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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評介|《喬迪撞大運》:面對糟糕事實的孤獨者

作者:王栩的文字

文/王栩

(作品:《喬迪撞大運》,[美]理查德·耶茨 著,陳新宇 譯,收錄于《十一種孤獨》,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1月)

關于這篇小說的注釋裡,對“喬迪”有着如此的解釋:喬迪是美國征兵部門給符合要求卻不服役的平民的外号。喬迪要麼是“身體狀況不适合服役”,要麼是缺乏軍人的勇敢或者紀律性。而小說裡的喬迪,顯然指稱出一類人的精神面貌,那種無恥至極的流氓習氣。它在日常生活的土壤裡生長成一種既成事實般的力量,這種力量專門同認真、負責、卓越作對,視優秀為天敵,以戰勝它們為榮。事實上,在此消彼長的争鬥中,喬迪往往是最後的赢家。

小說裡的“我們”,是一群并不可愛的年僅十八歲的小夥子。用耶茨借這些小夥子的口吻形容的那樣,“……都是幫混沌糊塗的城市小孩”。這幫來自城市的年輕人,在1944年投軍,卻對基本訓練缺乏熱情。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對投軍不抱幻想?耶茨給出了一個冷漠中切近時代的答案,“可這是1944年,戰争不再是什麼新鮮事,苦澀是種時髦的情緒”。小說對時代的記錄在于曲筆述事的魅力,由此,耶茨筆下的“我們”,以苦澀的情緒渲染出的時代症候映照出這幫年輕人身上昭然具在的喬迪形象。

那個形象和軍人相去甚遠。“我們是幫無恥的、自以為是的家夥”。“我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不以為恥,反倒人人都揣着一副幸災樂禍的心思,看好戲似的瞅着接手訓練“我們”的瑞斯軍士,如何扛下這件棘手的活。

“我們”并不完全無知。瑞斯軍士是軍中的某種樣闆,“我們”全然看在眼裡。然而,這個沉默寡言,整潔幹練的優秀士兵并不可愛。其中,很大的原因在于瑞斯嚴厲的訓練方式跟其他排長不一樣。作為軍中樣闆的瑞斯,同時具備了認真、負責、追求卓越的品質。個人品質上的與衆不同讓瑞斯有别于他人,也使得他的個人品質更為凸顯。瑞斯毫不理會在訓練中一意孤行的主打認真,是否會讓自己為他人所側目。他不管不顧地對自己帶的這個排貫徹嚴厲的作風,收到的成效是讓“我們”覺得像個軍人了。

瑞斯經由訓練一幫子新兵,把“毅力”這個抽象的概念牢牢鎖定在了“我們”心中。“我們”最開始十分痛恨瑞斯的毅力,當“我們”覺得自己像個軍人的時候,毅力已轉化成屬于“我們”自己的态度。這樣的轉變,不能歸功于瑞斯。耶茨明白此間的關節,是以,他寫下如此的文字,“我們最後改變了對他的态度。但要特别指出的是,不是因為他的行為,而是由于我們對整個軍隊,對我們自己态度的轉變”。改變态度,不是假手于他人就能實作的舉措,全在“我們”自己。瑞斯在訓練中的簡單準則,“以自己為表率,凡事追求卓越”,潛移默化的影響了“我們”。“我們”開始把喬迪的形象自動從身上屏退掉,直至努力的将其完全清除淨盡。

瑞斯時常教“我們”唱的一首行軍歌是從舊時戰争的軍隊裡傳下來的民謠。它也是對生活的一種了解方式。這首行軍歌中的主人公正是喬迪,一個背信棄義的朋友,軟弱的市民,可他總會笑在最後,奪走你珍愛的一切,你卻對他毫無辦法。這就是關于糟糕事實的總結。而那個教“我們”唱行軍歌的瑞斯,面對這種事實的優秀士兵,除了在孤獨中保有驕傲,什麼都做不了。

保有驕傲的瑞斯,保有了他一貫的訓練方式。正因為認真、負責的人日益稀少,瑞斯才顯得與衆不同。同樣,當“我們”轉變了态度,瑞斯所帶的排跟其他排相比也會變得不一樣。“不一樣”即為在倍受矚目的層面上同其他排拉開了距離,這個時候,一針見血的言說就有了用武之地,“在軍隊裡,那麼優秀永遠沒有好處”。

比他人優秀,瑞斯被調走了,這是所有的見怪和暗中的斥責落在瑞斯一人頭上的結果。軍方不會拿正在轉變态度的集體開刀,由瑞斯做代表,将其樹為優秀的人永遠沒有好處的例子就行了。

唯有在這一刻,瑞斯才破天荒的“用我們從沒聽過的柔和語調”暢述了一番肺腑之言。瑞斯是真的熱愛自己的工作,他才舍得不帶私心雜念的投入全部的精力。可這樣一來,必然會讓自己遭忌。他用自己的優秀帶給他人一個錯覺,它經由瑞斯的洞見藏于如許的表達裡,“如果你發現什麼東西很好,什麼工作你很喜歡,他們總是會把你的屁股挪到别處去”。這段話裡的情感相當真摯,全然沒有任何矯飾的成份。瑞斯和他訓練的這幫小夥子建立了真正的友誼,他們簡直好得不能再好,這就傳遞出基于他人錯覺上的可資擺布的緣由。

瑞斯被他人擺布了,他的被調走給“我們”的主要感覺卻是解脫。這種解脫的心緒很難說沒跟新來的排長挂上鈎。新排長并非瑞斯那樣是個職業軍人,他投軍之前,是一個來自皇後區的計程車司機。一言以蔽之,“我們”熟悉的那類人,這讓“我們”感到親切、快活。再加上新排長堅持讓“我們”直呼其名:魯比,“我們”對他更缺少了敬畏。

敬畏,作為連接配接上下級關系的紐帶,在瑞斯那裡,可以不受質疑的将認真、負責的作風嚴格的貫徹下去。到了魯比這兒,不被下級敬畏的他,給自己接手訓練的這個排帶去的隻有散漫和安逸。這是時代特性的習氣,自然的重新回到了“我們”身上。同樣自然的回到“我們”身上的還有認識上的轉變。“跟魯比在一起後,似乎不再怎麼像個軍人了”。認識上的轉變跟态度上的轉變一樣,來得并不虛僞,皆屬于當事人發自心底的自願。這讓“誰他媽的想當個軍人”的強調不是出自奉承長官意志而口是心非的漂亮話,那就是“我們”内心的聲音。

魯比,用“我們”熟悉的那類人的方式,讓“我們”又做回了喬迪。況且,這一番重新做回喬迪,對“我們”來講,不僅僅找回了喬迪既往的形象,而是真正的成為了那個無恥之徒。就算訓練期結束後,“我們”被分派到各處去,仍然是一群被軍隊的紊亂所同化的普通老百姓。沒人在意這個,除了瑞斯那樣的人。可瑞斯看不到這一幕,即使看見,他也無能為力。喬迪終究是一種力量,不管你願不願意正視它的醜惡,當它成為時代的特性,它就是一個合理的存在。沒人在對瑞斯做出否定,隻是時代湮沒了他。那麼,該如何評價他呢?面對“喬迪撞大運”的事實,隻剩下驕傲的瑞斯,憑借他所依恃的驕傲在一個糟透了的時代裡曾經發出過一聲微弱的顫音。

202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