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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晔旻:昔日的楚河漢界,如今什麼樣?

作者:書坊

原創 國家人文曆史 2023-06-24

郭晔旻:昔日的楚河漢界,如今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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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持未定各為君,秦政山河此地分。力盡烏江千載後,古溝芳草起寒雲。

——(唐)許渾《鴻溝》

郭晔旻:昔日的楚河漢界,如今什麼樣?

夕陽下的漢霸二王城遺址遠景

惠王決斷

“鴻溝”一詞,往往令人想到中國象棋的棋盤,在對壘的紅方和黑方中間,就隔着一道“楚河漢界”。而它的曆史淵源,正是《史記·項羽本紀》記載的“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的那條大名鼎鼎的“鴻溝”。

郭晔旻:昔日的楚河漢界,如今什麼樣?

表現戰國時開鑿鴻溝的雕塑群。戰國時期,魏惠王在大梁附近開鑿鴻溝,也稱大溝。“鴻溝”之名,在戰國中期就已存在

而在曆史上,鴻溝的故事,恐怕要從戰國時代說起。先秦儒家經典《孟子》裡的第一句話,就是“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就是魏惠王(魏罃,前370-前319年在位)。“梁”字從何而來呢?魏罃在位時,把國都從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遷到大梁(今河南開封),是以魏國又叫梁國。另外因為三家分晉時,魏國得到晉國本部精華所在,是以戰國時期也有把魏國叫作“晉國”的用法,比如《韓非子》提到名将吳起受排擠離開魏國的時候,寫的就是“吳起因去之晉”。

至于魏惠王,也是将自己當作晉國繼承者來看的。“孟子見梁惠王”時,惠王一副灰溜溜的樣子,說春秋時期的晉國是天下最強大的國家——“晉國,天下莫強焉”,到他手裡,居然會糟成這個樣子,看看别國的君主也不見得特别高明,真不曉得究竟是什麼原因。隻可惜,孟老夫子專講仁義道德,不分析列國相争形勢,自然沒法說出一個是以然來。不但如此,魏惠王還挨了孟子一句嘲諷,“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俨然成了個無能之輩。

不過話說回來,《逸周書·谥法》載,“愛民好與曰惠。柔質慈民曰惠”。可見“惠”算是一個“美谥”。先秦時期的谥法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實事求是,尚有諸如“厲王”“幽王”這樣的“惡谥”,不像後世越來越淪為谄媚皇權的工具,就連說出“何不食肉糜”的白癡皇帝司馬衷都成了晉“惠”帝。魏罃的谥号裡既然有個“惠”字,可見絕不是毫無作為的庸主。

就拿遷都大梁這件事來說,有一種看法認為,這是因為魏國感受到秦國的威脅,為避其鋒芒而不得已遷都。誠然,公元前364年,秦軍進攻魏國,在石門(今山西運城西南)大破魏軍,斬首六萬。這是戰國時秦對“三晉(魏趙韓)”作戰最早的一次大勝。接着,秦軍在陝西正面沖到沿黃河西岸的重要據點少梁(今韓城西南),俘虜了魏軍的主将。但魏遷都大梁後,“魏惠王十五年(前355),魯衛宋鄭君來朝”,惠王其實是很神氣的。根據《戰國策》的說法,商鞅還對秦孝公說:“夫魏氏其功大,而令行于天下,有十二諸侯而朝天子,其與必衆;故以一秦而敵大魏恐不如。”可見當時秦國國力仍舊較之魏國遜色很多。何況魏國在黃河以西還有不少地方,秦的威脅不見得是遷都的主要原因。

實際上,魏惠王遷都大梁的主要目的,還是要把魏國的中心移到河南,想在中原有所發展。大梁位于黃河與江、淮之間的大平原上,周圍分布着宋、衛、鄭、魯等弱小國家,若能将其兼并,就可大大地擴充魏國疆土,增強魏國國力,對角逐中原霸權大為有利,是以戰略意義十分重要。由于大梁一帶川原平曠,河流衆多,正是發展水運交通的好地方。魏惠王十年,遷都大梁不久魏國就着手實施一項大規模的水利工程,也就是開鑿鴻溝。《竹書紀年》載:“梁惠成王(即魏惠王)十年,入河水于甫田,又為大溝而引甫水者也。”當時大約是因其溝幅比較寬闊而稱為“大溝”,“大”與“鴻”同義,故而後來出現了“鴻溝”。《戰國策》載:“蘇子為趙合縱說魏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鴻溝’。”這說明戰國中期已有“鴻溝”之名。

開鑿鴻溝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入河水于甫田,又為大溝而引甫水者也”隻能算是第一期工程,也就是從北面的黃河引水入今中牟縣的圃田澤(當時的一個大沼澤湖泊),然後從圃田澤開大溝向東至大梁。這樣圃田澤“水盛則北注,渠溢則南播”,成為天然調蓄水庫,源源不斷往大梁輸水。今天,在鄭州西北30多千米的黃河南岸有座廣武山,山上有一條直入黃河的巨大口子,名為廣武澗,澗深200米,寬100米,口寬約800米,據說這就是當年鴻溝的起點。

二十年後,魏國又開始引圃田澤水東南行、與淮河溝通的二期工程。一方面,魏人在大梁城北開鑿大溝并繞至城東,引圃田水東流,與大梁城東的汳沙水(汳水與沙水的合流段)相接。其後,汳水東流,沙水則南下;另一方面則開鑿管道引水出荥澤後向東南流,經今尉氏縣東、太康縣西至淮陽,分兩支,一支南入颍水,一支東入沙(蔡)水,流入淮河。鴻溝是以成為古代最早溝通黃河與淮河的運河。

勾連黃淮

在中國曆史上,中原地區最早的運河是西周時期在陳國和蔡國之間開鑿的。《水經·濟水注》引《徐州地理志》記載:“……偃王治國,仁義著聞,欲舟行上國,乃通溝陳、蔡之間,得朱弓矢以得天瑞,遂因名為号,自稱徐偃王。”陳都于今淮陽,蔡都于今上蔡,二者分别緊鄰淮水的兩條支流(沙水和汝水)。以此推斷,徐偃王開鑿的這條運河大約便是聯通沙水和汝水。隻不過,此條運河在何位置,于史已渺不可稽。史書上還記載,徐國是東夷裡的大國,偃王之世,“江淮諸侯,從者三十六國”。這自然引起西周朝廷的恐懼,迫使周穆王親征,并借助楚國軍力打敗徐國。随着徐偃王的敗北,其所開鑿的運河随即湮廢而不為人所提及。

而鴻溝,作為中國古代最早溝通黃河和淮河的運河,則被認為是中原地區第一條人工修建的大規模運河。古代沒有火車、汽車,水運是最先進、效率最高的交通運輸工具。魏惠王搞這樣的大工程,雄心顯然很大。随着開鑿鴻溝大功告成,“荥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鴻溝就像一條四通八達的水上走廊,從大梁向四周延伸,連接配接着豫東大平原上衆多主要河道,形成黃淮之間的水運交通網。自大梁而南通過鴻溝連接配接的颍、渦諸水,分别進入淮、泗,再由江淮間的邗溝可達長江下遊和太湖流域,自大梁而東順濟水而下,向東可達齊國都城臨淄;東折菏水由泗水可達魯國舊境,再南下入江淮地域。自大梁而西,逆濟水而上,溯河而西,可達關中地區。

憑借豐盛的黃河水源補給,又有圃田澤蓄水,鴻溝航運暢通無阻。譬如,魏惠王之子魏襄王七年(前312),位于南方的越國派遣特使向魏國贈送乘舟(君王乘坐的大船)、三百隻戰船、五百萬支箭以及犀角、象齒等貴重禮物,用以支援魏國并向魏國表示友好。當時越國都城在今天的蘇州,從水路運送這批水戰軍用物資到魏都大梁,走的就是由邗溝運河入淮水,再由淮水溯其中某條支流,再經鴻溝運河抵達大梁的水道。

鴻溝水運交通的繁盛促進了黃淮流域工商業的發展,一些沿河的重要商業城鎮應運而生。第一個受鴻溝影響而繁榮的是魏國都城大梁。戰國後期的魏公子信陵君有一次與魏王談到魏國的河内、河外,即大梁附近的黃河以南與以北,“大縣數百,名都數十”。由此可見,鴻溝帶來魏國的富庶以及大梁都會經濟的繁榮。另外,睢陽(今商丘)因為城南的睢水和城北的獲水與鴻溝通連,不斷運來江淮間貨物,而成為南北貨物交換的繁華城市。工商業發達,居住着許多手工業、商業者,是一個“百工居肆”的城市。還有陳(今周口市淮陽區),也因為鴻溝的支流狼湯渠和颍水在此相會,而成為南北貨物交流的碼頭和場所,并使陳的人民多習商作賈。戰國後期,楚國都城由郢都遷到陳,主要也是因為當地交通友善、商業繁榮。位于濟水、菏水交彙處的宋地陶(今山東定陶)更是戰國時期著名的“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的商業城市。此地順菏水可到江淮,沿濟水可到臨淄,由濟水入洛水可到洛陽,沿濮水向北行則可到濮陽。衛都濮陽地處濮水之濱,在戰國時期也是一個相當有名的經濟都會,當時人們以“陶衛”并稱。時人欲得封地,目标便是工商業發達之城市,當時便有“請裂地分封,富比陶衛”的說法。前286年,齊軍滅宋,引起諸侯恐懼。兩年後,燕、秦、魏、韓、趙,五國伐齊。于是趙取濟西,魏占宋地,秦得原在宋境的定陶。當時穰侯魏冉專權,在秦軍取得陶地後便據為其封地,以緻“穰侯之富,富于王室”……實際上,這些城鎮的富裕,并不是靠耕種田地,而是因為占據了鴻溝水道的交通要沖。

在航運之外,鴻溝水系的形成也大大改變了中原地區的灌溉條件。用司馬遷在《史記》裡的話說,“此渠皆可行舟,有餘則用溉浸,百姓飨其利。至于所過,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也。”魏惠王曾對孟子說:“河内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内,河東兇,亦然。”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河内(今河南省黃河以北的地區)如果發生災荒,就将那裡的部分百姓遷移到河東(今山西省境内黃河以東的地區),并将糧食運送到河内救濟留在那裡的百姓;如果河東發生災荒,也采取同樣的辦法。這種做法,表明魏國國家儲存着一定數量的糧食,從一個側面說明農業生産的發達。而大梁一帶的鴻溝運河流域,正是魏國農業最發達的地區。當時的一般畝産為“歲兼美惡,畝取一石”。而《管子·治國》則說:“常山之東,河汝之間,蚤(早)生而晚殺,五谷之所蕃熟也。四種而五貨,中年畝二石,一夫為粟二百石。”這與鴻溝運河于農業灌溉有大利自然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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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州桃花峪黃河公路大橋,位于河南省鄭州市荥陽市。大橋南側的隧道穿過廣武山(昔稱三皇山,ࣾ稱敖山,當地人稱邙山)

漸至湮廢

進入西漢後,鴻溝逐漸不複往日榮耀。經曆秦末劇烈戰亂後,關中居民流離逃亡很多,人口減少,對輸入糧食的需求大為減少。加上漢初提倡黃老之治,與民休養生息,一切設施隻求将就過得去。是以每年的糧食、物資消費有限,基本上取自關中地區,如有不足,則向關東地區征調一些糧食、物資,作為補充,故數量不多。據文獻記載,當時“漕轉關東之粟,以給中都官,歲不過數十萬石”。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先前十分受人注意的鴻溝,在漢初一段時間裡也顯得較為蕭條。當然,敖倉的價值猶在。漢高帝十二年,淮南王黥(英)布反,薛公與漢高祖劉邦論天下形勢,認為若黥布“據敖倉之粟,塞成臯之險,勝敗之數未可知也”,結果黥布有勇無謀,采取薛公口中的下策“東取吳,西取楚,歸重于越,身歸長沙”。結果這次漢初異姓諸侯王規模最大的一次造反很快失敗。恰如薛公之言,“陛下安枕而卧,漢無事矣”。到漢景帝時,同姓諸王的吳楚七國之亂爆發(前154),其始作俑者吳王劉濞發動叛亂時,手下謀士應高就主張“守荥陽敖倉之粟距漢兵”。但劉濞不用其謀,全力攻梁,屯兵于睢陽城下。而漢将周亞夫則疾速出關,會兵于荥陽,扼住吳楚軍隊西進關中的要道,先使自身立于不敗之地,然後進軍反擊,一舉掌握戰局主動權。

到漢武帝元光三年(前132),鴻溝又遭到一次厄運。黃河在濮陽附近決口,向東南奔流,一直流到菏水、泗水,更下流到淮水。作為一條人工開鑿的運河,鴻溝本來就不如天然河道深,相比自然河道更容易淤塞。這次黃河決口,河水泛濫而出,淹塞嚴重,濮陽、定陶、睢陽、彭城等地經濟都會随之蕭條,定陶甚至從此一蹶不振。到公元11年,黃河經曆曆史上第二次大的河道改道,鴻溝水系的重要水櫃圃田澤也因黃河水患逐漸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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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溝”石刻,位于今河南省鄭州市荥陽廣武山地區。鴻溝是中國古代最早溝通黃河和淮河的人工運河,北臨黃河,西依邙山,東連大平原,南接中嶽嵩山,是曆代兵家必争的古戰場

由于黃河屢次決溢,鴻溝系統多次被淤淺,其航運不如以前暢通,航運的地位也逐漸被東面的汴渠所代替。嚴格說起來,汴渠原本就是汳水,屬于鴻溝系統的一部分。待到東漢時期王景治理黃河、黃河歸入正軌(約在70年)後,汴渠已取代鴻溝連接配接黃河與淮河間的水運作用。東漢朝廷建都洛陽,實際上是為了遷就關東的産糧區。東方漕運船隻,必須由汴渠入黃河,才能轉入洛水。是以,汴渠就為東漢政府特别注意。既不能讓黃河水再入汴渠,也不能使汴渠受他水侵奪,還不能使汴水溢出。為此,順帝陽嘉年間(132—135)對汴渠進行了治理,由汴口至淮口,沿岸以積石作堤,固其河道。靈帝建甯(168—172)中期,又在汴口增修石門,制約黃河水流入汴渠的流量。這些治理措施,保證了東漢時期汴渠的暢通。由于洛陽距離黃河較遠,洛水通漕不便,東漢初期又開鑿陽渠,是為從洛陽直通黃河的運河。這樣便形成了西起洛陽,從陽渠通黃河,再至汴渠的水運航線,構成了由陽渠、黃河、汴渠組成的一條新的漕運幹線。鴻溝的地位,遂被取而代之。其原來引出黃河水的“溝口”則被向南滾動的黃河水給沖沒了,僅僅剩下的一小段河道——漢霸二王城之間的廣武澗,到唐代也已是幹涸見底、野草叢生。

如今,鴻溝的遺址和遺迹還留存在沿線地區,成為中國古代水利工程遺産的重要組成部分,向世人展示中國古代人民智慧和勞動成果的偉大。而在中國象棋的棋盤上,“鴻溝”作為“分界線”代名詞,還将繼續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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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16日,首屆“楚河漢界世界棋王賽”在河南鄭州荥陽市黃河之南、鴻溝之側的廣武山上舉行實景開幕。中國象棋裡的楚河漢界也正是以“鴻溝”為劃分

參考文獻:

傅崇蘭:《中國運河傳》;

程有為:《黃河中下遊水利史》;

滕玲:《一條“鴻溝”曾将天下分為兩半》;

張燦:《荥陽故城水運興衰研究》;

宋傑:《敖倉在秦漢時代的興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