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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克裡斯蒂娜·佩裡·羅西:錯愛

作者:世界經典小說

錯愛

克裡斯蒂娜·佩裡·羅西 著 黃韻頤 譯

她十九歲,懷揣着在巴塞羅那遇見他的朦胧願望橫渡大西洋,因為,在蒙得維的亞【烏拉圭首都】一個熱烈的夜晚,她愛上了他。那一夜他謹慎、溫柔、撩人地取走她的童貞,留聲機裡循環播放着瑪麗亞·貝薩尼亞【瑪·貝薩尼亞(1946—),巴西創作型歌手】激情洋溢的低沉嗓音,他談論着已死的詩人(波德萊爾)和舊日的電影(《同流者》【意大利導演貝爾納多·貝爾托盧奇于1970年執導的政治題材電影】),在電影裡,愛情總是熾熱如火,一錘定音。

她對他許諾會去找他,而他隻是遷就地笑笑:他三十歲,經驗足夠豐富,知道在熱戀的夜晚,伴随着欲望的潮水說出的話深情卻脆弱。何況,當時他隻想逃離這座水域遍布、風起雲湧的城市;他叫她别來找他,他不知道自己在巴塞羅那會過得怎麼樣,他沒有錢也沒有朋友,出走得漫無目的,并非出于心馳神往,更多的是因為郁郁寡歡。

抵達這座高迪與猶太山之城【巴塞羅那城遍布安東尼奧·高迪(1852—1926)設計的建築,聖家堂、米拉之家等都是該城最重要的旅遊景點;猶太山指蒙特惠奇山,因中世紀時曾被用作猶太人的墓地而得名,是巴塞羅那的地标性景點,可以俯瞰全城】兩個月後,他在格拉西亞大道那家名為“藥店”【原文為英文】的商場裡偶然碰見了她。當時,“藥店”是唯一通宵營業的場所,他可以坐在那裡,面前擺一杯啤酒,翻翻櫃台上的報紙,看着那些永遠不會屬于他的女人。她是一個月前到的,在“藥店”裡的煙草櫃台賣明信片、香煙和郵票【在西班牙,标有“煙草”(Tabaco)的櫃台或門面會同時售賣明信片和郵票】,領一份微薄的工資。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美麗,店裡的煙霧和印度大麻的氣味似乎完全無損她的肌膚以及自信的微笑。

“我就知道會找到你。”她信心滿滿地說道,他卻很錯愕。他從來沒有執着地确信過任何事情。他把這次相遇視為命運的預示,同時也是一種責任。這個在蒙得維的亞激情一夜自願委身于他的姑娘,怎麼會越過大洋隻為尋找他?究竟是怎樣的執念激勵着她?那是他所不了解的東西,是天真,還是他從未企及的智慧?

“等着我,别跑了,我早上六點下班。”她興高采烈地對他說。她似乎堅信着某種命運的法則,或者類似的東西。一種宿命,一種指令。

他等着。他無事可做,隻能翻翻昨天的報紙(已經失去時效性,往日不可追),看着來來往往的女人(遇見她之後,她們全都顯得人老珠黃),等待黎明到來。

天亮時分,兩人一起去了他在哥特區租的房間。那裡嚴禁帶女人回屋,是以到了中午,他們一起被嚴厲的加泰羅尼亞【西班牙的一個自治區,巴塞羅那是該自治區的首府】女房東趕了出去。

他們沿着蘭布拉大道閑逛,經過同時售賣報紙、幽默畫、球隊挂旗、玫瑰、鹦鹉、狗、百合和鳥兒的報刊亭,一路走到港口。在港口,哥倫布的雕像神秘地指向一個不确切的地點,有些人認為是美洲,另一些人覺得是印度。(有過各種各樣的猜測。各種各樣的研究。但從來沒人弄清楚過這位來自熱那亞而非加泰羅尼亞的幻想家手指究竟指向何處。)他們看見幾艘船滿載乘客啟航,他告訴她自己回不了蒙得維的亞了——那座水域遍布、風起雲湧的城市,因為從他謹慎而溫柔地取走她的童貞到在大洋彼岸的巴塞羅那遇見她,在這短暫的時日裡,爆發了軍事政變,他回不去了。

她為他加油打氣。她對他說愛他,說她遠行來此就是為了找到他,就像科塔薩爾筆下的瑪伽【科塔薩爾的小說《跳房子》的女主人公,名字的意思是“女魔法師”】;她說如有必要,她已準備好去工作,去偷竊,照顧他,藏匿他,甚至為他去賣身。她唯一想要的,唯一追求的就是永遠留在他身邊。“我知道我會找到你的,”她肯定地說,“現在我們再也不會分離。”

他感激地望向她。他還沒有愛上她,但也覺得擁有确定感、希望和信心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這些都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在他還很小的時候,父親抛下母親和他,再也沒有回來,自此他便喪失了确定感、希望和信心。後來,在蒙得維的亞,就在他取走這個少女的童貞之前不久,他剛遭到心上人的背叛,又喪失了一次這些感覺。

他仿佛産生了一種責任感,想要報答她給予自己的愛和确信。這是他父親從未有過的責任感。當然了,他會和她做那些不會和父親做的事。不過,責任感難道不也是愛情的組成部分嗎?

他們租了一間小小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勉強夠兩個人住,反正他們沒有行李也沒有家具,隻有兩副身體和一段不願想起的過去:他的過去。她繼續在“藥店”商場工作,拿着最低工資,想方設法從英格列斯百貨【西班牙唯一的連鎖百貨公司,也是歐洲最大、世界第四大的百貨公司集團,成立于1935年,總部設在馬德裡】還有其他大型商超偷來他們需要的東西。她能藏在衣服裡的東西。鮪魚罐頭、他能穿的T恤、奶粉、牙膏、長筒襪、書,外加巧克力,很多巧克力,營養豐富,還能抵禦寒冷。

烏拉圭的獨裁持續了很久,那些年裡,她不斷跟人(無論樂不樂意聽)講述自己偉大的愛情故事:她是如何愛上他,如何不知道他身在何方卻執意橫越大洋,如何偶然碰見了他,兩人又是如何靠着她在“藥店”打工和搞些小偷小摸活下來。人們聽着她的講述,驚訝又佩服:這些聽者都是本地人,從沒遠行過,他們的伴侶都很普通,誰也沒為愛情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聽着她講,心裡有點不舒服:自己在整個故事裡扮演的是一個完全被動的角色,好像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任由自己被愛;他不知道是該自豪于勾起了這份愛情——或許别的男人比自己更配得上她,還是該羞愧于講不出類似的故事。他和她結婚是為了補償她:他想,自己至少能做到這點。以前,他逃離蒙得維的亞,是因為厭倦了那座平庸的城市,現在,他們住在另一座城市裡,有時在他眼裡,它也同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一樣平庸,不過,反正他對任何城市都不再信任了。

有時,他也會出軌,她對他愛得這麼絕對,這麼無瑕,他卻不會負疚,因為别的女人都不過是露水情緣。

又過了十三年,軍政府倒台,但是他們沒有回烏拉圭;她已經當上音樂制作人,而他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負責閱讀雜亂無章的手稿。這些稿子本該全扔進垃圾桶,但由于出版系統有悖常理,它們最後都變成了書,有的甚至變成暢銷書,可謂世界第十大謎團。

兩人一緻決定不要孩子,他們都不想繁衍後代,覺得世界太複雜,太動蕩,不适合一個孩子的誕生,何況,這孩子也從沒表達過想要降生的願望。

不過,有一次,他确實動了真情,這是他沒想到的。對方是個外國女人,一個來和出版社談版權的法國女人。他随便找了個借口,同她在亞弗蘭克度過了難忘的一周。亞弗蘭克是座曆史悠久的漁村,村裡有間漂亮的老旅館,旅館裡頭放着許多古船的複制品,甚至有一條還能出海。遠航的殘骸,捕魚這項世上古老之至的行當的殘骸。劃船,戀愛,遺忘,遠航,在他眼裡都是同一場旅途的不同階段;她勸他抛下妻子,去巴黎居住,生一個孩子,做出承諾【原文為法語】(她是這樣說的),而他茫然無措,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對家裡的那個女人,他負有沉重的道德義務,那個晚上,是她找到了擱淺在格拉西亞大道“藥店”商場裡的他,那時他身無分文,喪失了一切回到那座水域遍布、風起雲湧的城市的希望。

法國女人斥責他的軟弱,鄙視他的怯懦(盡管他堅稱那是“道德顧慮”),暗示自己已有身孕,而他假裝沒聽見。兩人沒有再見過面。“父親當年也是這樣嗎?”他扪心自問。

他什麼也沒對年輕的妻子說,自覺應該保守這個秘密,但兩人的關系還是逐漸惡化,盡管他不知道這是因為歲月的流逝不可避免,還是因為自己對法國女人的愛仍然不時攻破他的心房,令他沉浸在憂傷之中。不過,他的良心十分平靜:對法國女人的愛為他注入生機與活力,同時,他留在一直深愛自己的女人身邊,以此還清在蒙得維的亞激情一夜欠下、在巴塞羅那又有所追加的債務,這讓他覺得自己得到了補償。他不會像自己的父親那樣。

他們沒有孩子,但有十分要好的朋友,常常一起吃飯(進食是一個很好的不談私事的借口),有時他們會外出旅行,她辦音樂會,他讀庸俗的書稿,這些稿子後來都會出版,倒好像真成了文學作品。妻子對室内裝飾培養出了超常的興趣,他則決定寫一部小說,反正任何一個文化水準中等的人,隻要有那麼一點空閑時間,隻要沒有深陷情網,都能寫出一部小說來。

一天,有一位版權經紀人(也是那個法國女人的同僚)來到他工作的出版社。他鼓起勇氣向對方打聽她的情況。版權經紀人告訴他,女人的獨生子出生後不久就夭折了,她從此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症。他暗想,孩子的父親會是誰。他不想繼續深究,因為他正在寫小說,文本所需的專注不能容許任何旁逸斜出的想法和疑問。

小說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将初夜給了自己深愛的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男人離開了那座城,兩個月後女孩也離開了那座城,并偶然地在大洋彼岸的另一座城裡找到了他。絕對的并且無瑕的愛情故事。這份愛戰勝了一切困難,甚至使人做出艱難的犧牲:男人愛上一個法國女人,卻沒有跟她去巴黎。

男人的妻子對兩人之間的感情很是自豪;身邊的朋友有的分手,有的離婚,有的很不快樂,而她到處宣揚自己這份沒有争吵、沒有誤會也沒有煩惱的模範婚姻,一種堅不可摧又柔情萬種的雙向聯結。她總在講,他謹慎又溫柔地取走她的童貞,緊接着她離開蒙得維的亞,于一個凄涼的夜晚在格拉西亞大道的“藥店”商場裡找到他,兩人靠着她的小偷小摸,靠着偷來的沙丁魚罐頭、巧克力、油浸橄榄和禦寒衣物活了下來。他專心聽着,卻難以克服心中的罪惡感和羞恥感,難以按捺心中的質疑:是不是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達到她的愛情之高度?何況,債務就算是償清了,依然是債務。

編輯認為這會是一本很好的小說,他不知道“好”指的究竟是文學價值還是商業潛力,但還是決定最好不要問。他在工作中學到,一本很好的小說,如果賣不出去就稱不上好,而一部情節跌宕、思想淺薄的作品,隻要賣得好,就能一躍成為經典佳作。

他沒把小說手稿拿給妻子讀,而是守口如瓶,就像他對待愛上法國女人那件事一樣。等書出版了,妻子自然會讀到。

距離小說出版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有天晚上,妻子請了他不認識的一對葡萄牙夫婦來家裡用晚餐。他有個大概的印象,好像男方也是音樂制作人,女方是位出色的法朵【一種葡萄牙傳統音樂類型,常由歌手、古典吉他手和葡萄牙吉他手共同演奏,歌詞多與鄉愁、貧困的生活、憂傷或絕望的感情有關】歌唱家。

法朵并非他最喜歡的音樂類型(在他看來,法朵像探戈的窮親戚),但也不叫他讨厭。他并不是個熱衷社交的男人(至少不像他的妻子一樣熱衷),在賓客贊揚妻子廚藝精湛、桌面裝飾精美、整場沙龍品味不俗的時候,他并不介意全程保持沉默。他始終有些遊離在外;他不喜歡一邊吃飯一邊說話,盡管他承認這不失為一種免談私事、回避沖突的好方法。

客人夫婦(一個是音樂制作人,一個是享譽國際的法朵歌唱家)談到在裡斯本的工作和生活,問起他對那座城市的看法,他說自己隻去過一次,覺得那裡平庸、憂傷且寂寞,跟蒙得維的亞過于相似。他還是喜歡更有活力的城市。

出乎他意料的是,妻子說她自己倒是很喜歡裡斯本。兩人從沒一起去過,甚至都沒聊起過裡斯本(也可能是聊到的時候他沒認真聽)。

“裡斯本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妻子評論道。“我愛它陡峭的街道,它的電車,愛基亞多區的黃昏,裝着鏡子的咖啡館,薩拉查下令建造的長橋。我第一次看見裡斯本的時候,”她說,“曾經認真考慮過留下來生活。”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男客人問道。

“是我離開蒙得維的亞之後。”他的妻子回答。“那時我很年輕,隻有十九歲,無比渴望冒險,想去看看世界。我需要找個借口,離開我出生的城市;我厭煩了我的家庭,無法想象在家裡耗盡餘下的青春。船的終點是巴塞羅那,”她補充道,“不過為了補給,先停靠裡斯本,我有五個小時可以在城裡逛一逛。我太喜歡裡斯本了,簡直想要留在那裡。”

“您又為什麼沒有留下呢?”音樂制作人饒有興緻地問道。

“船票的終點是巴塞羅那,我的行李又還在船艙裡。”她解釋道。“其實,對我來說,哪座城市都一樣,我隻是想逃離蒙得維的亞,我從來沒喜歡過那裡。這都是人年輕時候會做出來的事,”她辯解說,“我不會再那樣做了。隻是,真要重來一次的話,我會選擇留在裡斯本。”

“你是個很勇敢的女人,”制作人說道,“那麼年輕,又是一個人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裡。”

“那時我隻有十九歲,”她回答,“不會再那樣做了。”

他往椅子裡縮了縮,推開了甜點。

“親愛的,你怎麼啦?”她問,“你平時都吃甜點的啊。”

他搖搖頭,拒絕了。

客人又待了兩個小時。他們很難告辭,因為她一個勁地挽留他們,不停端上新東西:利口酒,餅幹,注心巧克力。談話轉向别的話題:法朵和探戈的相似之處,宗主國的葡萄牙語和巴西葡萄牙語的差異,在世界各地發行音樂光碟的資金難題……

客人離開後,他幫她收拾桌子。

“你從沒告訴過我你在裡斯本下過船,也沒告訴過我你喜歡裡斯本,甚至喜歡到想過留在那兒。”他說道,語氣似乎很平淡。

“我應該跟你說過不止一次,是你自己沒有聽吧。”她為自己辯護。

“沒有,”他堅持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沒在我面前提起過,你總是說,你是為了愛情追随我來到巴塞羅那。”

“好一場冒險哪,不是嗎?”她回答,“人在十九歲的時候,覺得自己能吞下整個世界。”她的聲音清脆明亮。

“我就從來沒吞下過世界,我會消化不良。”他反駁。

“我倒是可以,你也知道,那時我年輕,漂亮,聰明,又喜歡冒險。假如不是在‘藥店’偶然碰到了你,我也許會繼續旅行,最後又回到蒙得維的亞,我也不知道。已經過去好多年了。當時我想,如果除了見識世界,還能跟你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那你為什麼總在别人面前講那個偉大的愛情故事?”他追問道,像是在給人做求職背調似的。

“因為那是個好故事呀。”她說,“很戲劇,很抒情,很動人,我失去童貞,你感到負罪,在‘藥店’打工,在英格列斯百貨裡小偷小摸……你從沒想過把它寫下來嗎?能賺到錢的。讀者内心深處都很天真。他們想讀到那種讓人忘記日常生活之平庸、抛卻世俗陳規的故事。你要是不寫,我可就寫了。你介不介意我現在放幾首法朵?我想好好聽聽剛才那位演唱家的嗓音。興許我會簽下她。”

他無所謂。或者至少他是這麼說的。在他看來,生活裡沒什麼是有所謂的,也正因如此,他在妻子面前感到于心有愧。但如果他無所謂,他又為什麼會于心有愧?

“你打算接着寫那部小說嗎?”她在法朵音樂聲中問。(為着自由的念頭/你遠走高飛/遠到我的哀歎/都夠不到你/你聽不見風/也聽不見海。【原文為葡萄牙語,是葡萄牙法朵演唱家阿馬利娅·羅德裡格斯的歌曲《遺棄》的歌詞】)

“是的。”他說。

“就為了不讓你寫。”他在心中忿忿地想着,關掉了自己那一側的床頭燈。

作者介紹

克裡斯蒂娜·佩裡·羅西(Cristina Peri Rossi,1941—),烏拉圭當代重要作家,2021年榮膺西班牙國文壇最高獎塞萬提斯文學獎,是該獎項近半個世紀曆史上第六位女性得主。佩裡·羅西年輕時代即為左翼雜志《前進》撰稿,1972年因反抗軍政府的獨裁統治流亡西班牙,此後長期生活在巴塞羅那。至今她已出版《瘋人船》等七部長篇小說,十餘部短篇小說集,五部詩集和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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