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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繡投曹:從仇人到親家

作者:讀者報
張繡投曹:從仇人到親家

消滅公孫瓒之後,袁紹坐擁冀、青、幽、并四州,可以說一舉成為當時天下最強大的諸侯,沒有之一。

原本就十分自負的袁紹,越發躊躇滿志,眼中時常流露出一種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神采。他手下一個叫耿包的主簿,一看老闆整天神采飛揚,覺得這是一個獻殷勤的大好機會,便私下去見袁紹,建議他應天順人,登基稱帝。

袁紹本來便有此意,一聽頓時心癢難耐,于是立刻召集高管們開了一個會,專門讨論稱帝的事。不料,議題剛一抛出,所有文武官員異口同聲表示反對,都罵耿包大逆不道,應該拉出去砍了。

袁紹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衆人的反對竟會如此強烈。

還好,袁紹比他死去的老弟有腦子,像這種沒有人支援的事情,那是絕對不能幹的。為了澄清自己的立場,表明不稱帝的态度,袁紹二話不說,當場就命人把那個耿包拉出去砍了。

這件事告訴我們,拍馬屁是一門很深的學問,不要以為摸清老闆的心思就夠了,還得知道同僚們都在想些什麼,否則心血來潮随便亂拍,那是會死人的。

袁紹很清楚,衆人之是以反對自己稱帝,是因為目前時機還不成熟;而時機之是以不成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黃河南邊有一個日漸坐大的強勁對手——曹操。

早幾年,他和曹操雖然各懷鬼胎,但起碼還維持着表面的同盟關系,可自從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以來,兩人的沖突沖突日益加劇,原本的暗中角鬥便漸漸公開化。而兩個月之前發生的“眭固事件”,更是讓袁紹怒火中燒,仿佛挨了曹操一記火辣辣的耳光。

前文說過,眭固是原黃巾餘部黑山軍的首領,後來投靠了張楊。不久前,張楊被部将楊醜所殺,而眭固旋即又殺了楊醜,控制了張楊留下的部衆和地盤。之後,眭固打算連人帶地盤一塊兒歸附袁紹,這對袁紹來講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是,誰也沒想到,曹操很快就得到了情報,遂親自率部逼近黃河南岸,命大将曹仁、史渙渡過黃河,對駐紮在射犬(今河南沁陽市)的眭固發動攻擊。眭固自知不敵,帶着部衆向北逃竄,卻還是被曹仁和史渙追上,當場斬殺。曹操随即渡河,進圍射犬,将其逼降,緊接着又拿下野王(今河南沁陽市),就這樣把張楊的部衆和地盤一口氣都給兼并了。

此舉無疑是對袁紹赤裸裸的挑釁,袁紹豈能咽下這口惡氣?

在袁紹看來,既然他與曹操遲早要有一場對決,那麼時間拖得越久,曹操的實力就越強,到時候就越難鏟除,是以沒必要再等了,不如乘着消滅公孫瓒之餘威,一舉消滅曹操!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六月,即除掉公孫瓒短短三個月後,袁紹便迅速集結了十萬大軍,外加一萬匹戰馬,準備渡過黃河,大舉進攻許都。

然而,關于是否要在此刻與曹操決戰,底下的謀士們卻分成了兩派,各執一詞。

反對者以沮授為代表,他說:“近來讨伐公孫瓒,連年出師,百姓疲敝,倉庫空虛,萬不可輕動。眼下應該勸課農桑,與民休息,同時遣使入朝,向天子奏捷。曹操若是阻攔,便上表彈劾他,然後出兵進駐黎陽(今河南浚縣),對其采取蠶食和襲擾之策,使其不得安甯,而我方則在以逸待勞的同時,修造船舶,訓練水軍。如此,一旦時機成熟,天下便可輕易平定。”

支援出兵的以郭圖和審配為代表。他們針鋒相對說:“以明公之神武,率河朔之精兵強将,讨伐曹操,可謂易如反掌,何必那麼麻煩?”

沮授力争道:“平亂除暴,稱為‘義兵’;憑借人多勢衆,稱為‘驕兵’。義者無敵,驕者先滅。曹操奉天子以令天下,我軍若南下攻擊,師出無名,是為不義。而且,勝敗是由政治上的謀略決定的,不在于軍事上的強弱。曹操法令嚴明,士卒精銳,不是公孫瓒那種坐以待斃的人。而今,放棄萬無一失的戰略,出動沒有号召力的軍隊,我替主公深感恐懼。”

郭圖卻冷笑道:“武王伐纣,能說是‘不義’嗎?況且現在讨伐的是挾天子的曹操,豈能說師出無名?主公如今實力正強,将士們也都想在戰場上一展身手,若不趁此機會奠定大業,正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這正是當年弱小的越國之是以最終稱霸、強大的吳國之是以最終覆滅的原因(意為吳國的錯誤在于沒有趁自身強大之時一舉消滅越國)。沮授的方略,固然是沉穩持重,但完全不懂随機應變之道。”

綜觀雙方的意見,沮授重在從政治角度評估,而郭圖和審配則是純粹從軍事角度出發,二者因視角的差異自然就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結論,很難說有什麼高下對錯之分。

在當時,由于曹操捷足先登掌控了天子,是以袁紹在政治上的确處于劣勢,不僅号召力和影響力大打折扣,其出兵的正義性與合法性更是先天不足。

沮授正是從這一角度才反對出兵。雖說當時的東漢天下已經是一個軍閥割據、諸侯混戰的亂世,有兵就是草頭王,但這并不意味着單憑武力就能掃滅群雄、定鼎天下。即使是在這樣的亂世之中,“道義”“人心”等無形的東西也依然在發揮着強大的作用。比如一度強大的董卓、袁術、公孫瓒等,正是因為失去了道義和人心,才會昙花一現,迅速敗亡。至于呂布、李傕、郭汜之流,更是“失道寡助”的典型例證——武力很強,但在政治謀略上一竅不通,在個人修為上又一塌糊塗,結果自然是死得很快。

由此可見,沮授堅持站在政治立場上看問題,總體上肯定是對的。假如袁紹隻是想偏安一隅,像劉表那樣做一個隻求自保、不圖擴張的諸侯,那他當然不必說這麼多。正因為袁紹志在天下,一心想成就帝王大業,是以就必須講究正義性與合法性,必須師出有名。換言之,隻想做軍閥,那你一切随意;若想做皇帝,一舉一動就都要講究“政治正确”,否則得不到人心,你也就得不到天下。

當然,話說回來,光有“政治正确”,沒有槍杆子,同樣不可能奪取天下。是以,像沮授說的“勝敗取決于政治謀略,不在于軍事上的強弱”這種話,顯然是以偏概全了。人心可以靠無形的政治謀略去擷取,可地盤卻必須靠實實在在的武力才打得下來,二者是缺一不可的。

就此而言,郭圖和審配認為現在我強敵弱,應該趁此機會一舉消滅曹操,就是有道理的。若再給曹操幾年時間去發展壯大,到時候強弱之勢或許就易位了。

不過,郭圖和審配卻過于迷信武力,以為誰的拳頭大誰就一定赢,說打曹操“易如反掌”,這顯然也是失之偏頗了。曹操現在的軍事實力固然比袁紹弱很多,但如果把政治謀略、用人之道、管理方法、用兵之道等軟實力都加進去一起評估,那麼曹操的綜合實力絕不在袁紹之下。就算曹操不像荀彧和郭嘉曾經吹捧的那樣是個“十項全能”選手,但綜合得分略高于袁紹則是毫無疑問的。

遺憾的是,袁紹意識不到這一切。

骨子裡,袁紹其實也是一個偏于迷信武力的人,當初勸何進召集四方将領進京,就是一個典型的迷信武力、不考慮政治後果的案例。按理說,在“四世三公”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政治悟性和政治敏感度應該很高才對,可不知為何,袁紹在這方面恰恰不比常人高多少。若是再跟曹操一比,那就堪稱平庸和遲鈍了。

是以,面對沮授與郭、審二人的争論,他内心當然是傾向于後者的。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采納了郭圖和審配的意見,下定決心要與曹操一決雌雄!

沮授之前頗受袁紹重用,擔任的是“監護諸将”的職務,擁有對所有将領的監察之權,而且還單獨統率了一支兵馬,可以說兼有謀士和将領雙重身份。

郭圖本來便嫉妒他,現在又是以事生出龃龉,遂對袁紹進言道:“沮授監統内外,威震三軍,若聲勢越來越高,何以制約他?人臣的權威等同于人主,這是滅亡之兆啊。而且統兵于外之人,也不宜兼領内務。”

袁紹聽信了郭圖之言,遂将沮授的部衆一分為三,隻給他留了三分之一,把另外三分之二的兵力分别給了郭圖和淳于瓊。

袁紹即将大舉進攻的情報,很快就傳到了許都。

曹操麾下衆将大為震恐,可曹操卻很淡定,說:“我了解袁紹,他這個人志向很高,但智謀很低;表面英勇無畏,實則缺乏膽識;對人猜忌刻薄,卻樹立不起威信;兵力很強,但統率無方;部将驕慢,且政令不一。這樣的人,土地雖廣,糧食雖豐,不過都是替我儲備罷了,到頭來都得奉送給我。”

其實,面對馬上就要到來的決戰,曹操内心肯定不像他表面這麼輕松。但是,身為領袖,必須擁有這種高度自信和大無畏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不論對手是否真的這麼一無是處,都必須在戰略上藐視敵人。隻有這樣,才能給部衆信心和勇氣。倘若上司自己先㞞了,那就别指望下屬們替你打勝仗了。

當然,在戰略上藐視敵人的同時,還必須在戰術上重視敵人。曹操自然深谙此理。

這年八月,曹操親自抵達黎陽前線,部署防禦:命不久前歸降的臧霸率精銳進駐兖、徐、青三州交界處的戰略要地,防備青州的袁譚;命于禁駐守延津(今河南延津縣北),劉延駐守白馬(今河南滑縣東),防備袁紹主力;命夏侯惇等人沿敖倉(今河南荥陽市東北)、孟津(今河南洛陽市孟津區東)一線布防,以備策應。

九月,他又命徐晃、張遼率兵萬人進駐官渡(今河南中牟縣東北)。

部署停當後,曹操才回到了許都坐鎮。

此時,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看,曹操的境況顯然比過去好多了:東邊的徐州,他已經拿下;西邊的馬騰和韓遂,也已經招撫;東南面的袁術,自己玩完了;江東的孫策,暫時也已籠絡。是以,眼下最主要的對手,除了北面的袁紹,就隻剩下西南面的劉表和張繡了。

簡言之,在袁曹對決的這盤大棋中,劉表和張繡這兩顆棋子可謂舉足輕重——他們倒向哪邊,哪邊就握住了更多勝利的籌碼。

關鍵時刻,袁紹走了一步好棋。他命人前去招撫張繡,同時給賈诩寫了一封信,在信中跟賈诩拉交情、攀關系,極力示好。因為他很清楚,賈诩就是張繡的腦子,隻要搞定賈诩,張繡必然歸降。

張繡一旦歸附袁紹,就等于在曹操後背插了一把刀子,這對曹操顯然是極為不利的。

而對張繡來講,歸附袁紹似乎也是最合理的選擇,畢竟在當時的天下,袁紹是最強大的諸侯,沒有之一。

是以,當張繡帶着賈诩一起接見袁紹的使者時,他甚至都忘了咨詢賈诩的意見便準備答應了。可讓他和使者都萬萬沒想到的是,賈诩居然搶在他前面,對使者說了一句話:“尊使回去後,替我謝謝袁本初,同時我還有一言相贈——連兄弟都不能相容,還能容得下天下國士嗎?”

這句話說得非常不客氣,就跟把口水直接吐到人臉上差不多。

使者蒙了,張繡更蒙。

愣了半天,張繡才尴尬地打了一個圓場,說:“先生何必把話說到這份上呢?”

可想而知,被當衆打臉的使者立刻就憤然離席了。張繡苦着臉問賈诩:“搞得這麼僵,接下來怎麼辦?”

賈诩淡淡一笑,隻說了五個字:“不如歸曹公。”

張繡聞言,頓時又驚又疑:“袁強曹弱,況且之前咱們還跟曹操結了死仇,怎麼能去歸附他?”

“正因如此,才應歸附曹操。”賈诩說着,伸出了三根指頭,“曹公奉天子以令天下,歸附他名正言順,此其一;袁紹兵強馬壯,咱們區區這點人馬,必不為他看重,而曹操兵力薄弱,必然會歡迎咱們,此其二;有霸王之志者,定樂于抛棄私怨,向四海之人展示他的胸懷,此其三。希望将軍不要再猶豫了。”

這就是逆向思維,想法與常人截然相反,卻往往是對的。

賈诩的厲害之處,就在于他對人性洞察入微,是以他不管謀劃什麼,都不隻是簡單地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思考,而是更多地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找到别人關注的東西和真正的利益所在,然後投其所好,同時在這個過程中實作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這正是賈诩“算無遺策”的根本原因之一。

在“投袁還是投曹”這件事上,他十分精準地把握了袁紹和曹操的心理——袁紹強大,是以投袁充其量隻是錦上添花,對袁紹而言價值不算很大;而曹操弱小,是以投曹就是雪中送炭,對曹操的意義自然就非同一般。

此外,正因為與曹操有宿仇,是以投曹反而有“故事”可以講,足以讓曹操利用此事為自己打造一個“寬容大度、不念舊惡、唯才是舉、公私分明”的漂亮人設。這對一心謀求霸業、志在一統天下的曹操而言,其政治意義甚至要比得到張繡這員猛将的軍事意義更大。是以,投靠曹操,張繡和賈诩的價值才能得到最大化的凸顯。反之,投靠袁紹就沒有任何故事可講了,平淡得不值一提,袁紹最多表面上做一做歡迎的姿态,随後肯定會把張繡和賈诩撇在一邊;再加上袁紹陣營中鈎心鬥角得那麼激烈,像張繡和賈诩這種“外來戶”,很可能立足未穩就被人搞死了。

而這一切,全都在賈诩的“算盤”之内,無一遺漏。

當年十一月,張繡聽從賈诩之言,率部歸降了曹操。

不出賈诩所料,曹操果然不計前嫌,向昔日的仇敵敞開了懷抱,當即設宴隆重款待,還在宴席上拉着張繡的手坐在一起。随後,又讓兒子曹均娶了張繡的女兒,拜張繡為揚武将軍;同時,任命賈诩為執金吾,封都亭侯。

事實證明,“投曹”确實是雙赢之舉:張繡和賈诩不僅加官進爵,且從此有了靠山,而曹操不僅解除了後背的威脅,還博取了胸襟寬廣的美名,可謂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不過在這裡,有件事卻值得我們玩味一下:當年,曹操老父被殺,他為了複仇狠狠地屠了徐州;如今兒子被殺,曹操卻跟仇人結成了親家。面對同樣性質的事情,為何曹操前後态度的反差會如此之大呢?

其實,這與胸襟和肚量沒有半毛錢關系,隻與一個因素有關:時勢。

當初的曹操,本來就對徐州虎視眈眈,再加上父親被殺,他就更有理由滅陶謙吞并徐州了。後來因陶謙頑抗,曹操一時半會兒打不下來,隻好用屠城的辦法來發洩,同時也是借此瓦解徐州軍民的反抗意志。可我們設想一下,假如當時袁紹便與曹操撕破臉,并有開戰之勢,那麼曹操還敢大肆進攻徐州并屠城嗎?

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再設想一下,假如當時陶謙像張繡一樣向曹操投降,那麼曹操為了集中精力對付袁紹,也一定會盡棄前嫌,與陶謙握手言和,進而安定自己的大後方。

同理,眼下曹操之是以厚待張繡,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有袁紹這個大敵存在。假如沒有了袁紹這個威脅,那麼曹操對張繡還會如此寬宏大量嗎?

答案恐怕也是否定的。

因為一旦沒有了袁紹這個威脅,那麼曹操的下一個目标必定是荊州劉表。是以,他必然會大舉進攻荊州,親手宰了張繡,然後再拿下劉表。如果張繡和劉表頑抗到底,他同樣有可能給荊州也來一次屠城。

其實不僅是曹操,很多政治人物做事情,經常會讓人感覺前後沖突,難以了解。其根本原因無他,隻不過是由于時移勢易,他們的利益點也跟着轉移罷了。換言之,不管表面上的行為多麼沖突,其内在邏輯肯定都是一貫的,那就是,在對時勢進行理性判斷後,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則行動。

張繡投曹:從仇人到親家

(摘自《三國不演義》 王覺仁/著 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