再說。

火急火燎地去拿肥料,馮嫂見了說不行呀,現在施肥弄得一街臭哄哄的,過一會兒又引來那幫人。他急得跺腳,那咋辦呢?好說就讓它們餓着?馮嫂說也不在這一時三刻的,依我看淩晨時出來施最合适,那時夜深人靜,街上沒有人了,施了天亮時臭味也散了。老頭拍拍大腿,對,這辦法好。馮嫂你咋這樣聰明,想出這樣的好法子。馮嫂一臉得意,看着走火入魔的老爺子,心想這是吃飽了撐的呢,人窮了要為衣食奔波,有錢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享受,偏要瞎折騰。看來,這老頭福淺,有了福也享受不了。

第15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3)

老頭從來不知道啥叫失眠,倒在床上頭一沾枕頭就呼呼大睡,可這晚他卻怎麼也睡不着,他早早地把幾隻木桶提出來了,木瓢也被擦個铮亮,隻等深夜就動手。眼睜睜地等着深夜來臨,可深夜什麼時候來臨呢?城裡的夜生活豐富,到了一兩點還有聲音。等聽到街上隻偶爾的有汽車聲音之外,人的聲音沒有時,已經是三點多鐘了。老頭做賊樣悄悄爬起來,他很興奮,簡直有點像第一次和娃娃家媽相親時的感覺,緊張、惶恐、不安中糅和着莫名的興奮。他開了一盞廊燈,院裡的燈很多的,開晚會都足夠,可他隻敢開一盞。他不叫秋實,那小子礙腳礙手,力氣倒大得很,但這是技術活,他潑不均勻,把肥料浪費了太可惜,攢了多長時間呀。

他打開桶蓋,在燈光下那糞肥發酵得多好呀,黏黏的稠稠的,化得沒有一點塊狀。他張開鼻深深地聞了一下,不臭,一點也不臭,他甚至還聞到一種莊稼的香味呢。這城裡人也真嬌嫩,發酵發到這份上早就沒有臭味了。他看見齊齊整整的麥子昂起頭來,饑渴異常的把頭齊刷刷伸到他這邊來。他無比疼愛地說急啥呀,馬上給你們吃,隻是别貪嘴,要不然就吃壞了。他看見齊刷刷的麥子向他點頭,他好不欣慰,用手掌撫摸了一下麥子,說得了得了,别撒嬌了。

他用空着的那隻桶接了半桶清水來,他要兌過,太濃稠了吸收不好。兌好了,又用一根木棍細細緻緻地在桶裡攪,他要攪得均均勻勻的,不要有半點顆粒。攪得滿意了,他把木瓢伸進桶裡,舀了半瓢,對麥子們說張開嘴吧,好東西來喽,手臂劃了個優美的弧線,那瓢糞水勻勻稱稱地潑在麥子上,濕了一小片,又是一瓢,勻勻稱稱落下去,天衣無縫地和前一瓢的邊接上,他為自己的體力和技藝自豪,他很陶醉,在這夜風習習的晚上,他在完成一件藝術傑作呢。

似乎才剛剛睡下,他的房間門響了,房門敲得小聲而又急促。他匆匆穿好衣服,門開了,馮嫂在門外說不好了,不好了,很緊張的樣子。他說啥不好了,麥子澆壞了嗎?馮嫂說不是,我剛才到院裡到街上聞了一下,那臭味還大哩。他急了,說臭味怎麼還大,發了這麼長時間的酵,又兌了水怎麼味還大?

再說,夜裡澆的味道早散開了,怕是你沒聞準吧。

馮嫂起床早,每天淩晨四、五點就起床了,這是做保姆的習慣。她一到院裡就聞到一股味道,這味道不像前次老爺子澆的那麼濃,前次他還沒買木桶,還用痰盂和其他罐罐之類盛尿液,尿液放幾天味道更腥更臊,又是在白天澆的,惹得社群主任一幫人來幹預,還要罰款。這次澆的肥,雖然發過酵,兌過水,又是在夜間澆的,但臭味到天要亮了仍然沒散盡。

馮嫂聞到臭味之後心慌起來,她獵狗樣順着圍牆聞了一圈,又忙打開鐵門。街上,寂寥無人,街燈仍亮着,隻有少量的人跑步經過圍牆,這是晨練的人。她發現他們跑到這裡時,都皺着鼻頭快步跑過,似乎是聞到味兒了。她慌了,忙來叫醒他。

他出來,站在院裡張大鼻孔聞,味兒不大嘛,肥料發酵好,又兌了水,經過幾個時辰的吹散,沒有什麼味兒了嘛。在他意識裡,這種微弱的味道已經是糧食的味了呢。馮嫂說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這城裡人鼻子尖着呢,沒事還要往房間裡客廳裡噴香水呢。老頭一聽大受啟發,拍着腿說對對對,噴花露水,馮嫂快去噴花露水。

兒子接他來的時候,他見馮嫂每天在客廳裡卧房裡樓上樓下地噴花露水,花露水的味道太濃,聞起來怪怪的,刺激得他不停地打噴嚏,他就不準馮嫂再噴了,他喜歡聞田野裡的氣味,野花野草、瓜果蔬菜都有味,那味兒才是真真實實的,聞着舒坦。現在這花露水終于派上用場,也不枉兒子買它了。

馮嫂噴了院裡又到院外的街上去噴,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心裡挺不是味兒,這算啥事呀,在自己的院裡自己的地裡種莊稼種蔬菜,犯了哪門子規?不就是見到一大片地做花圃、草坪心裡不落忍麼?這是地呀,平展展的,多厚的土多好的土,油潤細軟,捏成團手一松又沙沙淌下去了,土落下去了掌心還潮潤潤的。這土要放在他們山裡,不曉得多金貴。為一寸土打得頭破血流的事多的是,為把瘦土變成好土流血流汗多的是。在困難年代,全村人都餓得奄奄一息,武生他媽就是那年餓死的,她舍不得吃呀,僅剩的一點糧深深藏起來,煮糊糊給小崽子吃,才保了他一條命。第二年,他翻到老鷹坪山尖,那地方誰也不敢去的,四面都是懸崖絕壁。他去了,在山尖上開了一小片地,地裡全是石頭,他把石頭撬走,用衣兜把土收集起來填到地裡。他不曉得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冒了多少險,終于開了一小塊地,種上包谷,才使武生這小崽子沒餓死。有一次夜裡去挖石填土,從崖上下來,快到崖腳時跌下來跌傷了,要不是有人發現就沒命了。小時候,武生經常摸着他的傷痕,說爹我長大一定要好好孝順你,聽你的話,讓你過好日子。兒子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對他确實很孝順,就是發了大财當了大老闆,也是很孝順的。

想起要順着懸崖才爬得上去的那一小片土地,他的心濕潤潤的,土地,是人生存的命根子呀,沒有那麼一小片地,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劉武生了,當初為了那麼點地,他餓得累得趴在地上,身上有一點力氣又爬起來,把石頭一點一點地撬開搬走,把土一兜一兜地兜來填在地裡。現在這麼好的地,卻用來種花種草,種一點花也罷了,種一大片草坪,他真是想不明白。

這天還好,社群主任沒率人上門來,也許是肥料味兒不是很濃,也許是半夜施的肥,味兒被風吹得差不多了,也許是馮嫂噴了花露水,香味把那味兒蓋住了。

趙麗娟帶着兒子來串門,兒子長得虎頭虎腦的,一顆大腦袋,一雙大眼睛,挺逗人喜愛的。趙麗娟和馮嫂熟,關系挺好,馮嫂到這裡還是她介紹的。

那天晚上馮嫂到趙麗娟家裡,她帶了一提兜東西,有蕃茄、有黃瓜、有茄子,還有豆角,看着挺新鮮。趙麗娟說怎麼帶這些東西,市場裡有的是,帶來多費勁。馮嫂說市場裡咋有得起這些東西?你好好看看,市場能有麼?

趙麗娟說就是蔬菜嘛,市場裡咋沒有?馮嫂說再看看再看看,别看走眼了,這是老爺子親手種的無公害蔬菜。趙麗娟驚訝,喲,這老頭真種出來了。

不錯不錯,現在要吃不施化肥不打農藥的蔬菜,比登天還難了。她興沖沖地去将紅紅的蕃茄綠綠的黃瓜洗出來,對在房間裡寫作業的兒子喊,寶貝兒,快出來吃瓜果了。

兒子吃了直說好,說這蕃茄這黃瓜咋這麼脆這麼甜呀,哪買的?趙麗娟說買的!買得到麼?這是不用化肥農藥的生态蔬菜呢。兒子說那是哪裡來的呢?

她說你馮姨送的,是林蔭大道上那個老爺爺種的。兒子在上國小四年級,長這麼大還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埋在地裡的,還是長在樹上的,他好奇心大發,聽說就在林蔭大道上,那是他天天上學都經過的地方,非纏着他媽帶他去不可。

趙麗娟曾當過知青,當年對土地沒有多大感情,現在想起來還是蠻懷念的,恰巧第二天是星期六,她就帶着兒子過來了。

老頭是很喜歡小孩的,兒子早成家了,成了又離了,離了又結了,孫子他幾乎看不着,在上貴族學校呢。趙麗娟的兒子一來,高興得大嚷大叫,他第一次見到麥子是什麼樣子,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真真切切的蔬菜,不斷地問這問那。老頭心情很好,有人喜歡自己種的東西,這是特别值得自豪的事,他耐心地給孩子講解,講各種蔬菜的特征,講麥子和青草的差別,他不講韭菜,孩子沒見過。他講這些植物的生長過程,講它們的習性,講它們的特點,講得耐心而細緻,講得動情,連趙麗娟都受感動了,說這裡面的學問大着呢,平時隻知道吃,哪曉得有這麼多内容。

那天下午老頭留他們吃飯,所有的菜都是剛從大棚裡摘來的,新鮮得滴水,他親自操廚,取了進城帶來的煙熏臘肉,還殺了一隻自己喂的土雞。那晚的菜很豐富,黃澄澄的半透明的煙熏臘肉,黃焖土雞,鮮拌黃瓜,蕃茄雞蛋湯,醬爆茄子,醋溜青椒,趙麗娟和她的兒子連連說好。趙麗娟吃得節制,但看得出她的讒相,吃了很長時間。她的兒子就不管不顧了,吃得眼睛翻白,拍着圓圓的肚皮說太好吃了,太好吃了。趙麗娟想起她當知青的日子,說當年要有這麼多東西吃就好了,當初房東一家隻要有好的,盡讓她吃,那時少不更事,見他們慢慢扒飯,很長時間不挾菜也不多問,現在想起來,心裡暖暖的,濕潤潤的。

老頭是不記星期天的。那天有人敲門,馮嫂從貓眼裡一看,是趙麗娟的兒子和幾個國小生。她說這小兔崽子還上瘾了,帶同學來了,問他開不開?他說開,咋不開呢。老頭喜歡小孩子,幾天不見還怪想念這個虎頭虎腦的孩子。聽說來了幾個小孩,他更高興,在鄉下,他好羨慕那些兒孫繞膝的老人,每天晚上坐在火爐邊,嗑着炒瓜子炒胡豆擺龍門陣,可惜他沒這個福。

自打來過這裡,趙麗娟的兒子好不得意,向同學們炫耀他在這裡看到的一切。這些小孩都是獨生子女,父母又忙,從來沒見過真的瓜果蔬菜是怎樣生長的,他們聽他講得神乎其神,就羨慕不已。也有個同學說他吹牛,他講的肯定是電視上看來的,城裡怎麼會有麥子、蔬菜、還在林蔭大道花園洋房裡,小家夥說你不服氣?不服氣星期天我帶你們去看。

一群屁孩圍着老頭爺爺爺爺地叫着,叽叽喳喳問這問那,把個老頭高興得合不攏嘴,他讓他們站在麥地邊,向他們認認真真地講起來,從挖地、平地、起垅、撒種、除草、施肥、捉蟲,啥都講。有個小男孩說爺爺我問你個問題。

他看這孩子仰着頭一臉嚴肅的樣子,覺得可愛極了。他說你講。小男孩說聽說你種的麥子和蔬菜不用化肥,那農家肥從哪裡來呢?怎麼施呢?這問題倒真的難住他了,他本想帶他們去那排矮房裡看木桶裡的糞肥,但想到他們肯定嫌髒,會喳喳叫起來,就作罷了。隻說爺爺自有辦法,在你們深夜做夢的時候,爺爺會變出來。

參觀完麥子,又參觀蔬菜大棚,孩子們一進大棚,高興得又蹦又跳,有的摸摸圓圓的蕃茄,有的搖搖茄杆,有的悄悄摘個辣椒,有的想摘黃瓜。趙麗娟的兒子說不準摸更不準摘,來時我們講好的,要不然就不準看了。老頭笑眯眯的,說摸摸吧,隻是不要摘,你們不曉得哪些該摘哪些不該摘。他又忙着給孩子們講,講得那個細,講得那樣深情,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怎麼那樣會講。

參觀完,照例他又把小家夥些請到客廳,照例又叫馮嫂去摘熟透了的瓜果,洗幹淨了讓他們吃。小家夥們忙着吃,邊吃邊稱贊,有個小家夥吃了噎着了,他說不忙不忙,慢慢吃,管夠。吃完了,趙麗娟的兒子從書包裡拿出一個作業本來,說爺爺我寫了篇作文呢,把在這裡看到聽到的寫進去了,你聽我念給你聽,說着念了起來。别說,這小子還寫得真好,真像那麼回事。老頭誇獎了他幾句,另外一個小孩不服氣,說爺爺你說他寫得好,但隻寫到了麥子和蔬菜,咋沒像我看到的書,裡面寫到蝴蝶、蟋蟀、螞蚱、螢火蟲、紡織娘呢?趙麗娟的兒子不服氣,說你胡攪蠻纏,這裡哪有這些東西,沒有我咋寫?老頭想這倒真是個問題,在這城裡的花園洋房裡,哪裡會有這些東西。别說城裡沒有,就是農村也少了,沒有過去那麼多。

促使老頭下鄉去的原因,是學校組織學生來參觀他種的莊稼和蔬菜。自從趙麗娟的兒子和他的同學來參觀之後,這事就引起了學校老師的重視。現在上面提倡素質教育,提倡為學生減負。這個學校的校訓還提倡親力親為、動手動腦,學會生活、學會勞動。這個學校的校長早就想組織學生到鄉下去,讓孩子們接近大自然,親眼看看莊稼和蔬菜在地裡是什麼模樣,以免連麥子和韭菜都分不清。讓他們看一看、嗅一嗅、摸一摸,聽老農講一講增加些感性認識。但這個願望一直實作不了,大家都知道現在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金貴得很,要組織他們去參觀問題何其多,一有點閃失責任重大麻煩多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罷了。

聽到趙麗娟的兒子和他的同學說起這麼個去處,班主任就興奮起來。這個花園洋房與他們的學校都在林蔭大道嘛,參觀何其友善。班主任打了趙麗娟的手機,趙麗娟趕到學校,聽班主任說了意思,馬上大包大攬地說行,沒問題,我的一個姐妹就在他家當保姆,這家老頭好客得很,準成。

聽了趙麗娟的話,老頭沉吟不語。老頭想這事不能太張揚了,兒子本來就反對這麼做,怕他的朋友知道笑話他。他堅持做了兒子也無可奈何,但房子畢竟是兒子的,不能太使他難堪了。趙麗娟快人快意,說怕什麼?他要不高興,等學生娃娃一進來就把大鐵門關上嘛,你這圍牆這麼高,麻雀也難飛過哩。再說,他錢再多也是你兒子嘛,難道說你還怕了他不成?你要怕,我就去把這事回了。這一說老頭的倔犟脾氣就上來了,說笑話,我誰都怕就是不怕兒子,你去回話可以來。隻是,隻是暫時不要來。趙麗娟說為啥?老頭不耐煩,不為啥,我歡迎他們來,隻是要等幾天。

晚上老頭坐在洋房的台階上吸旱煙袋。天氣有些涼,老頭咳嗽了。馮嫂說你就在客廳吸,我會把煙味扇出去的。他還是堅持到台階上吸,他吸不慣兒子買的高檔煙,沒味,越高檔的煙越沒味。他還不習慣坐在金碧輝煌的客廳裡吸旱煙,找不到感覺。他習慣的是在漆黑的夜空裡,蹲在自家的房檐下或地裡的土坎上,看着滿天的繁星,朦朦胧胧的山巒,迷迷糊糊的樹影和在田野裡飛舞的流螢,聽着蟋蟀、蛤蟆、青蛙以及不知名的鳥的叫聲,嗅着青草、樹木、莊稼和蔬果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惬意地吸煙,那煙味醇厚、道地、辛辣而有勁,吸着過瘾。這時一身的疲乏消除了,人在這樣的環境裡,感到的是恬适、溫馨和甯靜,感到的是自足、自尊和自在。

他不習慣花園洋房裡的環境,那樣的環境是找不到那種感覺的。老頭當然不知道什麼是氛圍什麼是意境,他隻是憑本能來感受。蹲在花園洋樓的台階上,感覺上總比在裡面強。但也強不到哪裡去,圍牆外面的街燈太亮,聲音太嘈雜,汽車轟隆隆的聲音和人的聲音一浪一浪地襲進來,攪得人頭暈。但院裡總要好點,有一片綠油油的麥子,有一棚瓜果蔬菜,圍牆邊有高大的樹,有竹叢,總還有些田野的氣息,但與真正的田野相比,缺少的東西太多了。不說别的,光是那天那個小孩說的螞蚱、蟋蟀、蝴蝶、紡織娘就沒有,沒有這些東西,院裡的一切就顯得太假了。那天那個小屁孩講到這些東西時,他心裡動了一下,像有人用什麼東西在他心裡撩撥了一下,但他沒往深處想。現在,趙麗娟上門來了,講了學校要組織學生來參觀的事,這就比較重要了,這說明他的做法已經得到認可。學校是啥?學校是教育人的地方,連教育人的地方都要來參觀,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有價值的了。既然人家這麼重視,總不能讓人家連田野裡常有的東西都看不到吧,那就太不道地了。

第16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4)

使老頭為難的是,現在是冬天,冬天哪有這些小東西。他想拖拖吧,讓趙麗娟跟學校說現在不行,至于為啥不行就不說了,留給他們去猜吧,吊吊他們的胃口也好,反正一定會讓他們來參觀的。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第二年的夏天就來了。老頭這次專門回了一趟老家,他帶上很多東西,也不讓兒子知道,搭車回去了。

回到老家,老頭挨家挨戶給老鄰居、老鄉親們送東西,東西都挺新、挺時髦,大家都挺高興。現在留在村裡的大多是和他一輩的老頭老太太了,再就是黑不溜秋、壯實得像小豬崽樣的娃娃。他給他們糖果、書包、作業本、有圖畫的花花綠綠的書,他要求孩子們為他做一件事,就是為他去捉蟋蟀、捉蝴蝶、捉螞蚱、捉青蛙、蛤蟆和綠背脊的草絲裡的刀郎蟲。孩子們睜大好奇的眼,問他爺爺也愛玩蟲蟲?他說愛玩。孩子們說城裡沒有嗎?他說沒有,爺爺想它們哩。

每個孩子都得到了一個玻璃瓶,玻璃瓶上的蓋子都鑽了孔,讓這些小生靈能透氣。他要求他們捉得越多越好,要求他們不要把這些小東西弄得缺胳膊短腿的,越健壯的越好。當天收齊,不能過了第二天。村裡的老頭老太太們不解,說捉去幹啥?家裡啥都不缺你還要這個。他說啥都不缺就缺這,圖有個影兒聽個響兒。你兒子沒買個電視機給你?你是不是悶得慌?買,大得像放電影。可那是死的這是活的。

老頭第二天天不亮就回城了,接他的車是專門預約的,賊貴。他不怵,隻要快就行。到了車站,他讓租的車回去了,去坐班車。天還早着呢,他上了車,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在車上,他緊緊地抱着那個裝滿玻璃瓶的旅行袋,他是下意識這麼做的,弄得車上的人以為他提了一包貴重東西。這車上有兩個到處流竄,幹點順手牽羊弄點财物的小混混,見到老頭緊緊抱着手提包,兩個擠擠眼,悄聲說有搞頭。倆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等下個站動手。這種跑縣鄉的長途車,中間都要歇一歇,給車加加水,讓旅客上上廁所。

老頭不知道有人跟着他,他下車時還緊緊抱着旅行袋,那倆混混說老人家讓我們幫你提一下吧,怪累的。他說不累不累。上廁所的人多,倆人中的一個遞支煙給他,說人怪多的,先抽支煙等等吧,去了也找不到地方。老頭說我抽不慣紙煙,你們抽吧。老頭的煙瘾也上來了,他蹲在地上抽裹好的葉子煙。抽完,上廁所的基本沒了,他起身朝廁所走去,那倆小夥也想跟着。進了廁所,看看裡面無人,倆人扭住他就搶,他奮力地抵抗着,大聲叫搶人啦!搶人啦!

倆人畢竟年輕力大,一人扭手一人搶包,終于将包搶去,拔腿就跑,老頭緊追不放,外面的人在開始上車,看了看也沒有幫助的意思。

倆人朝車站背後的小樹林裡跑去,老頭緊緊跟住不放,跑進小樹林,老頭被啥絆了一下,頭撞在樹樁上,跌得暈暈乎乎。等他爬起來,兩個歹徒早不見了蹤影。老頭坐在地上,想想這倆賊人的用意,定是把包裡的瓶子看成貴重東西了。他們搶去打開一看,肯定大為失望,肯定大叫晦氣,肯定會把這包丢了。老頭為自己的判斷高興,他不顧頭被碰暈,手腳被碰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去尋提包去了。

尋了不知多長時間,他終于在一個幹涸的溝底找到了提包。倆個賊人跑到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開提包,結果是大失所望,裡面盡是玻璃瓶,瓶裡裝的蟲蟲。倆人失望之極憤怒之極,覺得受到了人的愚弄。叫罵一陣,憤憤地罵了一通腦袋進水的老東西,丢下提包走了。

老頭好生高興,他像丢失了寶貝又獲得寶貝一樣興奮,他提着提包,渾身是勁,身上的傷一點都不覺得疼,哼着小曲兒走回車站。他坐的那輛車早走了,但車站上的人還認得他,看他回來關切地問這問那,及至知道他提兜裡的東西是蟋蟀、蝴蝶、螞蚱、青蛙之類,他們一緻認為這老頭腦袋肯定有問題,一個農村樣的老頭要這些東西幹嘛?為這些東西連命都不顧地去追歹徒,腦子壞了的人才會這樣做。

天快黑時老頭才回到家,馮嫂一見他這樣子吓壞了,忙問他怎麼了?他說不礙事不礙事,摔了一跤。馮嫂說你倒不礙事,這事被你兒子知道,說不定要砸我的飯碗呢。老頭說他敢,有我在他敢嗎?他将在車站裡被人搶了提包,冒着生命危險去追、摔了一跤的事講了,馮嫂大驚失色,臉都吓青了,說值得嗎?為了這些蝴蝶、蟋蟀?弄不好被歹徒捅上兩刀,那就太不值了,老頭說咋不值,人家校長親自上門了,聘我當校外輔導員,我不能丢那個臉。

老頭也不讓馮嫂為他洗傷口、擦傷口、包紮,他說我沒那麼嬌嫩,擦破點皮屁事沒有,你咋這樣驚驚乍乍的。馮嫂無趣,不再管他。他忙着到院裡來了,他環視了一下院子,決定先在塑膠大棚裡放提兜裡的東西,他知道這些會飛會跳的東西,放在塑膠大棚裡就飛不了跑不掉,這就好比放在一個大的玻璃匣子裡。老頭把棚裡的燈全打開,拿出瓶子看了一下,玻璃裡的蝴蝶、蟋蟀、螞蚱、青蛙等等,全傻呆了伏着不動。他不急,他是有經驗的老農,知道那是颠暈了、悶壞了,放出來一會兒,它們就緩過來了。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這些放出來的小東西緩了一陣勁,就活泛了。蝴蝶開始扇動翅膀,小眼睛一動一動的,細細的融須微微顫動着;蟋蟀呢,穩穩地伏着,朝後彎曲的觸須劍戟般伸直,羽翅收斂,胖胖的肚子顫動着,眼睛轉動起來。果然,這小家夥鳴叫起來,聲音脆而急促。其它的小東西也伸胳膊動腿,它們在蟋蟀叫聲的鼓舞下,全動起來了,隻一會兒功夫,蝴蝶飛走了,青蛙螞蚱跳走了,蟋蟀更是跳到見不到的地方互相應和着鳴叫,青蛙不服氣,鼓腹如鳴,一個塑膠大棚裡生機盎然,蝴蝶飛舞,蟲鳴蛙叫,老頭喜得胡須顫動,滿棚亂走,一會兒拔拔菜葉,一會兒搖搖瓜藤,一會兒眯眼傾聽,一會兒凝神觀望,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茫茫天涯的原野。

在院裡放那些小東西就讓老頭費神了,這些小東西都是活物,都是會飛會蹦的。塑膠大棚可以框住它們,這院子怎麼禁得住。雖然有院牆,但蝴蝶是飛得出去的,蟋蟀是爬得出去的。費盡心思弄來的小昆蟲跑完咋辦?光塑膠大棚裡有不算完美,要在院裡有才顯得自然。要在院裡吸着旱煙袋看蝴蝶飛、螞蚱跳、聽蟋蟀叫才叫享受,學生娃娃來了也才有看頭。

不管老頭咋想也想不出辦法,狠狠心,放,全部放。他心存僥幸,想這些小東西未必全部會飛出去蹦出去,總會有一些在院子裡,有一些也就可以了,到處都是就成昆蟲展覽會了。

正如老頭想的,第二天清早他到院裡去看,果然在竹從裡花草間麥畦裡看到了這些活物。老頭把兒子種的名貴花刨了,花嬌難養,種了鄉間最多的指甲花、野薔薇花。可見,老頭也還是愛花的。看見開得粉嘟嘟的指甲花,他就想起了媳婦年輕時的樣子,想起她給自己裹指甲花的樣子,心裡有些溫暖也有些傷感。

那些天林蔭大道上的這座花園洋樓熱鬧極了,趙麗娟兒子所在的這座國小組織的學生,陸陸續續地來這裡參觀,來上課了。他們是一個班一個班的來,來的時候,馮嫂找出學校的輔導員的胸章要他戴上,老頭忸怩着不好意思。老師就叫一個膊戴三道杠的小女孩給他戴,他彎下腰,小女孩很認真地給他戴上了。剛戴好,小女孩擡起手臂給他敬了一個少先隊隊禮。老師又拿出一條鮮豔的紅領巾,仍然由三道杠小女孩戴,戴好,老頭心裡激動起來,黑黑的皺紋縱橫的臉竟然紅了。望着嫩芽似的娃娃們,老頭百感交集,眼睛潮潤了,這隻有在電影和電視裡才見得到的鏡頭呀,竟輪上他了。這是尊嚴,是榮譽,是錢買不到的呀。活到這份上,值。他還沉浸在幸福之中陶醉不已的時候,又聽到三道杠喊稍息,立正,向老爺爺敬禮,排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個國小生把手舉了起來,向他敬禮。老頭懵了,不知該怎麼辦,半晌,才笨拙地舉起手來,笨拙地向小朋友們敬禮。此時此刻,老頭差點流下淚來,他喉頭發緊,聲音顫抖,說了一句孩子們我不該受此大禮呀,就說不下去了。活了這大歲數,一輩子蹲在山溝溝裡,他從來沒受過這麼大的禮遇,這麼高的尊敬,他感到從來未有過的震撼,是心靈的震撼,是靈魂的震撼。

兒子幾個月來看他一次,他都不在。他是下鄉去了,繁忙熱鬧的幾個月過去,那所國小包括臨近幼稚園的小朋友都來過林蔭大道上的這座花園洋房了,他們在這裡大開了眼界,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蔬果,也見到了各種小昆蟲,蝴蝶在花葉上顫動翅膀,青蛙伏在白菜上一動不動,聽到響動它們就跳起來,那姿勢好看極了,蟋蟀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鳴叫,逗得小男孩興奮不已,到處亂找。

幾個月過去該來的都來了,花園洋房裡就冷清下來。

馮嫂那天接到一個電話,是郊區農村那個瘦老頭打來的,說想念他了,讓他下去玩兩天。天天呆在花園洋房裡,盡管有種的蔬果為伴,他還是感到有些寂寞了。他想到鄉下去吸一吸田野的氣息,和那個隻見過一面卻極談得來的老夥計聊聊天。他非常懷念在他的院裡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吃豆角咂酒的時光,他把院裡的事作了安排,想想隻去一天,不能多去,才放心地去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兒子已經走了。他放下老頭送他的青包谷、豆角,忙匆匆地就去看院裡的地和塑膠大棚裡的蔬果。一切都很好,蔬菜瓜豆水淋淋的,才種上的麥子已經一拃長,綠油油喜人,他笑了一下,也才一天的時間嘛,但過了一陣,他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麼,站着想了一會兒也沒想清到底少了些什麼。過了一陣,他才突然想起,這院裡、大棚裡少了蟲鳴蝶飛蟋蟀叫,難怪除了越牆而過的汽車聲和鼎沸的市聲就沒有其他了。

老頭想它們藏到什麼地點去了呢?這些小東西有見人躲藏的本能,但都能見到。他在地裡、樹叢中竹林裡、在塑膠大棚中找了起來,他彎下腰找,趴在地上找,伸直腰杆找,像找什麼寶貝樣細緻認真。找了半天,一隻蝴蝶一隻蟋蟀一隻青蛙都找不到,其他的活物也不見了。他想這就怪了,才一天的時間它們就集體逃亡了,它們為啥要逃亡呢?好好的環境好好的日子不過,逃了幹啥呢?再說,塑膠大棚緊扣,是逃不了的,咋也找不到一隻半隻呢?

馮嫂抽空擋回了一下家,回來見他這樣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馮嫂一臉愧疚一臉緊張一臉歉意,她不知道怎樣跟他說,她曉得為這事老頭子不曉得多難過多憤怒呢。老頭愛這些東西愛到骨髓裡去了,沒有這些他在城裡一天也呆不住的。這些菜呀果呀麥子包括會飛的蝴蝶會蹦會跳會叫的蟲蟲青蛙,不僅給他帶來快樂,還給他帶來榮譽帶來尊嚴。老頭很珍惜那枚校外輔導員的胸章,尤其珍惜那條鮮豔的紅領巾,他時刻拿出來看呢。看的時候一臉自豪一臉陽光。現在這些會飛會蹦會叫的活物都沒了,老頭不知會咋做呢?

原來,老頭下鄉的時候兒子來看他了,像任何一次一樣帶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兒子不見他就急了,問老爺子到啥地方去了?馮嫂回答了,他說也好,讓他出去透透氣見見老朋友,老有老伴,他們講得攏。

正喝着茶,他聽見院裡有蟋蟀叫,有青蛙鳴,他有些回不過神,這院子是在城裡的呀,城裡的花園洋房裡怎麼會有蟋蟀叫青蛙鳴呢?他恍惚是回到山區老家了,仿佛是坐在土宅茅屋裡,仿佛看到一堆堆的柴禾一堆堆的洋芋,仿佛看到熱氣騰騰的鐵鍋裡煮着一大鐵鍋毛皮洋芋,那是人吃一半豬吃一半的。他厭惡這種生活,憎恨這種生活。在城裡,他住的是花園洋房,即使外出,也是住的進階飯店,吃的進階宴席。這種景象又把他拉回了過去,他想告别過去,用金錢和豪華奢侈的生活來裝點自己,但别人總用另外一種眼光來看他,使他感到自卑。尤其他和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暗中好上,那女的用他的吃他的穿他的,卻時刻在糾正他的行為舉止,說要把他改造成上流社會的人。他也随時在克制自己規範自己,越這樣那些官員那些有身份有名望的人,越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把他弄得很是惱火。

他走出小洋房,看到了巨大的玻璃牆上竟然歇着蝴蝶,這是鄉下常常見到的小粉蝶,台階下竟然有幾隻螞蚱,青蛙不知在哪裡鼓噪,蟋蟀叫得煩心。有一隻螞蚱居然跳到他的皮鞋上,他很惱怒,覺得這螞蚱太張揚太不把他放在眼裡。這也怪不得他,如果他是個有文化有情趣的人,會覺得很有情趣。而在他呢,則認為是在臊他,如果叮在背上沒發現,如果去出席宴會,不是就成為那些笑他是暴發戶土财主的人的笑柄了嗎?他把那螞蚱抖下來,那螞蚱在地上一跳,跳到他的肚皮上了,他用手去拍,那螞蚱卻跳到他的脖子上去了。他惱羞成怒,狠狠地拍下去,把螞蚱打死了打得扁扁的,他的心情也糟透了。

他叫馮嫂去拿噴霧器來,把殺蟲劑放進去。馮嫂面有難色,說這是老爺子專門下鄉去捉來的,為這他差點還被人搶了呢。他更加生氣,不敢罵老爺子,罵馮嫂,說你是吃幹飯的,任他由着性子來。叫你打你就打,還要啰嗦。馮嫂說留着吧,又不礙啥的,老爺子……他生氣,說你是聽誰的,你的工錢是誰開的?打不打由你,你看着辦。馮嫂見他臉色難看,畢竟端的是他的飯碗,說我打,我打。馮嫂找出噴霧器,兌了農藥一路打下去,這農藥好生了得,藥水打到的地方,蝴蝶呀螞蚱呀包括隐藏在隐敝地點的蟋蟀、青蛙等等,紛紛死了。

她去掃這些小東西的屍體時,心裡竟然酸酸的、澀澀的、有些想哭。

接到馮嫂的電話,劉武生大叫糟糕、糟糕、這事弄糟糕了。馮嫂告訴他老爺子不見了,到處找不到,他馬上意識到自己闖禍了,不該叫馮嫂用農藥把他的蝴蝶、蟋蟀、螞蚱打死。老爺子既然專程到山區老家去收集這些東西,即使遇到壞人來搶他也不顧危險去追去奪,說明他是非常看重這些東西的,老了老了就小了,老爺子的性格脾氣越來越小孩子,執拗任性不講常理。但自己是不該違背他的意願,做些讓他傷心的事的。

劉武生對父親是很敬愛的人,他對老人的孝順也是有名的,他此時心情确實很難受,覺得不該傷害父親。他決定馬上就去找父親,在找之前最重的是要把那些蟲蟲蝴蝶之類找來,否則老爺子是不會回來的。

這本來是件極簡單的事,他派一個手下的人就可辦妥了。可他還是決定自己去,這樣才顯示出自己的誠意。

不出所料,老爺子就在上次找到他的那個地方,他正和那個瘦老頭掰玉米,玉米已經堆了高高一堆,他們正準備用背簍背回來。

見到他老頭不理,仍然掰他的玉米。他怯生生地連喊幾遍,他也不回頭。

第17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5)

瘦老頭很不過意,搶走他手裡的玉米,說你兒子喊你幾遍了,你别不理不睬的。他硬硬地說我沒兒子,如果有人喊是冒認的。瘦老頭說老夥計你别犟了,兒子來接你,你快回去吧,放着清福不享你來找罪受。我要像你就好了,孤寡人一個。老頭說我甯肯當孤寡人,自由自在,想幹啥就幹啥。劉武生說爹你莫這樣說,我錯了還不行嗎?我是專程來給你賠禮道歉的,我不該把你喜歡的東西殺掉。老頭說你賠啥禮?房子是你的花園是你的,我才該給你賠禮道歉哩。

劉武生急了,說爹,這是折殺我哩。兒子再有多少房子多少院子,都是爹的。

沒有你我早就餓死了,沒有你的呵護,我哪有今天。他很動情,心裡酸酸的澀澀的,眼角潮濕差點掉下淚來。瘦老頭說得了得了,你不要太為難人家了。人家大臉大面有身份有地位,像這樣孝順的人已經不多了。老頭心裡動了一下,但想到那些死得硬翹翹的蝴蝶、蟋蟀、青蛙、螞蚱,他心裡又不舒服起來,說我不去,去了看着心裡難受。劉武生說爹你放心去吧,我不僅不會那樣做了,還親自去把那些蟲蟲蝴蝶捉來了,不信你看。說着他打開汽車的尾箱裡拿出一個提箱,打開,盡是玻璃瓶子,裡面裝的那些東西比他去捉來的還多。看到這些瓶子,老頭眼睛亮了一下,說你自己拿去放吧,我在這裡舒服。

當天,他随兒子傳回城裡。瘦老頭要留他們吃飯,他說不吃了不吃了,肚子還撐着呢。瘦老頭曉得他的心思,說不吃也罷,得空了再來玩呵。

那天,院子的鐵門又響了。馮嫂開門,進來的是社群主任一行人。老頭想這又是咋的了,最近好像沒啥事沖撞着他們。在他心裡,社群主任上門準是有事。果然,社群主任拿出一份通告,說接到市政府的通知,全市要搞透綠工程,所有機關機關和有花園的私人住宅,一律拆牆透綠。老頭一時糟了,他不曉得啥透綠工程,為啥要拆牆?他說透什麼綠,為啥要拆牆。社群主任說透綠就是把圍牆拆了,讓外面的人看到裡面的綠。老頭說好端端的牆拆掉太可惜了,在我們老家建這麼一堵牆,幾年打工的錢都不夠呢。這花園洋房确實修得好,高高的石腳,聽說是啥文化石呢,牆角的石柱方方正正的,尖端還有風燈呢,牆面是青磚砌的,抿了水泥,外面的牆面還有一幅畫,兒子說是啥浮雕,花了老大的錢呢。老頭心裡可惜,說這是我兒子的房子,我作不了主。社群主任說我們會和你兒子聯系的,希望支援配合我們的工作。

劉武生對拆牆老大不滿意,他倒不是心疼那幾文錢,而是拆了牆透了綠,老爺子早已将花園和草坪毀了,裡面和農家的自留地一樣,讓人看了說他的閑話。花園洋房種麥子、種瓜瓜豆豆,這本身就是個笑話。他沒好氣地在電話裡說你們也太能折騰了,一會兒一個花樣,我那圍牆是紙糊的,說拆就拆?你要我配合,明确告訴你我不配合。說完他就氣哼哼地挂斷電話。

那圍牆到底還是拆了,和劉武生私交甚好的那個副區長打了電話來,說老弟脾氣見長了呀,我手下的人你根本沒放眼裡呢。他說哪裡哪裡,不過你們的名堂也太多了,轉着圈子折騰,我都被折騰暈了呢。副區長說暈啥暈,你明白着呢。你是怕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看見裡面的東西。告訴你,那沒啥,我們學校的學生還去參觀呢,學校還聘老爺子當了校外輔導員呢。這一說,他就沒話說了。

拆圍牆的那些天,老頭端了個凳子來坐着,不準在圍牆裡施工,不準踏壞他的一根麥子。拆牆的灰塵太大,老頭看着蒙塵的麥子心疼,一遍一遍地灑水,為麥子洗臉。掉下點磚屑泥塊來,就會惹得老頭發脾氣,圍牆拆了,外面車來人往熱鬧得賽過趕大集,把老頭看得頭暈腦漲,汽車的喧嚣聲尖刀一樣直刺耳膜,嘈雜的人聲轟轟然使人頭暈。老頭想這城市真不是人住的地方,看不到成片成片的綠色,看不見雲霧,看不到河流,有堵圍牆隔着還好一點,沒有圍牆,這日子就更難過了。

新的圍牆終于做好了,嚴格地說不是圍牆是栅欄,栅欄的底座是半月形的,上面的栅欄是做工考究的鐵藝,有繁複的圖案,像變形的花、葉、雲和流水,外面的人看裡面一目了然。老頭每天的活動完全暴露在人們的視野裡了,他彎腰撅腚,拔草澆水,蹲在台階上吸旱煙,都有人觀看。他們覺得很新奇,這花園洋房的主人首先而且一定是個有錢的大款,不是大款就是官員或者是演藝界的明星大腕。他們猜是明星大腕的可能性更大,否則怎麼會在花園洋房裡種麥子種蔬果呢?這些人做事總是與衆不同的。那個土裡叭叽的老頭,肯定是請來的傭人了,看他那樣賣勁,就曉得掙錢的确不容易了。

老頭現在覺得很别扭,在鄉下種莊稼誰看誰呀,吃飽了撐的或者是二流子才會盯着看别人做事。他現在在衆目睽睽下做事,一些看稀奇的人趴在欄栅外目不轉睛地看,還互相指指戳戳,小聲地講話。他覺得他就像關在鐵欄杆裡的猴子,一隻老而醜的猴子被人圍着看,這種感覺使他十分惱火,可又不能無緣無故地去幹涉人家或攆人家走。有時有人向他問這問那,他也回答,尤其是問莊稼蔬果方面的事,他最喜歡回答。問到其他方面,他就找不到話了。漸漸地他熟悉了這種生活,有人看有人望生活還多了份樂趣呢。

老頭最喜歡看小孩子,有的年輕媽媽抱着孩子走累了,将孩子放在栅欄的台階上歇口氣,孩子雙手握着鐵欄杆,看着裡面的洋房,看見整齊的青青的綠色的麥苗,看見塑膠大棚裡的瓜果,高興得又跳又叫。老頭看見他(她)們紅彤彤的嫩嫩的小臉,心裡漾起一陣溫馨。他再忙也要逗一逗他(她)們,和小孩子的大人講講話。他不能邀請他(她)們進院,有時要去摘些新鮮的黃瓜、蕃茄,洗淨給他(她)們。他說放心吃,不用化肥不施農藥,生态着呢。有些講究生活品質的人就要向他買,他說買啥呢,要拿去就行了,反正也吃不完的。人家要給他錢,他說不要錢不要錢,我種着玩呢,這地種青草太可惜了,造孽呢。老頭聽着那些穿着時髦的年輕父母誇他,心裡喜滋滋的,比吃了蜜還甜。

可是兒子的心情卻不好,花園洋房的圍牆拆了之後,裡面的一切就暴露無遺了。如果說原來有件衣服還可以遮住身上的疤痕的話,現在就等于脫了衣服向人們展示醜陋了。在各種應酬活動中,他覺得人們看他的眼光更加詭異了,裡面的内容是明明白白的。他不能向人家解釋是老爺子自己要這樣做的,越解釋越糟糕。他隻有裝看不明白,他很不高興市裡為什麼要這麼做,透綠,透什麼綠,自己的房子自己做不了主,圍牆說拆就拆了,讓他很窩火。

使他很不高興的是,那個副區長竟然打電話給他,讓他送些老爺子種的無公害蔬菜瓜果去。他很不高興,在電話裡說你這是諷刺我吧?老爺子閑不住種點蔬菜消遣,你也要嘲笑我。副區長說你這是咋啦?向你要點蔬菜不是向你索賄。我這是招待客人呢,我的老上級星期天要來做客,他最喜歡蔬菜瓜果又最讨厭施農藥化肥的蔬菜瓜果。我打了包票,說一定讓他吃到真正的生态蔬果。

這樣一說,他才轉怒為喜,說讓人來拿吧,要多少拿多少,老爺子最喜歡人家吃他種的。

從此,副區長就讓人定時來拿新鮮蔬果,一式兩份,一份自己吃一份送老上司。錢是一定要給的,不給就不要。老頭很高興,見推不脫就說實在要拿就拿給馮嫂吧,她家困難,馮嫂紅着臉接了,這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定期都會送來的。馮嫂說我不知道怎樣謝你呢,你受苦賺來的錢卻拿給我,這叫我無臉見人了。老頭說苦啥?這也叫苦?過去我在山區和石頭較勁才叫苦呢。這是享受,真真正正的享受,你懂嗎?

老頭愛坐在洋房的台階上打瞌睡,家裡啥都有,樓上樓下的客廳、卧室就有好幾個,席夢思寬大得賽過打麥場,柔軟得像山下小河邊的沙灘。可他就是睡不着,勉強睡了一夜直喊腰杆疼、脖子犟、背脊酸,自己找了木闆來搭個鋪才睡舒坦了。睡午覺他說是打盹,打盹就是随便找個地方坐着打瞌睡。這天早午他瞌睡來了,就到洋房的台階上,倚着大理石圓柱打起盹來。他眼睛剛閉上,就看見滿大街漲了洪水,洪水浩浩蕩蕩濁浪滔天,河面上漂來一片一片的樹木、莊稼、雞羊,這些樹都是連根拔掉的,綠油油的莊稼、青草、野花也被連根拔掉。這些樹木花草莊稼雞鴨牲畜還沒漂完,一輛接一輛的汽車來了,些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形形色色的汽車轉眼間變成巨大的甲蟲,也說不清像啥,又像水母雞又像癞蛤蟆,又像怪獸,它們都有堅硬無比的外殼,有鋼鐵般的螃蟹似的鐵夾,有長長的獠牙和鋒利無比的爪子。它們挨挨擠擠一個接一個無邊無際塞得一點縫隙都沒有。他看見一街的人全成了各種各樣的昆蟲,有螞蚱有蟋蟀有蝈蝈有蟬,同樣擠得密不透風,河流上面的巨蟲巨獸在互相碰撞互相撕咬,河流下面的昆蟲也在互相撕咬,他的耳畔傳來巨獸們汽車轟鳴的巨大響聲,巨獸們和下面的昆蟲們還交上了火,場面太混亂了,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無邊無際的巨獸和昆蟲們混戰、血肉橫飛肢體亂抛,青蛙、螞蚱和那天兒子用噴霧器殺死的情形一模一樣。他想這王八蛋太缺德了,他舉起手來去打他,他跳開,他追上去,卻跌了一大跤。

醒來,老頭迷迷瞪瞪的,弄不清他在夢裡還是夢在他心裡。老頭很郁悶,再也睡不着,又去尋找事兒幹了。

老頭在傷心、憤怒、咬牙切齒痛心疾首之後決定在花園洋房裡搭個看秋的棚。

也怪上面要拆圍牆要透什麼綠,圍牆拆了鐵藝栅欄豎起來了,不僅綠透了,連人連裡面的所有東西都透明透亮了。透綠帶來的直接效果是每天有不少人圍在棚欄外看他的莊稼看他的蔬果,還有不少可愛的小寶寶小朋友在栅欄台基上蹦蹦跳跳使他開心。但還有一個誰也沒想到的結果,就是小混混們也盯上了他的塑膠大棚裡的蔬果。這些小混混未必是想偷些什麼,小混混的特點就是閑極無聊,有破壞欲,好好的垃圾桶他們要推翻,枝葉婆娑的綠樹他們要折斷,就連砸不碎折不斷的公園裡的石桌石凳他們也要掀翻。

那天幾個小混混在白天看到花園洋房裡的一切後,決定後半夜來“偷襲”,他們無所事事閑得骨頭發癢,一有點刺激的事就興奮無比。他們在電子遊戲室玩到半夜,又去吃了宵夜,然後直奔目的地,開始偷襲。鐵藝栅欄在他們眼底簡直不是個事,他們輕輕松松進了院子,在麥苗地裡打陣滾,說舒服舒服,又到塑膠大棚裡大肆采摘,青澀的成熟的大個的小個的能吃的不能吃的,盡數悉收。這也罷了,關鍵是他們都是天生的破壞欲極強的人,他們快樂地亢奮無比的大肆踐踏麥苗蔬果,踩的踩拔的拔折的折踏的踏。等老頭發現出來時,他們中的最後一個已翻上栅欄,還揚着手對他叫哈啰,晚安,把老頭氣得要吐血。

老頭開始不睡覺,他坐在花園洋房的大客廳裡,大客廳的門是淡藍色的玻璃磚,在這裡可以看到院裡的一切。他警覺而又恨恨不已地盯着外面,他要親手抓到那些小混混,要讓他們把踩爛的蕃茄、香瓜連泥帶土吃下去,要他們重新把地耕種一次,嘗嘗流汗吃苦的滋味。可守了幾個晚上,他困得走路都打飄了,還是不見他們上門。

下一茬的蔬果又成熟了,麥地裡種了玉米、洋芋,他想換換品種。天氣正是熱得好的時候,老頭的擔心就多了起來。老頭想起在老家看秋的情景,莊稼成熟季節,各家總要在地頭搭個茅草棚,茅草棚裡搭個地鋪,鋪滿谷草,睡在地鋪上,晚風習習、繁星滿天,聽得到蟋蟀或長或短,或高亢或低鳴金屬般鳴叫的聲音,聽得到青蛙呱呱的叫聲,間或還聽得到夜鳥的叫聲,許是鹧鸪,許是夜莺,許是杜鵑鳥,遠山朦胧近樹朦朦,霧霭漫漫地似有若無的流曳,這一切多麼美好,多麼和諧。在城裡是看不到這些了,但有了地鋪,總找得到一些感覺,城裡的風,雖然沒有田野裡清澀苦涼的味道,但總還是風;天空雖然被高樓擠壓切割得破碎,總還看得到一點星星。

馮嫂和秋實給他當助手,幫他遞些東西。馮嫂對老爺子的做法已經完全習慣了,他想做什麼她從來不反對,也不再給劉武生打小報告。老爺子的作派委實不像老爺子,倒像一個真正的老農民。在花園洋房裡種莊稼種蔬菜,本身就是荒謬得很的事,可他要做誰也阻止不了。馮嫂是下鄉當過知青的,她了解一個老農民對山川河流、對藍天黃土、對莊稼的感情,這是深入到骨髓裡的,是誰也無法改變的。

第18章 漫過花園洋房裡的濃煙(6)

老頭種的包谷已經比人高了,包谷地裡還套種了洋芋,高高的包谷林遮蔽了外面的視線,他在院子的側面搭了個茅草棚,就幾乎沒人看得見了。搭好棚子那天,老頭很高興,提了瓶酒,他家裡茅台、五糧液和各種洋酒有的是,但他覺得沒有村裡王燒酒釀的包谷酒好喝,那酒味醇,沒有任何雜味,濃烈甘爽之中透着醇醇的包谷味。他帶了一塑膠桶來,灌在酒瓶裡,他還煮了清香撲鼻的青包谷,煮了新洋芋,隻是沒有毛豆角,帶殼的新花生,他還在塑膠棚裡摘了新辣椒,在瓦斯竈上燒了拌了滿滿一碗。這天晚上天上有月,盡管不是那麼明晰;有風,盡管帶着城市的特有氣息;有聲音,盡管是嘈雜的市聲和喧嚣的汽車聲。他自斟自飲,喝得痛快吃得高興,喝得有些朦胧了,他想起了遙遠的山村,想起蔥籠的樹林,想起綠油油的莊稼,還想起村後的坡上,一排排的墳墓,埋着他的祖祖輩輩,埋着他的老伴,那個在很年輕時就死了,沒享過一天福的女人。他的心憂郁起來,傷感起來,惆怅起來,同時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落寞和凄惶。這個時候,他太想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說說心裡話。可滿大街的人沒有誰和他有關系,大家行色匆匆,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管别人的閑事。這情形,要多熱鬧有多熱鬧,要多孤獨有多孤獨。

馮嫂出來為他倒水,看見馮嫂他的心突然跳動起來,他想讓馮嫂和他坐在一起,吃點東西,喝點酒,聊聊家常話。他滿臉绯紅,在酒精的驅使下膽子大起來,他叫馮嫂坐下吃些東西。馮嫂有些吃驚,看見他醉了就不敢冒昧地和他坐在一起,這個多歲的下崗女工清醒地知道,自己和一個有幾千萬資産的大款的老爹坐在一起是多麼荒唐的事。老爺子盡管完全像個老農民,但他畢竟是大款的爹,主人和傭人是有差別的。馮嫂要走,老頭突然站起來,眼睛迷朦,臉色绯紅,滿嘴酒氣,伸出手來抓住她,說坐一會兒吧,坐一會兒吧,我心裡悶得慌,陪我說說話行嗎?她感覺到老頭的手在抖,手掌上沁滿汗,熱得像烙鐵。她意識到不行,這樣肯定會出事的,這個醉了酒的孤老頭子如果把她摟住,如果要親她甚至還想做點啥事怎麼辦?馮嫂用力地抽回了手,邊走邊說你醉了,不要再喝了,我給你泡杯蜂蜜水解酒。

老頭無力地坐了下去,他感到空虛而悲哀,感到孤獨而無助,他突然萌發出的想尋找點慰藉的想法破滅了。老頭恨起這個花園洋房來,恨起擁有千萬資産的兒子來。如果他不把自己接到城裡,在村裡他不是可以找個老伴麼?現在,他這個千萬富翁的爹,誰敢來攀呀?弄不好怕兒子說想和他分資産哩。

十一

兒子很長時間沒來看他了,他不是忙不過來,也不是不想見到老爹。問題是每來一次,和他暗中相好的那個女大學生總要問這問那,他現在大多數時間都是和她泡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他覺得充實、愉快,覺得可以在無形中學會很多東西,提高自己的素質和品位。他為她買了一棟小别墅,他感到已經離不開她,甚至已經在暗中謀劃怎樣離婚,這樣就可以在公開場合帶她出場,這是拿得出手的,是有韻味有品位有内涵的,他也心甘情願地接受她的熏陶,她的調教,在衣食住行言談舉止服飾穿着等方面,他已經不像個大山深處來的挖煤的煤老闆了,已經變得有氣質有風度了。

他最怕她問起老爺子的一切,知道了老爺子做的事後她會不厭其煩喋喋不休地批評,勸說甚至抨擊。那其實不是說老爺子是在說他哩,這會把他的心情弄得很糟糕。

那天他剛剛回到别墅,漂亮的嬌嫩的有風度有氣質的小情人來接他,為他泡了上等的美國咖啡,為他端出各色水果,然後親手剝了美國提子的皮喂他。

喂完,她拿出一張報紙遞給他,說你看,老爺子上了報紙,成新聞人物了。

他接過一看,頭一下就大了,氣慌胸悶眼睛噴火,說哪個雜種這樣缺德,把花園洋房把老爺子照成這樣子,公然還登了出來,這家報社老總是誰,我饒不了他。漂亮的女大學生說看你又粗口了,才戒了幾天又犯。他說老子就要罵,罵這些龜兒雜種王八孫子,這不是故意出我的醜臊我的皮嗎?她說你好好看看再說吧,别罵罵咧咧的。

這是張娛樂性的晚報,整整大半版都登了老爺子的圖檔和相關文章,有一張圖檔最顯眼,精美豪華歐式風格的小洋樓側邊,搭了一座人字形的茅草棚子,棚子的裡面,是蓬亂的稻草,稻草上覆寫的竟是一條名貴的意大利毛毯,老爺子蹲在地上捧着那根碩大無比的水煙筒,正怡然自得地吸得滋滋有味,袅袅的煙霧幾乎遮住了他的臉,麥草棚的一側,還看得見包谷的莖和洋芋的藤蔓,另外幾張照片,都是以花園洋房為背景,照的不外都是花園洋房、包谷洋芋、塑膠大棚、蕃茄、黃瓜等。有一張照片竟然捕抓一隻粉蝶停在瓜花上吸吮花蜜的景像。這些照片如果不和花園洋房聯系在一起,就是有情趣的田園獨幕喜劇。但和花園洋房和歐式風格的鐵藝棚欄放在一起,就顯得怪誕,顯得不倫不類和生澀别扭。

原來,有一天有一個穿着另類的青年走林蔭大道路過,這是一個搞行為藝術的藝術家,他在背上背着一個紙牌,上面寫着尋找他自己的文字,這是一個失去了精神家園的人。他在這個城市到處遊蕩,開頭還吸引了一些人觀看,後來就沒有人看了,覺得他神經有些問題,他走到這裡,站在鐵藝棚欄外小憩。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藝術家的眼光都是很敏銳很獨特的,花園洋房裡的景像使他很震驚,很激動,他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難以尋覓的藝術。他拿出随身帶着的相機,在外面就開拍了起來,拍了幾張之後,他看見了包谷林後的麥草棚,他更興奮了,他爬上栅欄,也不經主人允許,就直奔裡面去了。藝術家的行為大都是怪異的,等老頭發現時,他已經把他吸水煙筒的場景拍下來了。經過一番解釋,他終于使老頭相信他是搞藝術的,沒有任何惡意,就是想把老頭所做的宣傳出去,讓大家知道這裡有一片世外桃源。老頭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相信了他的話,讓他在裡面随意拍攝。

但在報紙上登出來的卻是:凝固的行為藝術——現代藝術新發現。報紙上不僅登了圖檔,還登了一篇長的文章,把這棟花園洋房主人的另類美學情趣寫了個淋漓盡緻,從現代美學的理論入手,把印象派、抽象派、達達主義,分裂、肢解、組合、荒誕、強化、聚焦、視覺沖擊、無序排列啥都扯在一起,就像困難時期鄉下煮的粥,逮住啥塞啥。

劉武生不懂啥現代藝術,他隻是覺得氣憤,覺得有人故意臊他的皮出他的洋相,他甚至懷疑有人弄個人來故意出他的醜。他把報紙丢在一邊,氣哼哼地說非要查出這個人不可,非要讓人黑打這人一頓。他的小情人莞爾而笑,說你呀真是豬腦子,這是好事呀。我抽空寫篇文章你找人拿去發表,用筆名,就說花園洋房裡的一切都是你的創意,你最近看了一些書也看了些外國的畫展畫冊,萌發出要在花園洋房裡搞一些别具一格的有創意有藝術情調的東西。這樣一來,這個行為藝術畫家不是幫了你的忙嗎?你感謝人家還來不及呢。他一聽高興地摟住這個小寶貝就親,哎呀,你太了不得了,你的腦袋咋個這樣好使。

我真是一天都離不開你了。小情人說别盡說好聽的話,離不開就趕緊離婚,再這樣我就走了。他把她摟得更緊,别别,我一定抓緊時間離。

十二

老頭為砍下的一大堆包谷發愁,這些包谷太多了,割下來一大堆,堆在院裡占了很大一塊地方,包谷稭也好麥稭也好,活着立在地裡,青翠而有生機,是一道風景,可砍下來後,堆在院裡就太難看了,就像一個活色生香的人很快就變成僵屍,倦縮而又幹癟,枯索而又肅殺。在鄉下,這就不成問題了,麥稭包谷稭都是難得的飼料,無論垛是青的還是幹透了的,畜牧都喜歡吃,尤其牛愛吃,家家都在院裡或者大樹下堆成垛,躺在麥草上睡覺,舒服得很呢。為藏麥稭,老頭已經把花園洋房側的那排矮房全填滿了。他舍不得丢掉,打開門能聞見麥稭的清香呢。即使想丢也找不到地方丢呢。

現在面對這麼一大堆包谷稭,他是真正的發愁了,總不能牽頭牛來住在花園洋房裡吧?總不能喂幾頭豬幾隻羊來消滅包谷稭吧?他不曉得怎樣才能弄掉它們,他曾去聯系過汽車或拖拉機,但人家一聽是林蔭大道就不敢來了。這是條著名的景觀大道,隻有上檔次的轎車才能跑。無奈,他隻有把它們堆在院子的一角裡。

包谷稭在城市的暖風吹拂下很快就幹了,幹了的包谷稭不再美觀,它們挨挨擠擠地堆在一起,黃黃的包谷稭上裹着幹枯瘦削的包谷葉,幹透了的包谷葉早已退了綠色,變成十分難看的黑褐色,幹硬的包谷葉在風的吹拂下發出金屬一般的鈍響,被風吹拂斷的葉片在院裡打着旋,随着風飄到美麗整潔的林蔭大道上,細碎的葉片還會落入行人的頭上,衣領裡,惹得行人十分不高興。

接到社群主任的通知,老頭愁得不得了。他想這是咋回事?弄下一堆包谷稭還使人愁得不行,他開始思念鄉下,思念綿延起伏的山,思念一望無垠的綠,思念清清悠悠的河,思念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屋。他是招誰惹誰了,按自己的心願在自己的地裡種點莊稼種點蔬果,這些人咋老是找他的麻煩呢?現在向他發了通知,限令他迅速處理掉包谷稭,區裡馬上要搞衛生大檢查,市裡正在争創全國衛生城市,你這些東西亂七八糟,不僅有礙觀瞻,還危害公衆利益。你去看看,碧綠的緬桂樹挂上了紙幡似的包谷葉,那麼高的樹還得派人爬上去摘,像話麼?細小的碎片還吹進人的眼睛,弄傷了人家眼睛你負得起責麼?

老頭想這是多麼好的飼料,即使不做飼料做燃料也是很好的。他記得有一年大雪封山,家裡的柴火已經全部燃完,屋裡冷得像凍窖,地火塘冰涼,飯煮不熟豬食煮不熟,一家人又冷又餓。劉武生這小崽子衣服單薄,冷得直哭,他去将屋外的包谷稭抱來燒火,這包谷稭平時是舍不得燒的,留給大黃牛作飼料的,現在也顧不得了,包谷稭的火燒起來了,火苗歡跳,兒子蹲在火邊,把手伸向火苗興奮得又喊又叫。包谷稭易燃但不經燒,煮一頓飯要燒一大抱呢,他們盡量省着燒。烤着熊熊燃燒的火,聞着包谷稭特有的清香氣息,那種惬意沒法說。

現在,他不是為省着燒發愁,而是為搬不出城弄不掉發愁。花園洋房是沒有竈的,所有的飲具全是家用電器,電磁爐電冰箱電烤箱電鍋電炒鍋電水器,哪找地方去燒呢?漚肥更不行,就是在院裡刨個坑漚肥,那味兒怎麼處理?

限令的時間越來越近,老頭把頭想疼了也想不出辦法。他不僅要燒掉包谷稭,連矮房裡的麥稭也要燒掉。社群主任說那是火災隐患,引起火災要負法律責任的,就是區長來也不好管這事的。他想起那次在深夜裡施肥的事,他想隻能如此了,在深夜裡一點一點地把麥稭、包谷稭燒掉。

開頭還順利,他不敢多燒,一點一點的燒,一次燒上一抱。如果燒多了,火大了,煙濃了就會惹麻煩,可燒了一個星期,他的眼熏得彤紅,脖嗓眼生疼也才燒掉一小堆。按這種速度,怕一兩個月才燒得完呢。

連續熬夜把老頭熬得頭重腳輕疲憊不堪。他不習慣白天睡覺,即使累得站着都打瞌睡了,可睡下去他卻大睜着眼,比站着還清醒。那晚天涼爽,有風輕輕地刮着,老頭就想多燒一些。也是他燒稭心切,燒了一陣他就堅持不住了,眼皮下沉擡也擡不起來,腦袋暈暈乎乎渾渾沌沌,頭一下一下地點着他還不忘燒稭。燒着燒着風變大了他也不曉得,一陣強烈的風猛的一吹,燒着的稭杆順勢蔓延,很快就将那堆稭杆燒着了。猛烈的火把老頭燒醒了,老頭急得又喊又跳,忙找東西滅火。馮嫂和秋實也被熊熊的大火燒醒了,踉踉跄跄跑出來救火。三人用竹帚打用棍棒敲用水桶提水來澆,可這大火豈是杯水能救熄的。

熊熊的大火燃燒起來像個巨大的火垛子。火焰燃燒得高過圍牆,濃煙滾滾、烈焰沖天,把城市的夜光燃得彤紅。馮嫂看滅不住火,忙跑過花園洋房打火警電話,這時風更大了,一陣大風将燃燒着的稭杆吹到塑膠大棚那兒,塑膠大棚那裡也有一堆稭杆,瞬間,塑膠大棚燃燒起來了。

老頭嗷地大叫一聲,拼命撲向塑膠大棚,他不能讓它在大火中燒毀,毀了大棚,裡面的嫩生生水靈靈的蔬果瓜菜也燒死了,這是他像養兒女一樣一點點伺候大的呀,這是些有生命會疼痛會哭泣會痙攣的植物呀。他仿佛聽到它們的呻吟它們的呼救它們的哀泣,他的心疼痛起來,不顧一切地沖過去,用木棍去打去撲去撬,用腳左踩右跺,恨不得将身子撲上去保護它們。大火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衣服燒着了,火焰毫不留情地将他包圍了,他嗷嗷叫着在地下滾來滾去。

尖銳急促的救火車的警報聲呼嘯而至,車上沖下一批救火戰士,他們架起高壓水槍,不一會兒就将火撲滅了。他們沖進來時,見地下躺着一個黑糊糊水淋淋的東西,扶起一看,是個頭發胡子都被火焰燎掉的老頭。

老頭沒死,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療條件救活了他。幸好救火車來得及時,幸好稭杆燃燒得快,他隻是皮外燒傷。盡管沒傷及内髒大腦,但消防隊員見到他時,他已像一個燒糊的茄子。所幸及時搶救及時醫治,老頭沒留下什麼殘疾。隻是無論如何,他都不在城裡住了,兒子咋勸都不行,兒子給他磕頭都不行,他執意回到他的山區老家去了。

随同老頭而去的還有馮嫂,兒子要在老家為他蓋洋房他不準,就地取材蓋了一棟冬暖夏涼的土基房。兒子按時帶足夠的錢,他都交給馮嫂。馮嫂高興,這錢足夠留在城裡的一家生活了,她也過得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