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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與神廟的關系|《小王子》作者聖埃克蘇佩裡逝世79周年

作者:新京報

1944年7月31日上午8時45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已經指日可待,盟國空軍第三十三聯隊少校飛行員聖埃克蘇佩裡踏上舷梯,微笑着向地面上的人揮了揮手。飛機像離弦之箭穿破了地中海湛藍的天空,直到油料燃盡的下午2時30分,雷達的螢幕上都沒有出現它返航的身影,甚至到了今天,人們也沒能找到飛行員的下落,他仿佛永遠離開了大地。這位出生入死、傷痕遍體的傳奇英雄生前給孩子們寫下了富有哲理的童話《小王子》,身後又為孩子們的長大準備了一部寓意深沉的《要塞》。聖埃克蘇佩裡聲稱:“這部書在我死後出版,我的其他著作與它相比,隻是習作而已。”為聖埃克蘇佩裡英年早逝而傷惜的人,看過這本随筆之後會深感安慰。我相信,他是極少數最終在沙漠裡找到水源的人。

《要塞》雖然是由很多零散的随筆篇什組成,但也可以視為一部童話。在這本斷斷續續寫了許多年的書中,聖埃克蘇佩裡叙述了一個關于沙漠、水井、城牆、要塞、生命、死亡、神廟、寶藏的故事。書中塑造了一個德高望重的父親,一個帝國的國王,被亂臣賊子推入了永生。盡管如此,他的死亡也無須旁人來惋惜,因為死亡對于他是生命的完成。他的入化像一縷清風拂過河面,像一隻天鵝飄入白雲。當他咽氣時,三天之中沒有人敢出大氣,而元兇也懾服于死者的威儀而跪在地上。當孩子們将父親放到穴底時,他們覺得“不是在埋葬一具屍體,而是在儲藏一份财富”。父親不僅是一個剛毅的長者,還是一個掌握着存在秘密的先知,他以驚人的洞察力揭示了事物的本質,教導孩子們如何在沙漠中去尋找生命的寶藏和水源。是以,無論是對于聖埃克蘇佩裡,還是對于這位父親來說,《要塞》都是一本遺書。

石頭與神廟的關系|《小王子》作者聖埃克蘇佩裡逝世79周年

《要塞》,[法]聖埃克蘇佩裡 著,馬振騁 譯,海南出版社 2023年5月。

蠟燭的本質是光明

我們生活的空間裡,飄浮着各式各樣的事物,搬運這些大大小小的事物,構成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就連搬運這些事物的人本身,也是日常事物的一種。後現代的學者們習慣于以身體來指稱人,拒絕接受超出身體之外的保留。這種與先賢鬧别扭的态度,意味着取締人類精神上的訴求,進而把幾千年來有關這個範疇的傳統視為垃圾加以處理。當人們把自身的存在歸結為身體,從身體裡長出來的對物的欲望自然成為生命的主宰,肉體狂歡的節日就到來了,形骸的放蕩和精神的委靡也就成為合乎邏輯的狀态。然而,誰能說這不是一種以物為信仰的邪教?作為生命當局者,人對生活的見地深深地改變了生活的内涵。如果一個人願意咎由自取,旁人也無話可說。正如《要塞》中提到的,“那個心中已不再存在帝國的人說‘我從前的熱憂是盲目愚蠢的。’當然他說得有道理”,因為“帝國以前是由他的心創造的”。

聖埃克蘇佩裡沒有否定形下事物的存在,但他對存在的探索突破了物質的外殼。在他看來,物的本質并不局限于物的範疇,“本質不是虛飾之物,而是神的智慧。因而蠟燭的本質不是留下殘痕的蠟,而是光明”;同樣,“樹不是種子,也不然後是枝幹,然後是彎曲的樹幹,然後是枯木。決不應該把它分割來看。樹,是慢慢伸向天空的力量”。樹的這種力量是決不能通過将樹鋸開來加以認識的,就像蠟燭的光明隻能在燃燒中獲得,将蠟碾成碎末是找不到的。神廟是由石頭一塊一塊壘起來的,但神廟絕不是那一塊塊冥頑的石頭,它是把石頭連接配接起來,賦予它們特别意義的東西。如果你已經拆掉了高高的神廟,猙獰的石頭又算得了什麼呢?同樣的道理,人的生命并不是骨頭、血液、肌肉與内髒的混合物,而是他眼睛裡透露出的光芒,是塵土中看不見的東西。“寶藏首先是看不見的,因為它從來不是物質的要素”。

然而,看不見的東西誰能夠證明它存在?這是一個古老的困難。于是,人們甯願在塵土中去尋找,攫取那些粗粝的石頭,并且互相炫耀占有的榮光,以此為富足,甚至高高舉起石頭來威脅和打擊對方。他們會對你說:“把家園、帝國或上帝指給我看,因為我看到的、碰到的隻是石頭和材料,我隻相信我碰到的石頭和材料。”對于這個問題,聖埃克蘇佩裡承認:“這裡的秘密隻可領會無法言傳,我決不妄想說了出來會使他信服。同樣,我不能背着他上山讓他發現一種風景的真理……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盲人看不到眼前的火光,毛毛蟲看不到曬在身上的太陽,這種情況是存在的,而且還不好改變。

多少人在塵土中營建自己的家園,用石頭蓋起了自家的房子,定居在物質的庇佑之下。對于他們,聖埃克蘇佩裡一再給予了勸告,希望他們能夠遷移出去。因為,定居在以道路、麥田、山岡、綿羊、房屋組成的家中的人,他們的家園必會受到風沙的威脅。他說:“定居的人以為可以太太平平住在自己的家裡,這是空想,因為任何人的家都受到威脅。你建在山上的神廟,受到風的襲擊而慢慢腐蝕,隻剩下像舊船的艏柱,已開始沉沒。那一座房屋被沙包圍,漸漸占領。不久在它的基礎上你将看到一片沙海。”對此,已故的父親曾深刻地揭示:“這是人的一大神秘。他們失去了本質,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躺在積蓄上享受的綠洲定居者也不知道。的确,他們失去了什麼并不表現在物質的變化上。映在眼前的依然是同樣的綿羊、山羊、房屋、山嶺,但不再組成一個家園……”

對于塵土中的定居者,對于這些以收集石頭為樂的人,聖埃克蘇佩裡當然不會羨慕,但他也沒有怨恨,倒是有些同情。他知道,生活在這種狀态下的人太多了,他們的意見由于互相之間的印證和支援而成為堅固的信仰,但他仍然要告訴他們:“重要的東西不顯示在塵土中。不要在這些屍骨上花費時間了。”你們這些在“虛飾之物”中讨生活,以為占有就是幸福的人,實際上是趕着駱駝朝一口沒有水的枯井前進,你們已經陷入了“沙的陰謀”之中了。已故的父親曾經對着一口枯井旁邊的白骨,教導他的孩子:“你見過賓客和情人離去後的婚慶宴席,晨光照着他們遺留下的滿地狼藉,打碎的酒壇,推倒的桌子,熄滅的爐火,這一切保留着喧鬧凝結的混亂痕迹。但是看到這些景象,你學不到愛情是什麼。”

石頭與神廟的關系|《小王子》作者聖埃克蘇佩裡逝世79周年

聖埃克蘇佩裡。

神聖的紐結

通常,人們之是以以某個地方為家,隻是因為他們習慣于居住在這裡,所謂住久了就成了家。他們擔心遷移之後陷入無家可歸的境地,除非指出一個新的家園,否則一旦離開熟悉的村莊,遷移者就不勝承受自己的焦慮。但聖埃克蘇佩裡“怕的是日後他們會毫無樂趣地徜徉在一座空營地裡,由于找不到鑰匙,讓寶藏白白爛掉”。

對于聖埃克蘇佩裡來說,家與家裡的東西或者說家當是不同的,家意味着一個人的出身、一條河流的淵源,沒有家的居住實際上是一種流放。

他告誡人們,靠近家園的時刻需要靜默地體會,聽從神聖的召喚,喧鬧、饒舌和自作聰明不利于本質的顯現。“要認識一個真理,可能在靜默中就可以看見。要認識真理,可能需要永久的靜默。我常說樹是真實的,這是樹的各部位之間的某種關系。然後說到樹林,這是樹與樹之間的某種關系。然後說到家園,這是樹、原野和家園的其他組成部分之間的某種關系。然後說到帝國,這是家園、城市和帝國的其他組成部分的某種關系。然後說到上帝,這是各帝國和世上一切事物之間的一種完美關系。上帝跟樹一樣真實,雖然更難以閱讀。”

聖埃克蘇佩裡所了解的本源,是把事物連接配接起來的神聖的紐結,正是這種紐結将散沙一樣的事物組織到一起,獲得了超出沙子和塵埃的意義。“我的家園不隻是這些綿羊、這些田野、這些房屋、這些山嶺,而是統率和連接配接這一切的東西。這是我的愛的王國。他們若知道這點就會幸福,因為他們住在我的家。”至于什麼才是這個神聖的紐結,聖埃克蘇佩裡有時候明白地說是心靈和精神,有時候象征地說是神靈或上帝。在他的文字中,心靈與上帝、家園與帝國是互相貫通的意思。他說,人注入的靈魂才是聖地,這是人的真理,人隻通過心靈存在。

同時,又把全身心奉獻自己去完成的行動當作是對上帝的祈禱。心靈既可以因對物質的收藏而封閉,如阿裡巴巴的山洞;也可以因為愛的給予而向天空和大海敞開,通往神的恩典。它存在于事物本質的領域:“主啊,孤獨隻是精神不健康引起的結果。精神隻住在一個祖國,那就是萬物的意義,猶如神廟,它是石頭的意義。隻有在這個空間裡它展翅高飛。它決不會因物而歡樂,但通過物的聯系解讀其中的面目才會歡樂。”正是那顆從對物質的眷戀中超脫出來的盈滿着愛的心,正是人心中神聖的情懷,将生活中的事物,包括生命本身統攝起來,賦予了超出事物和生命的含義,就像水把零散的沙子關聯起來,變成了茵茵的綠洲。聖埃克蘇佩裡請求人們去尋找自己内在的禀性,而不要在禀性之外尋找幸福,因為幸福是心靈品質臻于完美的标記,而不是某種特殊的、稀缺的物質的功能。

人居住下來,事物的意義也随之變化。那些鍋碗瓢盆、壇壇罐罐原本有什麼意思呢?是主婦的情懷賦予它們特别的情味。還有太陽底下的那些坡地,是農人的願望改變了它的模樣,讓它長出了金黃的谷子,揚起閃光的麥穗。當然,聖埃克蘇佩裡想得最多的還是孩子,他們在庭院裡玩耍,變換白石子的陣勢,說這是行軍,那是牛羊群。但過路的人隻是看到石子,不明白他們心中的财富,不知道孩子們已經改變了石子的意義。聖埃克蘇佩裡還把這個意思加以引申:“沒有人爬上山坡,大好的風景也就寂寞空谷,得不到欣賞。如果有人擡着滑竿把你送到山頂,你看到的隻是平淡無奇的景物羅列,你怎麼會賦予它實質呢?因為對于雙臂交叉在胸前深感滿意的人,這樣的景色是經過努力後氣定神閑的享受,在藍色黃昏中也展現井然有序的滿足,因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調整山河,推遠村莊的礫石路。這個景色起自他的胸臆,我發現他的快樂也是孩子的快樂,他排列了石子,建造了城市,于願已足。"

這個将日常事物聯結起來形成家園的通玄的心靈,聖埃克蘇佩裡也稱之為要塞。它是如此的重要,隻要找到它,你就可以救你免于陷入沙的陰謀。一旦失去了這神聖的紐結,事物就散開來,撒入了落寞無邊的所在,蠟燭就會熄滅,樹木就會枯幹,綠洲就會變成荒漠,神廟也就變成了石頭,露出猙獰的面目,人也就家破人亡了。而在人生命的過程中,這種危機随時都存在着。人生下來,如同在沙漠中紮下了三角營地,時刻面對着沙塵暴的威脅:“我的帝國危機四伏。它的财富隻是山羊、綿羊、房屋和山嶺的普通結合,但是如果它們的繩索斷了,它們隻是一堆零星的物件,聽任别人的盜竊。”

世界上的事物,許多是可以或缺的,家裡的器具也可以遺失,但這神聖的紐結是須臾不能斷開的。“如同高聳入雲的教堂,如果沒有人欣賞它的全貌,體驗它的靜默,在靜默中得到聖召,那隻是一堆石頭。”君不見,許多人“他們并不缺少什麼,就是缺了連接配接事物的神聖紐結。于是他們就一切都缺了”。

石頭與神廟的關系|《小王子》作者聖埃克蘇佩裡逝世79周年

首領不應該由下屬來審判

心靈是人的禀賦,而物質則運作于心的表面。一般來說,在生活中,人缺少某些事物甚至缺少某個器官的情況是存在的,但缺少心靈或精神卻難以了解。然而,後一種情形卻相當普遍,因為人們不知道生命的根本所在,他們的心靈被物質的重量所吸附,胸臆間堆滿了塊壘。當他們擁有足夠多的石頭時,他們就覺得不可一世,以為萬事俱備于我;但石頭紛紛離他而去,滾入深深的山谷時,他們便難以自持。于是石頭成了他們尊嚴的脊梁,成了他們審判自己的法錘。這種情形,聖埃克蘇佩裡稱之為首領由下屬來審判,是沒有合法性的行為。因為父親曾經說過,下賤的人是自身下賤。

一個有着高貴心靈出身的人,不應該在物質面前失去自己的尊嚴,他可以而且必須搬運石頭,但不能是以接受石頭的擺弄。或者說,他應該把石頭舉起來,而不是被石頭壓下去。在叵測的命運變遷中,一個公主可能有一天會淪為洗衣婦,但淪為洗衣婦的公主依然雍容華貴;一個施舍的人可能會淪為乞丐,但他還是一個慷慨的施舍人。

人依禀賦而高貴,心靈的品質有一種不同于物質的地方,那就是它不能通過偷盜或乞讨而獲得。心靈的财富是永遠不會失竊的,是以人不必為它設防。偷盜者以為他們可以把别人的金子據為己有,他們想錯了,就在他們生起賊心的時刻,金子的品質發生了改變。“金子像星星閃閃發光,這種不可名狀的愛隻是用在一團他們無法擄掠的亮光上。他們盜竊其他人的财物,從浮光到浮光,就像那個瘋子為了撈起井中的月亮,要淘幹黑色的井水。他們偷的是無用的塵土,都虛擲在花天酒地的短暫狂歡中。”

能夠偷盜來的隻是塵土,能夠乞讨來的也隻是石塊。聖埃克蘇佩裡寫道,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憐憫過乞丐和他們的潰瘍,給他們延醫買藥,“直至有一天撞見他們在撓癢,撒上髒物,就像給土地施肥,催開绛紅色的花朵,我明白了他們把潰瘍像珍寶一樣看重。他們驕傲地互相展現身上的疥瘡,炫耀得到的施舍,因為乞讨得最多的人,生活不亞于有鎮寺之寶的大主教”。現在,他要收回這份感情 并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免于損失,而是為了治療乞丐内心的潰瘍。他還說,有一個時期,他還憐憫過死者,以為他們是在絕望的孤獨中郁郁而死,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無助,極度傷悲。現在,對于叫女人家心驚肉跳的外傷,垂死和死去的人,他都拒絕給予這種憐憫,還說,“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我見過女人惋惜死亡的戰士。這是我們欺騙了她們!”被死神選中的那個人,吐血或捂住腸子時顧不得别的,“他獨自發現了真理:死亡的恐懼是不存在的。在他看來,自己的軀體已像今後再也用不上的器物,完成服務使命後必須抛棄”,即使瀕死時候得到一個解渴的機會,最好還是要擺脫。

聖埃克蘇佩裡一生在刀刃上行走,有過不止一次瀕死的體驗,領略過死亡的完美,那是一個人的心靈完全脫離物質桎梏的機會。他這樣描寫了彌留的狀态:“回憶好似潮水漲落,帶走了随後又帶回了所有積蓄的形象,所有往事的貝殼,所有曾經聽到過的聲音的海螺。它們把心裡的海藻沖上岸來,重新漂洗一番,千情萬意再一次湧動。但是晝夜平分時,最後一次退潮,心空了,潮水與積蓄又回歸上帝”。父親的死正是這樣。對于完美的死者,我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去哀悼他們的完成呢一一如果我們堅持不以下屬來審判首領的話。當然,聖埃克蘇佩裡并不慫恿人們殺死自己,他在愛的犧牲與絕望的自殺之間作出了嚴格的差別:前者是高貴的,後者是庸俗的,“要做出犧牲,必須有一個神,如家園、群體或神廟,它接受了你代表的和與之轉換的一部分”。

石頭與神廟的關系|《小王子》作者聖埃克蘇佩裡逝世79周年

《要塞》書封。

的确,一旦審判關系發生變化,法律的條款内容也會随之更改。聖埃克蘇佩裡對命運中人人視若洪水猛獸、避之惟恐不及的艱難險阻和兇頑敵人,給予了肯定的評價,甚至表示了隐晦的感激。他将這些負面的逆緣稱為帝國内部叛亂的圖謀,父親完美的死亡就是在這種圖謀中得以實作,當一個少婦被法官以某種莫須有的罪名,判她脫下衣服,拴在沙漠裡的一根木樁上受到太陽的煎熬時,父親卻對他的孩子說,這個女人已經超越了痛苦和害怕,發現了事物的本質。而孩子們也依然相信父親是仁慈的。之後,父親還對孩子說:“今夜在帳篷裡,你會聽到流言蜚語和他們對殘酷的斥責。但是叛亂的圖謀,我不會讓他們說出口:我在鍛煉人。”的确,父親的這些話是不能随便說出口的,說了就變成慫恿。

聖埃克蘇佩裡宣稱,用來接待他朋友的房子,不論建得多寬敞都不嫌大,都會被坐滿。“因為我認識世界上的人,即使那個被我砍了頭的人,身上總有什麼可以成為我的朋友,盡管這部分是那麼小,那麼容易消失……即使那個對我恨之入骨,要是可能就會砍下我的頭的那個人。不要認為這樣說是心慈面軟,忠厚老實,因為我依然嚴厲、剛正、沉默。”顯然,他對朋友的了解超出了字典上的意思,他的朋友包括了我們所了解的他的敵人。“朋友與敵人是你杜撰的字眼……但是一個人不是由一個字眼所能概括的。我認識的敵人比我的朋友更接近,有的更有益,有的更尊重我……我甚至要說我對敵人比對朋友更易施加影響,因為跟我走同一方向的人,相遇與交流的機會要少于跟我走相反方向的人。”能夠彼此受益的皆可以稱為朋友,而敵人以他的針鋒相對,以他的陰鸷毒辣、詭計多端和不屈不撓對你的弱點和緻命之處展開了毫不留情的進攻,幫助你克服自己的缺陷,放棄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進而成全了你的品性,讓你變得更加完美。這是那些和你同穿一條褲子、同睡一個枕頭的人不能給予你的。

聖埃克蘇佩裡告訴我們,那些被人了解、擡舉、感謝、獎賞的人才是真正的命苦,他們不久将躊躇滿志,俗不可耐,夜裡不惜用天上的星星去換取地上的塵土。他不無動情地說:“你若帶給我一件珍寶,我願意它非常脆弱,一陣風就可以從我這裡奪走。我喜歡的青春面孔會受到衰老的威脅,我喜歡的微笑會被我一句話輕易化成眼淚。”他在得到一件東西的時候就已經放棄。此所謂得即非得,非得乃是真得。

當人們以心靈來審判身體,而不是以身體來審判心靈時,他們也就克服了對時間的恐懼。物質在時間中消耗,像沙子一樣,但精神卻在時間中完成一次又一次葡萄的收獲。聖埃克蘇佩裡曾經被薩特引為存在主義的同道,但和衆多存在主義者不同的是,他對死亡有大歡喜。他不把死亡視為生命的斷送,而是生命的完成,是天鵝舒展翅膀的時刻。

日轉星移,曆經艱苦磨砺,肉體的生命日見衰敗,但心靈的品性臻于完成,幸福也蘊涵在其間。聖埃克蘇佩裡這樣描述了一個從山上下來的老人内心的慰藉:“我也感到擺脫桎梏的安慰,仿佛這身老骨頭在無形中已經轉化成了一對翅膀;仿佛我已脫胎換骨,陪伴着長年尋覓的這位天使在散步;仿佛我脫下了那層蛻殼;發現自己異常年輕。這個青春不是來自熱情與欲望,而是異常的安詳。這個青春是接觸到永生的青春,不是迎着朝陽接觸到生命喧嚣的青春,它是空間與時間。我覺得終于成長完成後變得永生了。”

石頭與神廟的關系|《小王子》作者聖埃克蘇佩裡逝世79周年

聖埃克蘇佩裡。

我恨定居者

說到家園,人們一般認為是一個定居的地方、一個歇息的場所、一個行動的終點。對于聖埃克蘇佩裡來說,卻沒有這樣的意思。他說,他要把家建成一條乘風破浪的船,而不是山腳下的一幢房子。因為人的家園并不是物質的形态,而是心靈的禀性。一旦從對物質的依傍和附着中解脫出來,心靈便是最輕爽、最自由、最會飛翔、最有創造力的東西。心靈若附着于物質,就會變得沉郁,并為物質所愚弄;心靈若附着于心靈自身,也會變得枯萎和僵死。聖埃克蘇佩裡明确表态:“我不喜歡心靈上坐定的人。這些人不轉換什麼,也什麼都不是。”“因為事物的意義不存在于完成後由定居者享受積蓄”,生活的價值并不像金錢一樣存入自己的銀行戶頭。是以,當帝國的将軍們說“這樣好,不用改變!”的時候,國王卻發怒:我恨定居者,完成的城市是一座死城。

于是,家園不再是一個囤積糧食的倉庫,而是一片耕耘着的田野、造物主的作坊。搬運石頭的工作仍然在進行,人在塵土中與事物的交換也還在繼續。不過,這些家務活由于服從于某種目的,内涵悄悄地被偷換了,就像神廟門前的石階不同于荒坡上的頑石。“有了台階可以進入神廟,這是緊急的事,不然神廟無人光顧。但隻有神廟是重要的。人生存下來,在周圍找到成長的手段,這是緊急的事。但這裡隻是說引導到人身邊的台階。我認為注入的靈魂才是聖地,因為隻有這才是重要的。”搬運石頭的工作由于服務于神廟的建設,具有了超越塵土的意蘊。在《要塞》中,父親把家園裡的勞動描述成一首聖歌:“讓他們首先把自己的勞動果實給我送來。讓他們把莊稼源源不斷倒入我的倉庫。讓他們把糧倉蓋在我的地方。我要他們噼噼啪啪地打麥,打得金光四濺時宣揚我的榮耀。這樣打糧食的勞動就變成了聖歌。他們彎腰背着沉重的袋子走向麥垛,或者全身白面往回背的時候,就不是一樁苦役。袋子的重量像一首祈禱使他們崇高。他們快活歡笑,一束麥穗捧在手裡像一座枝形燭台,鮮豔奪目……當然這個小麥他們會回來取走,喂養自己,但是對人來說這不是事物重要的方面。滋養他們心靈的不是他們從麥子取走的東西,而是他們給麥子帶來的東西。”

聖埃克蘇佩裡不僅要求在家的人要做家務事,還對家務勞動提出了創造性的要求。他所說的創造,并不是無中生有,造作出原本不存在的東西,而是改變物質的形态。創造的活動就像舞蹈,自然包括跳錯的那一個舞步;創造的工作當然也包括了石頭上鑿壞的那一鑿子,因為動作的成功與否不是最主要的。這種對成功與失敗的超然,源自于創造者的精神對創造物的逾越,“創造本質上跟創造物是不同的,它擺脫種種标記,把标記抛在身後,又不表現在任何符号中”。創造者不應該落入自己制造的窠臼中,他像煉金術士那樣隐退山林。“沒有煉金術士的覺悟,生命決不會出現的,煉金術士據我知道是活着的。大家忘了這點,因為他永遠從他的創造物中脫身而出了。”創造者在永遠的創造中,而不在他的創造物中,一旦在創造物中顯山露水,或是企圖占有創造物,甚至要在創造物中做窩,他就被物質的力量所俘虜,失去了自由的意志和創造的力量,失去了存在的本質。

聖埃克蘇佩裡放棄物質依附的心靈要求是那樣徹底,哪怕這種物質的形态是自己創造出來的也不例外。創造是沒有止境的,“我對你說,世上不會有神的大赦,讓你不去變化。你願意不變,那隻是在上帝那裡。當你慢慢變化,動作僵硬時,他把你收入他的谷倉。因為,你看到,人的誕生是很費時日的。”

他還說,占有帶來最大的痛苦,真正的愛開始于你不盼望回報的時候。

撰文/孔見

編輯/李永博 王銘博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