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喝拉撒都可以在公司解決。完備的體系讓他們有很強的歸屬感,但也有人想要逃離。每種選擇都有它的代價,重要的是誠實地生活。
作者丨劉心雨
編輯丨金世遺
來源丨微信公衆号“谷雨工作室-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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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靠在人手一把的人體工學椅上,楊磊時常回想起幾年前租住在北京像素小區的日子。東五環外的地界,和現在工作的西二旗隔着四十多公裡。那時候,身邊到處都是搞傳媒和藝術的人,小網紅、小演員、小攝影師、小編劇……與他擦肩而過的命運交叉重疊。這讓楊磊覺得新鮮,他喜歡這種錯落的感覺。那裡自成一體:火鍋、燒烤、咖啡廳、健身房、美甲店……即使不出小區大門,生活照樣活色生香。
人間煙火氣。某個夏天傍晚,夕陽把天空塗抹成金黃色,泰迪在樓下草地奔跑,他跟在後面追。
現在,那樣的日子已成往事。生活的很多内容都被公司承包了。他被未來風格的設計曲線所包圍,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斜射進來,空曠的大理石地面,潔淨明亮,同僚們踩在上面,能聽到清脆的響聲。
造型各異的寫字樓,将後廠村切割成各自封閉的獨立王國。這裡的每一棟大廈,都是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自成一體。吃飯、喝咖啡、休息、娛樂,如果你願意,不出公司大門,它滿足你的一切生活要求。
生活正在一點一點定型。統一的模式、規範,楊磊的活動半徑,逐漸縮小到以公司為圓心的五公裡左右。出口是一個睡前的小習慣:躺在床上刷微網誌同城,看看附近的人在同一時空過着什麼樣的生活。
夏末的畢業季,有個北大的女生發了一條視訊。淩晨兩點,少男少女們還圍坐在未名湖畔唱歌,配文“轉眼我們就各奔東西”。楊磊覺得,青春簡直太美好了,他們有嶄新的未來和無數種試錯的可能。
楊磊看到附近的人開始發:“北漂第一天,我太難了。”配圖是一張合租的小卧室,簡陋的床闆、一張桌子、一個衣櫃。“比我當初住的還好一點呢。”剛來北京時,他住在不到十平米的地下室。沒有窗,隻有一張窄窄的單人床,牆皮一碰就撲簌簌地往下掉。“那時候年輕,這些儀式感的東西得做足”。但楊磊從未感覺到貧乏。
很多年以前,他還是個愛折騰的人,撺掇幾個要好同學一起,用爸爸給買的索尼手持DV琢磨拍出了一部小短片,還拿去參加北京大學生電影節。那時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人生似乎有很多選擇。
但前兩年,楊磊賣掉了自己的相機,佳能5D2,當時熱門的專業機。“我覺得我對它的熱情開始降低,那這個事情對我來說可能持續不下去。我就不去想它了。因為我有時候看到相機在這兒放着我就覺得有點難受,有點可惜。”
來網際網路大廠三年,楊磊似乎越來越不太願意主動社交了。要湊齊一桌網際網路朋友們的聚會太難,大家不是在加班,就是嫌路程太遠,太折騰。“進城”一趟變成奢侈。被放鴿子數次後,大家一緻決定,以後有什麼事在微信群裡說就好,最後幹脆“全都弄成線上的聚會算了。”
楊磊把八年前拍過的那個短片翻出來重新看了一遍,“原來以前的我還是很有夢想的人。”故事裡,一個小男孩在日記本上寫:“我長大了要去北京,帶爸爸媽媽去天安門、去故宮、去長城,在北京給他們買一套大大的房子……”
那段日子離他有些遙遠。他按滅手機,睡着了。
楊磊八年前拍攝的短片片段
2
淩晨三點,趙曉曼蹑手蹑腳地摸進房門,同住的室友已經睡着了。她坐在書桌前,不敢開台燈,白色的電腦背光映在臉上,她開始寫今天的工作小結:0728工作日報:一、二、三、四……
“有時候腦子會發懵,我今天到底幹了什麼?想不起來的樣子。”按下Enter鍵,趙曉曼覺得自己也快要沒電了。洗漱完畢,她躺在床上,空調咔哒咔哒的聲音響得人心煩,她爬起來吃了兩粒褪黑素。戴上耳塞,終于睡着了。
臨近畢業的那個夏天,趙曉曼好不容易拿到一家網際網路大廠暑期實習生的offer,她所在産品崗位的報錄比極低,拿到這個offer,意味着一隻腳已經邁進了網際網路大門,她開心到每天眼睛裡閃光。
趙曉曼為此感到驕傲。她剛二十出頭,野心正勝。一切都是鋪陳開的嶄新生活:離自己夢想中的成功職業女性更近一步了。可是最近,趙曉曼發現自己好像很久沒笑過了。
入職第一天,電腦組裝出了問題,她向隔壁桌的同僚求助,同僚擡頭回了一句“啊?”又低下頭繼續敲鍵盤。“太冷漠了,”每個人都在沉默地忙自己的事。生活被塞得滿滿當當。海量的工作向趙曉曼湧來,她沒有時間去考慮吃什麼飯、逛什麼街,生活圍繞着公司和出租屋兩個中心點旋轉。
十二平米一間的小次卧,趙曉曼和新認識的同僚合住一張1.5米的雙人床,房租平攤,每人1500元。剛搬進來時,兩人興緻勃勃地在淘寶下單了幾串星星燈裝在窗簾上,一閃一閃的,“特别夢幻”。但随着各自的工作量越來越大,她們幾乎沒怎麼見過面、說過幾句話了,通常是趙曉曼下班回家後,舍友已經睡着了。
連續三天了,趙曉曼看到有一個男生支了一張行軍床,在公司過夜。旁邊放着一雙人字拖。公司有茶水間、零食架,健身房能洗澡,甚至還有洗衣房和晾衣架。趙曉曼加班到淩晨三點,想着要不自己也試試在公司湊一晚算了。
她在工位旁撐開躺椅,戴了眼罩躺上去,“可是我發現我躺在那兒一直睡不着,腦子裡還在想着工作的東西。”明明身體已經很累了,趙曉曼的腦子仍然在嗡嗡作響。這種壓力是無形的,無孔不入,她沒辦法将工作和生活分離。她擔心自己整夜失眠,還是決定回家休息。
公司到住處不遠,步行大概要十五分鐘的樣子。趙曉曼壯着膽往回走,街上沒有人,隻有孤零零亮着的燈,她越走越快,回家後坐在椅子上喘着氣問自己,“要這樣嗎?也不過是一個擰螺絲的工作而已,要這麼拼命嗎?”她感覺自己正在慢慢變成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但是機器人也是要充電的啊。”
三個月裡,趙曉曼部門裡的同僚走了六個。上司“慌了”——她這樣了解——,有一天在工作群裡發消息,“今天我們組織一個無加班日,大家到點之後全部回家吧。”趙曉曼簡直太開心。
出了公司大門,她錄了一個30秒的小視訊,她和同僚對着鏡頭歡呼:“天還亮着,我們竟然下班了!”除了那一次,趙曉曼沒有在天黑之前下過班。
北京後廠村,牆上時針已快指向淩晨兩點
3
工作的第二個月,趙曉曼養成了一個“不太好的”習慣,每次一到周末,不管是誰組的什麼局,隻要有酒她都要去參加。她不停地喝酒,講很多話。野格,兌一點紅牛,加很多冰塊,趙曉曼一個人能喝大半瓶。隻有這樣的微醺狀态,她才能暫時不用時刻不離地盯着微信的對話框,任由消息提示的紅點數量不斷上漲。有一次她喝大了,被朋友扛着送回家,嘴裡一直嚼着一句話,“是我不夠努力,是我不夠好。”
如果不把手機靜音,宿醉的第二天早上,即便是周末,趙曉曼也一定會被leader的幾十個電話叫醒——“是幾十個哦,我沒有誇張。” leader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微信大群裡艾特她,“因為這樣她就可以把鍋甩給我了嘛。”
她覺得自己還不如制造工廠裡流水線上的女工。下班後,廠長不會打電話發微信叫你回到機器前。但現在,隻要手機一響,上司的一句話,不管在幹嘛,她必須得翻開筆記本開始工作,趙曉曼感覺自己的時間被榨幹了。
“這個需求改好了嗎?二十分鐘後給我可不可以?”趙曉曼又在催開發端的同僚了,她沒有辦法,她必須把需求抛出去,才能勉強躲避leader一次又一次催促,直到同僚直接拒接她的電話。“我一直覺得催别人是非常讨人嫌的,但是沒辦法,這裡好像所有人都在逼着你往前走。”說完,趙曉曼猛然發現,自己變成和上司一樣的人。
不止一個男孩追趙曉曼。一個小她兩歲的男生,成天有一搭沒一搭找她聊天,每時每刻都要問她在幹嘛。時不時還發一些土味情話:“你知道為什麼我沒吃飯就飽了嗎?因為你秀色可餐。”趙曉曼感覺自己要窒息了,她聯想到工作時不斷被上司push的感覺,她想逃得越遠越好,朋友說她患上了工作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社交活動也被擠壓的越來越少。那段時間,唯一的社交僅限于在公司茶水間裡和同僚聊天。明明在同一個城市,趙曉曼和之前的朋友們卻好像有了時差,沒法好好聊天。“一兩點我才下班,我下了班之後給朋友發個消息,睡了嗎?那人家肯定睡了呀,大半夜誰跟你聊天啊。”
有段時間,趙曉曼習慣了每天下班去小區後街上買鹵味,一個阿姨推着小車出來擺攤兒,賣豆皮、鴨爪、火腿腸、鹌鹑蛋之類的小吃食。阿姨總沖趙曉曼笑,還一邊說着她聽不懂的方言,她擡頭問笑什麼呀,阿姨害羞地縮着脖子笑着說,“你長得好像我女兒。”
趙曉曼覺得自己像一條缺氧的金魚,隻有在經過這條街的時候,她才能探出頭,好好地喘口氣。後來連續好多天,趙曉曼都沒見着那個阿姨,還以為她不出來擺攤兒了。後來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些天自己都是淩晨一點多下班,阿姨早就收攤回家了。
另一個排解方式是瘋狂在網上下單買衣服。大大小小,三個月一共下了84單,合适不合适的都買。有的時候拆開還沒試穿,隻比劃了一下就丢在一旁,然後叫快遞員早晨九點半上門取件退掉。因為“這樣第二天就能起得來床了”,這是她特殊的叫早方式。
趙曉曼從來很少哭。有一次,合作客戶催得實在太緊,趙曉曼沒來得及跟出差的leader商量,提前跟客戶說了自己的方案。leader聽說後立馬打電話過來,那種語氣,“讓我感覺下一秒她就要從電話裡沖出來了。”趙曉曼蹲在廁所的隔間裡,小心翼翼地哭出了聲。
啪,繃着的弦斷了。
4
這陣子,姚南陸續給自己原先的電腦裝上7000塊錢的顯示卡,配上4k顯示器,接上下載下傳速度30M/s的網絡,插上32個G的記憶體條和6個T的硬碟……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完整的周末,他靜靜地坐在31寸的4K顯示器前,一個遊戲也不想玩,“完全找不回童年時對着一台破電腦偷偷玩遊戲的快感。”
從英國留學回來,姚南在一家網際網路大廠做策劃,這份工作需要不斷掏空自己。姚南很早就明确地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麼工作,小時候,他看見公共汽車司機或者超市售貨員,他就覺得這輩子一定不要成為那樣的人,“沒有任何诋毀的意思,因為我覺得那樣的工作太機械了,不适合我。”
在網際網路呆着、不斷地創造新的東西,是他工作中一個最大的樂趣。“當你投入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最後能夠做出一些作品的時候,哪怕你隻有一兩個觀衆,或者是打動多少人,就是很好的一個回報。包括我自己也會對着做出來的那個東西欣賞很久。”這是他真切感覺到工作價值所在的時刻。
網際網路公司下班的年輕人 圖 | 視覺中國
不是沒有遇到過難纏的客戶和上司,姚南的應對方法是暫時把手機放在遠離自己視線範圍内的地方,去洗手間洗把臉冷靜一下,在心裡罵一句“傻X”。
生活的空洞感偶爾會突然來臨,姚南有自己的方法對抗虛無。打遊戲是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方法,即使這些快樂僅僅來源于一些很短暫的片段,“比如說玩遊戲幾百個玩家,大家都互相瘋狂嘲諷,隻要我赢了,我就嘲諷你,那我就覺得很快樂。”
他沉浸在遊戲設定的情境裡,花一整天的時間研究希臘神廟的建築模型,這并不能給姚南帶來實際上的好處或意義。但他覺得可以暫時進入到另一個時空,“這就是我的快樂,這就足夠了。”
比大多數網際網路大廠的人稍微好的一點是,姚南在家人的支援下,買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房貸雖然花掉大部分的工資,但他仍然感覺到心裡踏實。烘幹機、洗碗機、矽藻泥吸水地墊,姚南會買各種各樣提升生活品質的東西,這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工作已經把你消磨成了那個樣子,回家後就隻想舒舒服服地‘葛優癱’。”
最近,姚南養了一隻美短貓咪,他在朋友圈發:“養貓真香”。早晨起床,睜眼看到小貓咪窩在床頭,和自己背靠背,他感覺“心都化了”。小區附近的公園裡,大媽們在跳廣場舞,大爺們擺了一桌象棋,小孩子們到處跑來跑去,姚南感覺生活鮮活可愛。
5
後廠村附近的小區:菊園、唐家嶺新城、友誼嘉園、融澤嘉園、小牛坊……林夏美吐槽,“真的是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最近的地鐵上地站要坐一個多小時公共汽車,路上會經過一條長滿雜草的河道。小區對面的北京城鄉·118生活超市,是她在附近能找到的最大的購物商店。餐館就更别提了,田老師紅燒肉、晉漢子面館,算是改善日常生活的“美食”。
她時常會覺得恍惚。白天,她在全中國年輕人最多、想法最豐富的大型網際網路公司與同僚讨論爆款策劃方案。晚上,生活翻轉成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她回到這個到處是退休老年閑聊遛狗的小區裡,關上合租房的門,邊刷手機邊等待着衛生間的室友洗漱完畢。她租住的這套房子,一共住了六個人。
出行不便、生活匮乏并不能消解張轶男對西二旗的熱愛,他非常樂意稱自己是一個标準的村民。大廠完備的體系讓他對這裡有很強的歸屬感,“像大學一樣,吃喝拉撒都能在公司解決。”在張轶男眼裡,西二旗粗糙而嶄新,這裡彙聚了全中國最聰明的大腦。
剛換工作來後廠村的頭三個月,徐岚還是保持着每周末回海澱黃莊逛街吃飯的習慣,食寶街眼花缭亂的小吃是生活的最好調劑。但是沒多久,這種“慣性”漸漸消磨,徐岚的周末也基本就在五彩城、華聯這兩個商場轉一圈,後廠村是出了名的美食荒漠,玩耍休閑的地方就更别提了。唯一的周末活動變成了去農大打網球,因為最近她感覺成天在工位坐着,“再不鍛煉身體要出問題的。”
楊磊的職業經曆從未與網際網路脫離關系。他遇到過帶着員工創業的熱血老闆,堅信VR将是内容的新一代呈現形式;也曾經曆過網際網路泡沫滿天飛的時代,網際網路的風口換了一個又一個,楊磊被這股浪潮推着往前走。
剛換工作時,他住在離公司四十多公裡的通州,通勤時間大概要兩個小時。早高峰時候的地鐵站,人群像沙丁魚覓食一樣湧入小小的車廂裡,每到一站,上來的人就更多一點。人群一層一層地貼在楊磊身上,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出地鐵,到公司還有兩公裡,他必須眼疾手快地搶一輛座椅把手和鍊條全部完好的共享單車,騎行十五分鐘到達公司的大門口。
北京,西二旗地鐵站人潮湧動
他經曆過危機。來得兇猛突然,當時那家公司部門整個被裁掉。有兩個多月失業的時間,失眠也不可避免找上來。楊磊在網絡電台上開了一個直播間,很多個無法入睡的夜晚,楊磊準時和一幫沒睡的夜貓子們“尬聊”,他們失眠的理由各不相同:失戀的、考砸的、家人生病的……他發現原來這個城市裡有這麼多跟他一樣失眠的人。有人一起交換分擔,生活好像也變得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
*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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