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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父親和爺爺，以及所有長輩們。
01
這一天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
作為高二學生的他今天沒有去上學，因為父親于淩晨四點多去世了。
父親也是餓死的，早已瘦骨嶙峋的他也全身浮腫了。
父親已經是他們家今年第四個餓死的親人了。
望着撲在父親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弟弟妹妹們，身為家中長子和弟妹們的哥哥，他強忍着讓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弟妹們傷心地哭着，他卻在為怎麼把父親下葬犯着愁。
1959年至1961年中國經曆了三年自然災害。
四川由于人口衆多，大量糧食又被調去了大城市，餓死了很多人。
02
他讓大弟弟去給每天一起去上學的同學說：“請她代向老師請一天假。”
交代好這件事以後，他就步行去“老房子”找大伯的大兒子，自己的堂哥去了。
“老房子”離他們現在住的“新房子”十幾裡地，分屬兩個不同的鄉。
父親身材高大，自己一個人根本沒法下葬。像前兩次埋葬老人一樣他隻能去找憨厚的大哥。
父親兄弟四人，大伯和三爸解放前就去世了。四爸遠在百裡之外做一個區的教育示導員，管着十幾個鄉的學校，工作特别忙，一年就回家兩三次。
父親剛咽氣他就出發了，沒吃早飯，走起路來，覺得腿軟軟的。
大隊公共食堂的粥越來越清，幾乎看不到米了，飄着一些胡蘿蔔或蕃薯。
聽說有人已經在吃觀音土了，那玩意兒暫時能填肚子，但拉不出大便，很難受。
在大隊保管室他找到了大哥。大哥馬上遞過來兩個生蕃薯讓他填一下肚子。
大哥是大隊的保管員，每天守着那些蕃薯、胡蘿蔔和少量的糧食。
大哥是個盡職的保管員沒往家裡拿過一粒糧食，但每次堂弟來也會拿幾個蕃薯給他吃。
大哥直接問他：“是不是二爸走了？”
他在弟弟妹妹面前沒敢哭出聲來，但在大哥面前卻嚎啕大哭起來。
大哥用衣袖擦去他的眼淚拍拍他的肩說：“老二，走吧，我們一起去把二爸埋了。”
祖父把所有的孫子都算在一起按年齡排的序，大哥是老大，他是老二。
雖然在父親這一房他是老大，但多年以後大哥的孩子們都一直叫他二爸。
03
大哥也胡亂啃了兩個蕃薯當作早飯便跟着他一起去了“新房子”。
兄弟倆到家後，他看父親還躺在床上，弟弟妹妹們都哭累了，不知所措，正盼着自己這個哥哥回家。
他自己有兩個親弟弟，一個親妹妹。四爸的女兒，大姑的小女兒也在“新房子”跟他們一起生活。
“老房子”是祖父解放前開銀匠鋪掙錢修的。後來又到隔壁鄉買了幾十畝地，為了守住這些地又特地修了“新房子”
祖父把老大一人留在“老房子”，帶着老二老三老四搬到了“新房子”。
祖父唯一的女兒一開始嫁給了成都一個郵差。可惜她得了肺結核，也是死在這“新房子”裡的。
大姑死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孩，還睡在她的床上。
04
大哥帶着他到房子後面山上轉了一圈後對他說：“老二，如果把二爸和二媽埋在一起需要挖很大一個坑。我倆還得擡棺材和二爸上山，沒力氣挖坑了。不如就把二爸埋在下面的沙溝裡，離二媽的墳最多二十米。”
他看了看這兩個位置，再想想自己現在這處境，确實沒力氣再去挖那個大坑了。
他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啦，隻能這樣了。
大哥和他一起先把棺材蓋擡到了後山上，兩個都弄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
再回去擡棺材時，兩兄弟試了幾次沒擡起來。
他隻好去求隔壁鄰居兩位叔叔過來幫忙。
其中有一位叔叔的女兒每天跟他一起上學，因為學校離家有十幾裡地。
四個人套上繩索，費盡周折才把沒有蓋子的棺材擡到了沙溝邊。
休息了片刻以後，四人一鼓作氣把棺材用繩索吊放到了沙溝裡。
鄰居叔叔回去以後，兄弟倆就坐在沙溝邊休息。
這沙溝是天然形成的一個船形的小水池，平時是幹的，雨季就會裝滿水。
他告訴大哥：“這個小水溝是我學會遊泳的地方。我在裡面撲騰着撲騰着就會了。但今天我卻要用它來埋葬我的父親。”
大哥說：“現在大家都餓着肚子，隻能委屈二爸他老人家了。最初是爺爺，後來是我爸，然後是二爸為這一大家子人操心。以後大家全都得指望四爸了。”
他和大哥先把父親從床上擡到一架木梯上，然後用木梯擡着父親慢慢地挪到了沙溝邊。
把父親放進棺材裡以後，他讓大弟弟把其他的弟弟妹妹們都叫到了父親的棺材邊。
他讓弟弟妹妹們和自己的父親，二爸，二舅告别。
弟弟妹妹們再一次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
他含着淚和大哥一起合上了父親的棺材蓋。
大哥也小聲抽泣着，他再也忍不住，撲到了父親的棺材上嚎啕大哭起來。
弟弟妹妹們看兩位哥哥哭得那樣傷心，他們便哭得更厲害了。
大哥揮起鋤頭把旁邊山崖上的泥土挖了下來，他帶着弟弟妹妹們就把泥土推到沙溝裡。
這一大家子人除了在遠方工作的四爸外沒有一個大人了。有一個三媽還活在世上，但早已改嫁，她是不會管這一群孩子的。
很快小沙溝就被填平了，他和大哥為自己的父親壘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墳包。
他還暗暗地記下了父母墳頭的位置，怕多年以後找不到了。
他一直記得父親的墳墓旁有兩棵大柏樹。
05
大哥由于還要回去守他的保管室匆匆離開了，那可是全大隊幾百口人的性命之所系的地方。
他留大哥吃完飯再走。大哥一口回絕了，說我那裡比你們這裡吃得飽些，不忍心吃你們那點少得可憐的稀粥。
埋完父親以後，差不多已到午飯時間了。大弟弟懂事地帶着弟弟妹妹們去公共食堂把粥打回來。
他組織大家一起吃午飯。弟弟妹妹們都不喝粥，都說要把粥讓給哥哥吃。他們都說哥哥太累了，不能把哥哥再餓着了。
他對弟妹們說：“我在大哥家已經吃了兩個生蕃薯了，我真的不餓，你們各自吃吧。”
大弟弟機靈地對哥哥說：“我們為啥沒像二爹一樣餓死，我天天帶着大家去地裡看。地裡有啥，我們就吃啥。”
大妹妹也對哥哥說：“老二最不怕事了，被大隊幹部抓住了，人家邊打他，他都還在吃。所有人都餓死了，他也餓不死。”
大姑的小女兒也說：“我們拿回來的蕃薯讓二舅吃，他甯願餓也不吃。還說那是偷來的東西不能吃。他跟二舅媽一樣甯願餓死也不吃我們拿回來的東西。”
小弟弟和四爸的女兒太小了隻顧着喝粥，根本顧不上聽哥哥姐姐們講話。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内心五味雜陳。看着兩個親弟弟和一個親妹妹，心想他們和自己一樣已經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了。
看着四爸的女兒，心想她也可憐，是個有爹沒媽的孩子。她也是一年内失去了母親和親弟弟。
看着大姑的小女兒，這個乖巧的小表妹，小小年紀便失去了親生母親。被父親扔在鄉下二舅家，雖然有舅舅和舅媽疼，哥哥姐姐妹妹們陪着，可畢竟不是自己的家。
他心想這個小表妹也是個可憐的孩子。他還不知道遠在成都的父親早已續弦，為她找了個後媽。
06
吃過午飯以後，弟弟妹妹們都睡覺去了。他完全沒有睡意，又轉到了後山。先去更遠一點的母親的墳頭坐了一會兒。
他坐在母親墳旁的地上，母親的面容又清晰地浮現在自己面前。
母親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老大你能不能去給我找碗米湯來喝，我好餓呀！就想喝上一碗米湯。”母親有氣無力地說。
大弟弟圍過來把一個洗得幹幹淨淨的小蕃薯遞到母親的手裡說“媽，你吃一口蕃薯吧。這不是偷來的，是隊裡挖完蕃薯以後，我去撿來的。”
“我家老二真孝順！媽咬不動蕃薯了，太硬了，我也沒力氣咬蕃薯了。你自己吃吧。”
當天晚上母親就咽了氣，她是活活餓死的。
她是個本份的農村婦女，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就是甯願餓死也不能去偷去搶。
孩子們從地裡弄回來的吃的東西，她都是一概直接拒絕的。
父親在床前看着妻子快餓死了，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滴濕了衣服。
他覺得妻子隻有剛嫁給自己那幾年還算過了一段好日子。
那時家裡還住着高房大屋，“新房子”和“老房子”兩處的地加起來上百畝。自己老父親天天還過着地主鄉紳的悠閑日子。
自從1959年開始，這日子就每況愈下，到最後連飯都吃不飽了。
他覺得自己母親雖嫁進的是地主家庭，但也是辛苦勞作了一輩子，到了來還活活餓死了。
母親去世後，他和父親也是找來了大哥，找來了一位鄰居叔叔。四個人把母親放進棺材，一次性就擡上了山。
但那一次大家還沒有餓得像現在這樣厲害。四個人一起，迅速挖出了一個大坑，把母親的棺材放進去，很快就壘起來了一個大墳包。
他真沒想到，父親埋葬了母親三個月後，自己也去了。
他覺得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父母早早地在有錢的時候都為自己備下了棺木。否則他還真不知道去哪裡拿錢來為他們購買。
07
天突然放晴了，太陽也懶洋洋地出來了，一會兒天空就變得瓦藍瓦藍的了。
恍惚間，他發現空中有十幾隻鴿子在飛。
再揉揉眼睛，原來是幻覺，空中連麻雀都沒有一隻，哪來的鴿子。
他以前養過十幾隻鴿子。那一對小種鴿是在外區工作的四爸帶回來給他的，四爸說是别人送的，自己沒時間養，讓他養。
很快這一對鴿子就發展成了十幾隻，一大群。
那時候還沒有搞公共食堂，家家戶戶還能吃飽飯，家裡還有些餘糧，可以養這些鴿子。
父親是反對他養鴿子的，他覺得太浪費糧食了。
因為鴿子是他四弟帶回來的，他不好反對。一大家子用的錢都靠在外區當教育示導員的四弟拿回來。
解放後土地被沒收以後，再也沒了租金收入。
1960年家裡就沒啥糧食了，父親被迫把他養的十幾隻鴿子全賣了。他知道以後雖然不開心，但也沒跟父親吵。
08
他又轉到了父親的新墳前坐下來。
他想起了前幾年因為養鴿子與父親的第一次争吵。
父親說養鴿子太浪費糧食了，說要把鴿子全賣了。他平生第一次頂撞了父親說：“養鴿子并不浪費糧食，而且鴿子是四爸送的，不能賣。”
父親盡管有點生氣，聽兒子這麼一說，也沒再說什麼。
從小到大他都是個聽話的孩子。祖父和祖母都特别喜歡他。因為長得眉清目秀，嘴巴甜，人又聰明，大伯，三爸，四爸都很喜歡他。
大伯常讓他背私塾先生教的文章給自己聽。
三爸就給他講自己在國民黨保安大隊當兵時聽來的故事。
他對三爸的長相有點好奇。三爸比普通人都高，眼睛長得有點像外國人。他覺得自己這個姓極有可能是胡人進入中原後漢族皇帝賜的姓。
四爸跟他最談得來。兩個人年齡相差不大，四爸是個能快速接受新事物的人。
四爸讀過私塾，讀過民國新式國小堂，也讀過縣立中學。解放軍一來，他馬上就參加了土改工作隊。
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不能學四爸那樣，快速順應時代潮流。還一直守在那塊早已不是自己的土地上幹什麼？
如果沒有四爸積極投身革命，他們家肯定要被劃成地主而不是最後劃的中農。
09
在父親的墳頭他想起年初死去的堂弟牛婆和四媽。
年初四爸的兒子生病了，他背着小堂弟和四媽一起去的十幾裡外的區醫院。盡管這是縣裡第二大醫院，但小堂弟還是又病又餓死了。
他又背上死去的小堂弟跟四媽一起回家。四媽是一路哭一路說四爸的不是。說四爸隻顧工作，不顧她們娘叁的死活。
他一路勸四媽不要怨四爸了，更不要再哭了，哭壞了身體沒有人能幫得了她。
回到家以後，父親找出一口柏木箱把自己的侄子裝在裡面，扛着來到後山。他也扛着一把鋤頭跟在父親身後。
母親則一直在家裡勸着泣不成聲，聲音嘶啞的四媽。
他幫助自己的父親挖了一個小坑把小堂弟埋了進去。
一個月以後四爸回家來，偷偷地在自己兒子墳頭抽完了一整包紙煙。他偷偷跟在四爸後面，發現他在抹眼淚，眼睛紅紅的。
10
四爸離家去上班以後一個多月，四媽由于悲傷過度加上又餓，也去世了。
父親讓他先去學校請假，然後去四爸工作的地方叫他回家。
他一路打聽着，走了五個小時才到了四爸工作的區公所。
他哽咽着告訴四爸：“四媽昨晚走了。”
四爸讓他在自己宿舍先躺一會兒。他先去把這幾天工作安排一下，再去向區上司請個假。
中午叔侄倆在區公所食堂吃了午飯後就趕緊回家。
在回家途中四爸在鎮上為四媽訂了一口棺材，讓老闆馬上送過來。
就這樣他和父親，四爸，大哥四個人一起把四媽葬在了小堂弟的小墳旁。
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後，四爸還蹲在四媽墳旁一個人抽悶煙。
他也站在四爸身邊沒走。四爸哽咽着說：“我真的是對不起你四媽，也對不起你的小弟牛婆。我工作太忙了，一個人管着全區十幾所國中和國小。”
他說：“四爸你也别太内疚了，牛婆是病死的，四媽是傷心過度去的。”
11
坐在父親的墳旁，他真的有點欲哭無淚了。一年之内自己連失四位至親。他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之間會餓死這麼多人？
看着山下那條通向鎮上的小路，他就會想起每天和她一起上學的情景來。
她是鄰居叔叔的女兒，比他低一個年級現在讀高一。她的理想是考上醫學院，當一名白衣戰士。
他卻想考一所理工大學，将來當工程師。
每當下雨的時候那條小路就會變得特别泥濘。他倆就會脫下布鞋放在書包裡，快到學校時，才在田邊把腳洗幹淨，穿上鞋去學校。
他對她朦朦胧胧的有一點好感，但是又說不清是不是真的愛上了她。
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怕死人了，更不會再怕鬼了。他在一年之内親手埋了四個親人，看着他們就像睡着了一樣，一點都不可怕。
12
很快就進入高三了。同學們也開始議論起聯考志願來。
平時跟他關系較好又是同鄉的同學說他隻填一個志願：北大新聞系，考不上就不上大學了。
後來這位同學的志願也是那樣填的。他沒有考上北大新聞系。但他回鄉以後從公社廣播員做起，最後做到了地級市市委書記。
他被人民空軍挑中了，直接免聯考進入空軍航空學校學習，畢業以後到空軍做機械師。
他有點猶豫，有點想放棄上大學，想早點工作。他想自己上大學去了，誰來管弟弟妹妹們呢？
他決定去找四爸商量一下。他找到四爸工作的區工所時，四爸正高興地從區委書記辦公室出來。
四爸高興地告訴他：“區委汪書記推薦，經縣委決定讓我去光相公社任黨委書記！”
他趕緊祝賀四爸。然後把自己想放棄讀大學，早點工作，照顧弟弟妹妹的打算告訴了四爸。
四爸拍着他的肩說：“你真是個傻孩子，放心去讀大學。空軍選中你了，就去好好幹。弟弟妹妹們交給我。我去光相公社上任書記時，會把家裡所有孩子全帶上，這次我把他們的戶口都遷去。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聽四爸這樣一說，他覺得自己可以放心去讀空軍航空學校了。
他高興地回到學校做好了讀軍校的準備。
很快空軍派來接新生的幹部就來了。他戴上軍帽，穿上黃衣服，藍褲子，回家去了一趟。
弟弟妹妹們看哥哥穿着軍裝都圍上來摸他的新軍裝，眼神裡滿滿的羨慕和高興。
他告訴弟弟妹妹們，四爸會把他們全部帶去自己工作的公社。以後所有的人都不許再叫四爸了，都跟彩妹一樣叫爸爸，包括他也一樣。大姑的女兒也不要叫四舅了，也要叫爸爸。
這群沒爹沒媽的孩子們又有了一個新家，四爸也變成了爸爸。他們就這樣叫了一輩子，直到老人家去世。
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叔父！我父親的四爸，我叫了一輩子的爺爺。
寫到這裡我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淚。
标題照片是我父親在空軍軍校畢業後下連當兵鍛煉時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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