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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新:紮啤往事

作者:愛濟南新聞用戶端
魏新:紮啤往事

  一

  來濟南之前,我沒喝過紮啤。

  我長大的那個縣城,啤酒出現的很晚,也就比制作漢服和棺材稍微早些,有限。小時候,大人們都是喝白酒,管白酒叫辣酒,所謂“吃香的,喝辣的”是人們豔羨的生活方式。名菜“皮雜”要用香油炒;羊羔肉得用香油淋;燒牛肉也用香油炸,吃起來香得流油,再配上辣酒,辣的呲牙咧嘴,臉紅脖子粗,才過瘾。

  父親說,他最早聽說啤酒,還是從在上海的伯伯來信中,稱其有健胃作用。于是,他在縣城轉了一圈也沒買到,還去藥材公司打聽了一下,藥酒倒是有,啤酒他們也未曾見過。

  關于啤酒的健胃功能,我一直不得其解,後來看到一個青島啤酒的老廣告,才發現果然是這麼吆喝的,不光健胃,還能治療風濕和腳氣。

魏新:紮啤往事

  那時沒有《廣告法》,鄭州生産的可樂也稱保健飲料。之前更誇張,青島啤酒還曾有過桃園三結義的海報,劉歇業喝了啤酒拜把子,以他們的酒量,喝到拜把子的程度,得上不少次廁所。

魏新:紮啤往事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啤酒才開始在縣城的年輕人中間流行,僅限于夏天,喝冰鎮的。在飯店不具備空調或暖氣的歲月裡,啤酒在冬天幾乎無人問津。我唯一聽說一次,是兩個鄰居,都是單身漢,除夕在工廠值班,一商量,大過年的,總要慶祝慶祝,可外面的飯店全關門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開着的小賣部,隻有兩瓶啤酒,于是,一人對着吹了一瓶,打着哆嗦回去值班了。

  至少要到九十年代,縣城才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啤酒。我正式開始喝酒,是高中時,喝不出好壞,隻是純粹喜歡那種酣暢淋漓。印象中,啤酒特别貴,要兩塊錢一瓶,一人喝兩三瓶,加起來就不是一筆小數。白酒則是從家裡“偷”的,不用自己的零花錢,隻是咽不下去,一瓶白酒就能暈一桌少年。

  那時,對我們來說,有錢才會喝啤酒,幾個人湊起來,去夜市的大排檔,炒一盤洋芋絲,一盤豆芽,再去旁邊的小推車,拌上一塑膠袋涼菜,多放麻汁,多放蒜泥,多澆香油,三四個人要上一捆啤酒,為了暢聊而暢飲,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如不能及時收場,繼續要酒,最後就有難以結賬的可能。要酒的時候,手指頭伸的越痛快,結賬的時候,兜裡就翻得越幹淨。

  有個朋友每次要酒,都是高舉起胳膊,伸四根手指,意思是四瓶。這個朋友号稱“八瓶沒事”,當然,每次說“八瓶沒事”的時候都已經有事了,因為沒事時很少,不管喝沒喝到八瓶。因為喝多了結不了賬,他在夜市抵押過兩輛自行車,後來為了過生日請客,還賣過一輛自行車。也就是說,至少有三輛自行車,被他當啤酒喝肚子裡了,喝過金鹿牌,飛鴿牌,可能還有永久牌。

  縣城的啤酒有“無名”牌的,還有“三孔”牌的,最便宜的是“青菏泉”啤酒,喝多了頭疼欲裂,是以,常有人說“甯得腦膜炎,不喝青菏泉”。記得有一年,“青菏泉”還出了一種苦瓜啤酒,倒出來是綠色的,喝起來像飲料,容易入口,喝一會兒,就感覺腦袋變成了苦瓜,看世界苦大仇深。

  有次,一個在濟南上大學的朋友回來,說濟南的紮啤好喝,又便宜,一塊錢一杯,很多搖滾樂隊混不下去了,就跑到小攤上,一口氣悶四杯紮啤,什麼也不吃,回家睡一天,也餓不死,因為啤酒是液體面包。我們一邊聽,一邊羨慕無比,心想還是濟南好,混不下去還有液體面包。

  二

  我們縣城當然和濟南沒法比。從文字記載上看,清末,濟南就有人喝啤酒了。

  根據曾任山東學務處文案兼議員的宋恕日記中記載,他在1907年6月底于曆下亭請人吃飯,那頓飯非常奢華,完全不符合“八項規定”,菜單中有魚翅、海參等大件,酒也喝了三種:燒酒二斤、紹酒兩壇,啤酒半打。相對來說,啤酒最便宜,還花了四千文,在當時大概能買三十多斤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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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宋恕喝的啤酒是什麼牌子?肯定不會是“青菏泉”,那時濟南也沒有啤酒生産廠,是以,最大的可能是來自青島。青島啤酒創始于1903年8月15日,登州路56号,一個名為“日耳曼啤酒公司”的酒廠開始正式投産,啤酒通過膠濟鐵路運到濟南,應該比海參、魚翅還要簡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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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濟南本土的啤酒廠,曆史最多追溯到1942年,是侵華日本人辦的一個酒精廠,最初叫“華北農産化學工業公司”,解放後改為濟南酒精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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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1975年定名為濟南啤酒廠,3月20日,投入第一批原料,5月28日,隆重召開趵突泉啤酒品嘗鑒定會,當時的市委書記等二百人參加,濟南人第一次喝上了本土生産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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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濟南的紮啤,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當時還不叫紮啤,稱之為散裝啤酒。不論紮,論碗,八分一碗,後來漲到一毛,一毛五。啤酒裝在鋁制的桶裡,外形類似瓦斯罐,綽号“小炮彈”,能在地上滾,不會炸,一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才被不鏽鋼的桶所取代。

  紮啤桶的更新,堪稱紮啤的一次革命。因為在“小炮彈”的後期,出現了很多自制的鋁罐,商家兌水非常友善,是以紮啤一度有些衰落。濟南啤酒廠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從國外進口了新的裝置,用封閉嚴實的不鏽鋼桶,經過瞬間滅菌,讓紮啤有了三個月以上的保存期限。再後來又有了塑膠外皮的紮啤桶,不但可以保溫,還改變了物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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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紮啤的稱呼,也是出現在那兩個年代之交。從此,一段屬于紮啤的輝煌年代開始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夏天,濟南啤酒廠每天銷出三百噸左右的紮啤,加上二廠的二百噸,周邊還有七八個啤酒小廠,每天也有三百噸銷到濟南,濟南的紮啤每天能達到八百噸。

  我第一次喝紮啤,喝的就是這八百噸中的一杯。現在想來,竟有些“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的禅意。

  和瓶裝啤酒相比,紮啤格外新鮮、清爽,就像一個人的青春。如今想來,如沒有紮啤相伴,多少狂歌縱飲的青春,都不知道該用什麼器具容納。

  三

  紮啤在濟南如此風靡,絕不是偶然。紮啤最符合濟南這座城市平民化的氣質,可上宴席,也可入排擋,可打上幾杯用塑膠袋提溜着回家,也可随便找個攤兒,馬紮一坐,喝上兩杯,又解渴,又降溫。

  濟南有好多紮啤攤,分布在各個小區裡,這些地方不賣菜,頂多有些花生毛豆,拉出兩三個桌子,就有人來喝。

  我最早在濟南勞工新村租房子,那裡就有好幾家這樣的紮啤攤,尤其是夏天的晚上,一條街兩邊,至少有四五家,我下班後,經常換大褲衩,溜達過去。街邊有個賣烤鴨的,味道不錯,十塊錢出頭,能買半隻,老闆片好,帶蔥、醬和小餅,連鴨架一起,我提溜着,找個紮啤攤坐下,吃得滿口香,喝得一身爽,回去就打開電腦寫詩:

  我不相信我們荒廢過的春天

  會像地鐵那樣回來

  我不相信我們揮霍掉的夢想

  會像電視劇那樣重播

  這個夏天氣候炎熱

  我藏在一群窮人中間等夜幕降臨

  去攤上痛飲紮啤……

  那裡的紮啤攤有一家生意最火,我去的次數也最多,卻沒覺得他家的紮啤有特别之處,後來總算琢磨明白了,小區裡有一家公廁,離他的攤最近。

  紮啤攤,是濟南人身體的口岸,抑或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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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喝紮啤看似無趣,但那時在濟南并沒有幾個朋友,大學同學畢業後去了四面八方,除了有限的幾個同僚,我在濟南幾乎沒有認識的人。紮啤也隻能散喝,很少有機會幾個人包上一桶。等後來朋友多了,又沒有去紮啤攤喝酒的興緻了。

  四

  除了紮啤攤,濟南還有很多紮啤屋。濟南的泉水多,名士多,紮啤屋也多。和紮啤攤一樣,紮啤屋也隻賣紮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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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最有名的紮啤屋在于家橋,因為小橋流水的環境成了網紅。其實在濟南的老居民區附近,都有類似的紮啤屋:沿街,一間門頭,講究點的,挂個招牌,或用塊木闆寫上紮啤二字,就夠用了。

  過去濟南教育學院門口就有一家,一進門,就能看到牆上挂滿的杯子,每個上面都貼着名字,這些貼着名字的紮啤杯,全是他們的VIP客戶留下的,那些客戶一來,連名字都不用報,老闆就能把他們的杯子準确地取下來,其人臉識别功能不亞于支付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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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紮啤屋喝紮啤,算是一種極簡主義的娛樂方式。很多人過來,并不僅僅為了喝酒,而是當成一種社交,類似老北京的茶館,每個紮啤屋都有一批熟客,有的甚至每天都過來,比送紮啤的三輪車還準時,進門就先買“酒牌”,将其像孔乙己的大子一樣攤在桌上,用手指夾起一個,邊遞邊喊:老闆,來一杯!

  第一杯紮啤,他們喝的速度很快,先解解渴,也解熱,顧不上别的,接着就開始放慢速度,聊起天南地北,從國際形勢分析,到體育賽事評說,從外星人到上司人,從拜登到拉登,各抒己見,極其熱鬧。幾杯下去,還會突然因為一個話題,激烈争執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乍一聽都有理,又全是強詞奪理,實在難分勝負,這時就會又中間人調和,大家一人一口氣幹上一紮,就轉入了别的話題,不出三分鐘,剛才為何争執,也想不起來了。

  紮啤一幹,不愉快忘完。

  五

  濟南的紮啤之是以盛行,曾經的濟南啤酒廠功勞難以磨滅。從他們生産散裝啤酒開始,一直把紮啤當成高檔啤酒生産,用料和工藝都講究,才有純正的口感,突出的麥香,才有了讓人們在夏日裡難舍的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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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紮啤,濟南還有各種不錯的啤酒。“趵突泉”名氣最大,“北冰洋”也曾經名聲響亮,那款啤酒産自白馬山啤酒廠,也就是我第一次來濟南火車停靠的白馬山火車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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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白馬山啤酒廠和濟南啤酒廠合并,組建了濟南啤酒集團,“趵突泉”盡管未能成為天下第一,但集團産量、産值、收入等,都躍居全行業前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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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多“趵突泉”啤酒中,濟南最流行“黑趵”,那确實是一款非常優質的啤酒,不管是口感還是味道,都頗為特别。在我老家縣城,也一度流行起“蘭趵”,比别的啤酒貴一塊錢,當年那個八瓶沒事的朋友,喝“蘭趵”,還真的做到過八瓶“藍趵”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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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可惜,2009年,濟南啤酒廠趵突泉商标賣給了青島啤酒,濟南的紮啤市場被數家品牌割據,不再有曾經的味道。

  那是一個啤酒巨頭四處跑馬圈地的時代,突然有一段時間,濟南幾乎所有的酒店都沒有趵突泉啤酒,隻賣青啤。問起原因,都說根據顧客反映,喝“趵突泉”上頭。

  這個傳言無法考證從何而起,但傳着傳着,喝“趵突泉”仿佛就真上頭了。過去沒覺得上頭,卻越說越上頭,漸漸的,顧客在選擇啤酒時,也改成了“崂山”或“青島”,至于“趵突泉”,在啤酒市場似乎“停噴”了。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趵突泉啤酒的麥芽度數和酒精度分别是12度和5度,青島啤酒分别降到了10度和4度,同樣一瓶酒,“趵突泉”自然更上頭一些。

  平心而論,青島啤酒的實力遠在濟南啤酒廠之上,兩人同台PK,完全不是一個級别。是以,在啤酒市場上,濟南輸給青島也屬正常,隻是偶爾還會懷念,濟南啤酒輝煌的那段時光,還有“趵突泉”曾經的味道。

  五

  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喝過紮啤了。這些年,一度對精釀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喜歡IPA,微苦的啤酒花,散發着濃郁的芬芳。

  濟南的精釀和齊魯工業大學有着密切的聯系。在“趵突泉”開始銷聲匿迹時,這所大學的學生“實習作品”,一度小範圍流入市場,相比市場上的紮啤,他們的紮啤味道更純粹。

  今天濟南可以買到的本土精釀,也多和這所學校有關。因為這所學校的釀酒專業,為濟南培養了一大批人才,我有幾個釀酒專家朋友,都是這所學校畢業的。去年,我被這所學校聘為客座教授,接過聘書的那一刻,有一種接過紮啤杯的感覺。

  天特别熱,想喝紮啤時,我就會想到這個學校,據說,他們已經開發出了自己的品牌,“酵爵”精釀,我喝過幾種,都不錯。還有趵突泉酒廠原副總劉俊傑,也是那個學校科班出身,研發的“趵突印象”精釀系列,也能代表這座城市的精釀水準。

  曾經,因為喜歡精釀,我和一個朋友一時沖動,開了一家精釀酒吧,初衷是能做成一個精釀啤酒的”紮啤屋”,前期我們考察了幾家店,朋友就張羅起來,好不容易準備就緒,在即将營業之前,搞了一個跨年的活動,那天晚上很熱鬧,又是唱歌,又是朗誦詩,到了淩晨,所有人一起倒計時,在歡呼聲中,2020年到來了。

  最終,這家精釀酒吧的命運和新冠病毒一樣不了了之,我和紮啤的距離,繼續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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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幾天,我出差回來,深夜依然很熱,口渴難耐,見家門口開了一家精釀啤酒屋,就進去打了三紮,用塑膠袋提回家,看着電腦空喝,倒也舒爽。喝完後,就躺下睡覺,誰知半夜突然胃裡陣陣泛酸,就覺得啤酒如泉水一樣要從口中噴出,急忙從床上起身,緩了半天,已經湧到喉頭的酒又慢慢回去,如此反複兩三次,胃才和身體握手言和。

  我想,一定是我沒有對那天的精釀有足夠的尊重,或者說,沒有把它當酒,它才用自己的方式來抗議,警告我,它不是水,而是啤酒,度數盡管沒有白酒高,但也絕不容蔑視,否則,就要付出代價。

  從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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