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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愛情之“肉欲之愛”:《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勞倫斯

作者:為天地立文心
閱讀愛情之“肉欲之愛”:《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勞倫斯

【作品提要】

康妮出身于英國一個家道中落的舊貴族家庭,她曾擁有一段如夢如幻的青春歲月。在“一戰”爆發後的1917年,她和出身貴族的克利福·查太萊結婚。蜜月剛過,克利福便重返前線,雖然幸免一死,卻因下肢癱瘓而落得終身殘疾,喪失了性功能。1920年,克利福承襲了男爵的爵位,與康妮一起從醫院傳回老家拉格比莊園。康妮很不習慣這幢陰森森的煙塵彌漫的18世紀中葉的建築,唯一讓她感興趣的是莊園中的林園。正是在這個林園中,她邂逅了後來成為她情人的梅樂士——克利福雇傭的守林人。不久他們便發生了第一次性關系。此後,康妮經常到樹林中與梅樂士幽會,她深深地體驗到了作為一個女人的複活。

康妮向克利福提出離婚并宣布将與梅樂士結婚,遭到克利福的斷然拒絕,并毫不掩飾其對于康妮與梅樂士的愛情的輕蔑與嘲弄。梅樂士也将與早年棄他而去的妻子貝爾塔離婚。他們将離開拉格比一起去蘇格蘭一家農場過一種遠離塵嚣的生活,在那裡,他們将一起迎接新生命的誕生。

【作品選錄】

兩人靜默了好久,冷森森地靜默着。

“唔。”他最後說,“随夫人的便。如果你有了個孩子,我是喜歡送給克利福男爵的。我并不吃什麼虧。我倒得了個很快意的經驗,的确快意的經驗!”……他伸着腰,半打着呵欠。“如果你把我利用了,那并不是我第一次給人利用,而且這一次是最快意地給人利用了,雖然這對于我是不十分榮譽的事。”……他重新奇異地伸着懶腰,他的筋肉顫戰着,牙關緊閉着。

“但是我并沒有利用你。”她辯護着說。

“我是聽夫人使用的。”他答道。

“不。”她說,“我喜歡你的肉體。”

“真的麼?”他答道,笑着,“好,那麼我們是兩訖了,因為我也喜歡你的。”

他的奇異的陰暗的兩眼望着她。

“現在我們到樓上去好不好?”他用着一種窒息的聲音問她。

“不,不要在這兒。不要現在!”她沉重地說。雖然,假如他稍為堅持的話,她定要屈服了,因為她是沒有力量反抗他的。

他又把臉翻了轉去,好像把她忘了。

“我想觸摸你,同你觸摸我一樣。”她說,“我從來沒有真正地觸摸過你的身體。”

他望着她,重新微笑起來。“現在?”他說。

“不!不!不要在這兒!到小屋裡去。你不介意罷?”

“我怎麼觸摸你?”他問道。

“當你撫摩我的時候。”

他的眼睛和她的沉重不安的眼睛遇着。

“你喜歡我撫摩你麼?”他老是笑着。

“是的,你呢?”

“呵,我!”然後他換了聲調說:“我也喜歡。那不用我告訴你的。”這是實在的。

她站了起來,拿起帽子。“我得走了。”她說。

“你要走了麼?”他文雅地說。

她滿望着他來觸摸她,對她說些話,但是他什麼也不說,隻是斯文地等待着。

“謝謝你的茶。”她說。

“我還沒有謝謝夫人賞光呢。”他說。

她向着小徑走了出去,他站在門口,微微地苦笑着。佛蘿茜舉着尾巴走了前來。康妮沉默地向林中蹒跚走去,心裡知道他正站在那兒望着她,臉上露着那不可思議的苦笑。

她很掃興地、煩惱地回到家裡。她一點也不喜歡他說他是被人利用了。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真的。但是他不應該說了出來。是以她重新地給兩種感情占據着: 其一是怨恨他,其一是欲望着與他和好起來。

她十分不安地、惱怒地用完了茶點後,立刻回到樓上房裡去了。但是她在房子裡不知所措,坐立不安。她得做點什麼事。她得再到小屋裡去。假如他不在那兒的話,那便算了。

她從旁門溜了出去,有點悶郁地直向目的地走去。當她來到了林中那空曠地時,她覺得可怖地不安起來。但是他卻在那兒,穿着襯衣,蹲在雞籠前,把籠門打開了,讓母雞出來。在他周圍的那些小雉雞,現在都長得有點笨拙了,但比之普通的小雞卻雅緻得多。

她直向他走了過去。

“你瞧,我來了。”她說。

“嗳,我看見了!”他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有點嘻笑地望着她。

“你現在讓母雞出來了麼?”她問道。

“是的。它們孵小雞孵到隻剩一張皮、一把骨了。現在,它們全不想出來和取食了。一隻孵卵期的母雞是沒有自我的,它整個身心都為了它的卵或小雞。”

可憐的母雞!多麼盲目的愛!甚至所孵的卵并不是它們自己的!康妮憐憫地望着它們。她與他之間,給一種陰郁的靜默籠罩着。

“我們進小屋裡去吧?”他問道。

“你要我去麼?”她猜疑地問道。

“是的,假如你願意來的話。”

她靜默着。

“那麼來吧。”他說。

她和他進到了小屋裡。當他把門關上時,裡面全黑了,于是他在燈籠裡點了個小火,和前次一樣。

“你把内衣脫了麼?”他問道。

“脫了!”

“好,那麼我也把我的脫了。”

他把氈子鋪在地上,把一張放在旁邊,是預備蓋的。她把帽子除了,把頭發松了一松。他坐了下來,脫着鞋和腳絆,解着他那粗棉布褲的扣子。

“那麼躺下吧!”他說。那時他隻穿着一件襯衣站着。她默默地服從着,他也在她旁邊躺了下去,拉了氈子把他們蓋着。

“好了!”他說。

他掀起了她的衣裳,直至胸膛上。他溫柔地吻着她的乳房,把兩隻乳峰含在唇裡,輕輕地愛撫着。

“呵,您真是可愛,您真是可愛!”他說,突然地把他的臉,在她溫暖的小腹上碾轉地摩擦着。

她呢,伸着兩臂在他的襯衣裡面摟着他;但是她卻害怕,害怕他的纖瘦的、光滑的、似乎強毅有力的裸體,害怕那堅猛的筋肉。她覺得又畏縮又害怕。

當他幽怨似的說“呵,您真是可愛!”時,她裡面的什麼東西在抖戰起來,而她的精神裡面,什麼東西卻僵結起來準備反抗: 反抗這可怕的肉的親密,反抗他的奇特而迅疾的占有。這一次,她并沒有被她自己的銷魂的情欲所壓倒,她躺着,兩手無力地放在他的抽動着的身上;無論怎樣,她都禁不住她的精神在作局外觀;她覺得他的臀部的沖撞是可笑的,他的陰莖的那種渴望着得到那片刻的排洩的樣子是滑稽的。是的,這便是愛,這可笑的兩臀的沖撞,這可憐的、無意義的、潤濕的小陰莖的萎縮。這便是神聖的愛!畢竟,現代人的藐視這種串演是有理由的,因為這是一種串演。有些詩人說得很對,創造人類的上帝,一定有個乖戾的、幽默的官能,他造了一個有理智的人,而同時卻迫他做這種可笑的姿勢,而且使他盲目地追求這可笑的串演。甚至一個莫泊桑都覺得愛是屈辱的沒落。世人輕蔑床笫間事,卻又做它。

冷酷地,譏诮地,她的奇異的婦人之心遠引着,雖然她一動不動地躺着,但是她的本能卻使她挺起腰子,想把那男子擠出去,想從他的醜惡的緊抱中,從他的怪誕的後臀的沖撞中逃了出來。這男子的身體是個愚蠢的、魯莽的、不完備的東西,它的缺憾的笨拙,是有點令人讨厭的。人類如果是完備地進化的話,這種串演,這種“官能”是定要被淘汰的。

然而,當他很快地完了時,當他卧在她的身上,很靜默地遠引着,遠引在一種奇異的、靜息的境域裡,很遠地,遠到她所不能及的天外時,她開始在心裡恸哭起來。她覺着他像潮水似的退開,退開,留下她在那兒,像一塊海岸上的小石。他抽退着,他的心正離開着她。他知道。

一股真正的哀傷襲據着她,她痛哭起來。他并沒有注意,也許甚至不知道。強烈的嗚咽愈來愈厲害,搖撼着她,搖撼着他。

“嗳!”他說,“這一次是失敗了。你沒有來呢。”

這樣看來,他是知道的!她哭得更劇烈了。

“但是怎麼啦?”他說,“有時是要這樣的。”

“我……我不能愛你。”她哭着說。突然地,她覺得她的心碎了。

“您不能?那麼,您不用愛就是!世上并沒有法律強迫您愛。聽其自然好了。”

他的手還是在她的胸上;但是她卻沒有摟着他了。

他的話是不太能安慰她的。她高聲地嗚咽起來。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說,“甜的要,苦的也要。這一次是有點苦的。”

她哀痛地哭道:“但是我很想愛你,我卻不能。那是可怕的!”

他半苦味、半揶揄地笑了一笑。

“那并不可怕,”他說,“縱令您是那麼覺得。您不能使不可怕的東西成為可怕。不要管您愛不愛我。您絕不能勉強的。一籃核桃之中,總有個壞的。好的壞的都得要。”

他撒開了他的手,再也不觸摸着她了。現在,她再也不被他觸摸着了,她頑皮地覺得滿足起來。她憎恨他的土話: 這些“您”,“您”,“您的”。假如他喜歡的話,他可以站了起來,毫不客氣地直站在她面前,去扣他那荒唐的粗棉布的褲子。畢竟蔑克裡斯還知羞地背過臉去。這個人卻是這樣地自信,他甚至不知道人們會覺得他是魯莽無教養的。

雖然,當他默默地抽了出來預備起身時,她恐怖地緊抱着他。

“不!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和我鬥氣!抱着我罷!緊緊地抱着我罷!”她盲目地、瘋狂地、喃喃地說,也不知道自己說着什麼,她用一種奇異的力量緊抱着他。她要從她自己的内在的暴怒中和反抗中逃了出來。然而這占據着她的内在的反抗力,是多麼強呵!

他重新把她抱在他的兩臂中,緊壓着她。突然地,她在他的兩臂中變成嬌小了,這樣地嬌小而貼服了。完了,反抗力沒有了,她開始在一種神妙的和平裡溶解了。當她神妙地在他的兩臂中溶解成嬌小玲珑的時候,他對她的情欲也無限地膨脹了。他所有的血管裡都好像為了這臂裡的她,為了她的嬌媚,為了她的勾人心魂的美,沸騰着一種劇烈的,卻又溫柔的情欲。他的充滿着純粹的溫柔的情欲的手,奇妙地,令人暈眩地愛撫着她,溫柔地,他撫摩着她腰間的軟滑的曲線,往下去,再往下去,在她柔軟而溫暖的兩股中間,移近着,再移近着,直到她身上最生動的地方。她覺得他像是一團欲火,但是溫柔的欲火,并且她覺得自己是溶化在這火焰中了。她不能自禁了。她覺着他的陰莖帶着一種靜默的、令人驚奇的力量與果斷,向她豎舉着,她不能自禁地去就他。她顫戰着降服了,她的一切都為他開展了。呵!假如他此刻不為她溫存,那是多麼殘酷的事,因為她是整個地為他開展着,整個地在祈求他的憐愛!

那種強猛的,不容分說地向她的進入,是這樣的奇異,這樣的可怕,使她重新顫戰起來。也許他的來勢要像利刃似的,一刀刺進她溫柔地開展着的肉裡,那時她便要死了。她在一種驟然的、恐怖的憂苦中,緊緊地抱着他。但是,他的來勢隻是一種緩緩的、和平的進入,幽暗的、和平的進入,一種有力的、原始的、溫情的進入,這種溫情是和那創造世界時候的溫情一樣的。于是恐怖的情緒在她的心裡消退了。她的心安泰着,她毫無畏懼了。她讓一切盡情地奔馳,她讓她自己整個地盡情奔馳,投奔在那泛濫的波濤裡。

她仿佛像個大海,滿是些幽暗的波濤,上升着,膨脹着,膨脹成一個巨浪,于是慢慢地,整個的幽暗的她,都在動作起來,她成了一個默默地、蒙昧地、興波作浪的海洋。在她的裡面,在她的底下,海底分開,左右蕩漾,悠悠地、一波一浪地蕩到遠處去。不住地,在她的最生動的地方,那海底分開,左右蕩漾,中央便是探海者在溫柔地深探着,愈探愈深,愈來愈觸着她的底下;她愈深愈遠地暴露着,她的波濤越蕩越洶湧地蕩到什麼岸邊去,使她暴露着。無名者的深探,愈入愈近,她自己的波濤越蕩越遠地離開她,抛棄她,直至突然地,在一種溫柔的、顫戰的痙攣中,她的整個生命的最美妙處被觸着了,她自己知道被觸着了,一切都完成了,她已經沒有了,她已經沒有了,她再也不存在了,她出世了: 一個婦人。

唉!太美了,太可愛了!在那波濤退落之中,她體會這一切的美而可愛了。現在她整個的身體,在深情地緊依着那不知名的男子,在盲目地依戀着那萎縮着的陰莖,它,經過了全力的、狂暴的沖刺後,現在柔軟地、嬌弱地、不自知地退縮着。當它,這神秘的銳敏的東西從她的肉裡退了出來時,她不自覺地叫了一聲,一聲迷失的呼喊,她試着把它放了回去。剛才是這樣的佳妙!這樣的使她歡快!

現在她才知道了那 陰 莖的小巧,和花蕊似的靜穆、柔嫩。她不禁又驚奇地尖銳地叫了一聲。她的婦人的心,為這權威者的柔嫩嬌弱而驚奇地叫着。

“可愛極了!”她呻吟着說,“好極了!”

但是他卻不說什麼,靜息地躺在她的身上,隻是溫柔地吻着她。她幸福地呻吟着,好像一個犧牲者,好像一個新生的東西。

現在,她的心裡開始對他奇怪地驚異起來了。一個男子!這奇異的男性的權威壓在她身上!她的手還有點害怕地在他身上輕撫着,害怕他那曾經使她覺得有點厭惡的、格格不入的奇異的東西: 一個男子。現在,她觸摸着他,這是上帝的兒子們和人類的女兒們在一起的時候了。他多麼美,他的皮膚多麼純潔!多麼可愛,多麼可愛,這樣的強壯,卻又純潔而嫩弱!多麼安靜,這敏銳的身體!這權威者,這嫩弱的肉,多麼絕對地安靜!多美!多美!她的兩手,在他的背上畏怯地向下愛撫着,直到那溫軟的臀上。美妙!真是美妙!一種新知覺的驟然的小火焰,打她的身裡穿過。怎麼這同樣的美,她以前竟隻覺得厭惡?摸觸着這溫暖生動的臀部的美妙,是不能言喻的!這生命中的生命,這純潔的美,是溫暖而又有力的。還有他那兩腿間的睾丸的奇異的重量!多麼神秘!多麼奇異的神秘的重量,軟軟的,沉重的,可以拿來放在手上。這是根蒂,一切可愛的東西的根蒂,一切完備的美的原始的根蒂。

她緊依着他,神奇地驚歎起來,這種驚歎差不多可說是敬畏恐怖的驚歎。他緊緊地抱着她,但是不說什麼。他決不會說什麼的。她偎近着他,更加偎近着他,為的是要親近他那感官的奇異。在他的絕對的、不可思議的安靜中,她又覺着他那東西,那另一個權威者,重新慢慢地顫舉起來。她的心在一種敬畏的情緒中溶化了。

這一次,他的進入她的身内,是十分溫柔的,美豔的。純粹的溫柔,純粹的美豔,直至意識所不能捉摸。整個的她在顫戰着,像生命之原液似的,無知而又生動。她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她不複記憶那是怎樣過去的,她隻知道世上再也沒有這樣可愛的事情了。就隻這一點兒。然後,她完全地靜默着,完全地失掉意識,她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的時間。他和她一樣地靜默着,和她一樣地深陷在無底的沉寂中。關于這一切,他們是永不會開口的。

當她的意識開始醒轉的時候,她緊依在他的胸前,喃喃地說:“我的愛!我的愛!”而他則沉默地緊抱着她。她蜷伏在他的至善至美的胸膛上。

但是他依舊是在那無底的靜默中,他奇異地、安靜地,把她像花似的抱着。

“你在哪兒?”她低聲說,“你在哪兒?說話罷!對我說說話吧!”

他溫柔地吻着她,喃喃地說:“是的,我的小人兒!”

但是她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她不知道他在那兒。他的那種沉默,使她覺得似乎是失落了。

“你愛我,是不是?”她喃喃地說。

“是的,您知道!”他說。

“但是告訴我你愛我吧!”她懇求道。

“是的!是的!您不覺得麼?”他模糊地但是溫柔地、确信地說。她愈緊地、愈緊地依着他。他在愛戀之中比她安泰得多了。她卻需要他再使她确信。

“你真的愛我吧!”她固執地細聲說。他的兩手溫柔地愛撫着她,好像愛撫着一朵花似的,沒有情欲的顫戰,但是很微妙,很親切的。她呢,卻依舊好像恐怕愛情要消遁似的。

“告訴我,你永遠愛我吧。”她懇求說。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說。她覺得她的問話,使他遠離着她了。

“我們得起來了吧?”他最後說。

“不!”她說。

但是她覺得他分心了,正在聽着外邊的動靜。

“差不多要天黑了。”他說。從他的聲音裡,她聽出了世事是不容人的。她吻着他,心裡帶着一個婦人在放棄她的歡樂時的悲傷。

他站了起來,把燈火轉大了,然後,很快地把衣褲重新穿上。他站着,一邊束緊着他的褲子,一邊用兩隻烏黑的大眼睛俯望着她。他那帶幾分紅熱的臉孔,亂蓮蓬的頭發,在那朦胧的燈光下,顯得奇異地溫暖、安靜而美妙,美妙到她永不會告訴他怎樣的美。她想去緊依着他,摟抱着他,因為他的美,有着一種溫暖的、半睡眠的幽邃,那使她想呼喊起來,把他緊捉着,把他占據着。但是她是絕不會把他占據的。是以她靜卧在氈子上,裸露着她溫柔地彎曲着的腰股。他呢,他一點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是他覺得她是美妙的,尤其是他可以進去的那溫軟的、神奇的東西,是比一切都更美妙的。

“我愛您,因為我可以進您的身裡去。”他說。

“你喜歡我麼?”她心跳着說。

“我既可以進您的身裡去,一切便都行了。我愛您,因為您為我開展着。我愛您,因為我可以這樣進您的身裡去。”

他俯着身在她的柔軟的腰窩裡吻着,用他的面頰在那兒摩擦着,然後用氈子把她蓋上了。

“你永不丢棄我吧?”她說。

“别問這種事。”他說。

“但是你相信我愛你吧?”她說。

“此刻您在愛我,熱愛到您以前所意想不到的程度。但是一旦您細想起來的時候,誰知道要怎樣呢!”

“不,不要說這種話!……你并不真正以為我利用你吧,是不是?”

“怎麼?”

“為了生孩了……”

“我們今日,無論誰都可以生無論怎樣的孩子。”他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束緊着他的腳絆。

“呀,不!”她叫道,“你不是真的這樣想吧?”

“唔,”他望着她說,“我們剛才所做的,便是最重要的了。”

她靜卧着。他慢慢地把門打開了。天是暗藍色的,天腳是晶瑩的藍玉石色。他出去把母雞關好了,輕輕地對狗兒說着話。她呢,她躺在那兒,驚異着生命與萬物之不可思議。

當他回來時,她依舊躺在那兒,嬌豔得像一個流浪的波希米亞婦人。他在她旁邊的一張小凳上坐下。

“在您沒有走以前,哪一天晚上您得到村舍裡來,好不好?”他舉着眉頭望着她說,兩手垂在膝間。

“好不好?”她模仿着他的土話打趣說。他微笑着。

“是的,好不好?”他重說道。

“是的?”她模仿着他。

“和我同睡一宵。”他說,“您定得來。您哪天來?”

“我哪天來?”她用着他的土話問道。

“不,您學得不像。究竟您哪天來?”

“也許禮拜天。”

“禮拜天,好的!”

他嘲笑着她說:

“不,您學得不像。”

“為什麼不像?”她說。

他笑着。她模仿的土話真是有點令人捧腹的。

“來罷,您得走了!”他說。

“我得走了麼。”她說。

她身體向前傾着,他輕撫着她的臉。

“您真是個好‘孔’(Cunt),您是這大地上剩下的最好的小‘孔’兒。當您喜歡的時候!當您願意的時候!”

“什麼是‘孔’?”她問道。

“怎麼,您不知道什麼是‘孔’!那是您下面的那個;那是我進您裡面時我所得的那個,也是我進您裡面時您所得的那個。”

“那麼,‘孔’是像交合了?”

“不,不!交合隻是做的事情,禽獸也能交合。但是‘孔’卻是強得多了。那是您自己,明白不,您是異于禽類的,可不是?——甚至當您在交合的時候。‘孔’!嗳,那是使您美麗的東西,小人兒。”

他的兩隻幽暗的、溫柔的、不能言語形容的溫暖的、令人不能忍的美麗的眼睛望着她。她站了起來,在他這兩眼間吻着。

“是麼?”她說,“那麼你愛我麼?”

他吻了吻她,沒有回答。

“現在您得回去了。”他說。

他的手兒,撫摩着她身上的曲線,穩定而不含欲望,但是又溫柔,又熟落。

當她在昏色裡跑着回家去時,世界好像是個夢。園裡的樹木,好像下碇的舟帆,膨脹着,高湧着。到大廈去的斜坡,也充溢着生命。

(饒述一 譯)

注釋:

Cunt是方言,讀音如“孔”,那麼意義也差不多了。

【賞析】

《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是20世紀西方文學中最富争議、最有影響的小說之一。這部小說自1928年問世以來,因作品對于性愛的直露描寫而被視為色情作品,世界上許多國家将其列為禁書,直到1960年才在英國得以解禁出版。然而曆史畢竟是公正的,随着時間的推移,人們逐漸認識到這部作品的真正價值。西方批評家理查德·霍加特的一段話頗能代表當代評論界的觀點:“《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不是一本髒書。它幹淨、嚴肅并富于美感。如果我們堅持把它視為淫穢的東西,這就正說明我們自己的肮髒。”實際上,《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是勞倫斯哲學思想、性愛思想的集大成者,小說描繪了康妮與克利福和梅樂士這兩個男人的三角關系,作者以大膽直露的性描寫肯定了主人公崇尚生命、探索生存價值的積極意義;以敏銳的洞察力和犀利的批判鋒芒深刻地揭露了西方工業文明對人性的摧殘和扼殺,充分展示了人類文明的程序與生命原欲、自然本能的沖突與抗争。

勞倫斯畢生緻力于男女性愛題材小說的創作,性愛同樣也是這部小說具有深刻象征意義的中心主題。正如勞倫斯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我總是力圖……使性關系(在人們眼中)變成有意義的和珍貴的,而不是可恥的。……這是一部性小說,但不是一部通常意義上的性小說。……我真誠地相信需要建立一種東西——性的意識,因為這是所有真正的美和溫存的源泉。這兩種事物……可以把我們從災難中拯救出來。”在勞倫斯看來,人類的性愛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是以,對性行為大膽直露的描寫是這部小說的生命,也是這部小說的藝術價值之所在。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哪一個作家能像勞倫斯那樣,以宗教般的熱忱贊美人間性愛、以富有詩意的細膩筆觸描繪兩性關系中那種微妙唯美的至高境界的了。

小說節選的這段康妮和守林人梅樂士同時達到性高潮的描寫,可以說是勞倫斯所有性愛描寫中最富有詩意的篇章了:“她仿佛像個大海,滿是些幽暗的波濤,上升着,膨脹着,膨脹成一個巨浪,于是慢慢地,整個的幽暗的她,都在動作起來,她成了一個默默地、蒙昧地、興波作浪的海洋。在她的裡面,在她的底下,海底分開,左右蕩漾,悠悠地、一波一浪地蕩到遠處去。不住地,在她的最生動的地方,那海底分開,左右蕩漾,中央便是探海者在溫柔地深探着,愈探愈深,愈來愈觸着她的底下;她愈深愈遠地暴露着,她的波濤越蕩越洶湧地蕩到什麼岸邊去,使她暴露着。無名者的深探,愈入愈近,她自己的波濤越蕩越遠地離開她,抛棄她,直至突然地,在一種溫柔的、顫戰的痙攣中,她的整個生命的最美妙處被觸着了,她自己知道被觸着了,一切都完成了,她已經沒有了,她已經沒有了,她再也不存在了,她出世了: 一個婦人。”

對于浪潮洶湧的兩性關系的體驗與感覺,是難以用叙述者的言詞去捕捉和描述的,就像人們無法用言詞恰如其分地從身體内部描述血液循環一樣。在這裡,勞倫斯并沒有采用意識流的技巧,而是運用叙述語言濃重的節奏及詞語的累贅重疊,奇迹般地達到了文位元組奏與性興奮過程中神經漸趨緊張之間的微妙協調。作者以大海和遊泳者來比拟男女之間的兩性關系,将快感詩意化,将詩意視覺化。正是在這詩意蔥茏的文字迷宮中,讀者領會到性的美妙與神秘。

《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是一部現代人的羅曼史。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勞倫斯沒有将性愛描寫簡單化,而是将其上升到哲學和美學的高度。正如林語堂早在20世紀30年代所指出的,勞倫斯的性描寫别有一番旨趣:“對于勞倫斯,性交是含蓄一種主義的。”對性愛的體驗便是對于生命力和生存意義的體驗,因為隻有在性高潮時個人才會從自我迷戀中掙脫出來,而與“生之宇宙”砌為一體。今日的研究者也普遍認為,勞倫斯對性持一種清教徒的觀點:“他之是以常常被稱作清教徒,就是因為他認為性是生命和精神再生的鑰匙,也因為他認為這是極為嚴肅的事情。”因而,勞倫斯的創作與那些沉溺于感官肉欲的色情描寫有着天壤之别。伴随着熾烈的性愛體驗的還有作者對于曆史、政治、宗教、經濟等社會問題的嚴肅思考,進而賦予了作品深邃的哲學内涵。

康妮與半身癱瘓、失去男性能力的克利福的結合是一種不和諧的畸形婚姻。坐着機器輪椅的克利福代表着依靠機器和奴役維持的寄生階級,由他們所建立的工業摧殘着人的肉體,腐蝕着人的靈魂,使人變成機器的奴隸。在他的心目中,康妮隻不過是一件美麗的附庸和傳宗接代的工具。在文明的世界裡,康妮與克利福式的“殘廢”的愛并不能使她獲得真正的性愛。守林人梅樂士的出現則喚醒了康妮身上所有的女性本能,康妮第一次邁進小木屋就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了他,在那兒,她可以呼吸到新鮮而自由的空氣,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有力的、向上的生命活力。隻有在這一刻,這個20世紀英格蘭的夏娃才真正擺脫掉文明人格的桎梏,找到了一塊曾經失去的自然樂土;隻有在這一刻,康妮的自然人格在經曆了一種具有深邃的精神和宗教意義的轉變之後才真正得以複活;也隻有在這一刻,康妮從此岸向幸福的彼岸邁出了一大步,從無生命的世界跨進了有生命的世界。

康妮之是以是作者筆下塑造得最為完美的女性之一,是因為她把尋找真正愛情的過程看成是自我價值實作的過程。盡管從表面上看,她是克利福不忠實的妻子,是梅樂士狂熱的情人。但是如果我們把社會地位和階級關系這一層面的屬性剝去,我們還可以發現另一層象征性的關系: 康妮最終抛棄查泰萊夫人的地位而投入守林人梅樂士的懷抱,實際上是她最終否定自己的文明人格而選擇自然人格的一種隐喻,正是在林中小木屋這個尚未被工業文明污染的伊甸園裡,這對情人充分地實作了一種自然和諧的性愛關系,正是性愛使康妮完成了從文明人到自然人的轉變。康妮通過性愛的途徑所走過的從文明人格到自然人格的蛻變過程,闡明了勞倫斯的一個信條,那就是“個人之間的溫存與激情能超越意識和人格的界限,同樣是這種個人之間的溫存和深深的激情能徹底否定工業文明的精髓”。性行為仿佛是一種與天地同行的自然韻律,現代人類的生命複活必須通過一種純潔的性愛方式來完成,而這種愛又意味着徹底突破意識、理性和個人的壁壘,超越原有的自我,也意味着抛棄工業文明的殘廢的道德、倫理的羁絆。隻有這樣,現代人類才能把自己從現代工業文明的壓迫下解放出來,才能重新恢複人之為人的本質。

在勞倫斯看來,真正能夠拯救人類、拯救英國的英雄應該是一個能夠站立起來的、屬于自然世界的男人,一個像太陽一樣發出強烈光和熱的男人。令人深思的是勞倫斯選擇了孤獨隐居但性力強健的守林人梅樂士作為他這一理念的傳達者。作為勞倫斯式的英雄,梅樂士集強健的性力、隐忍的品質和敏感的心靈于一身,被作家描繪成一個複歸自然、充滿活力的自然人,在他身上充溢的太陽般的偉大能量來源于生命本能的激情、神秘的原始大自然和代表古老的血緣意識的溫柔品質。正是依靠他的健全的身軀和生理功能以及他同自然的親密無間,梅樂士才可能同自己的主人克利福分庭抗禮;正是依靠他粗犷又不乏細膩的愛和對女人及自然界的鳥獸花草表現出來的似水柔情,才會使被文明社會禁锢的奄奄一息的康妮得以複活。梅樂士堅守着自我的純潔和尊嚴與工業文明抗争,與理性搏鬥,以他的能量和勇氣來給現代人類以希望和慰藉。

《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可以說是勞倫斯試圖在現代文明的廢墟上重建的現代人性愛神話的一次嘗試。小說伊始對于戰後滿目瘡痍的廢墟狀态的描寫,其實是“一戰”後現代人類生存的荒原圖景的寫照與折射。隻有在這樣性愛匮乏的荒原背景下,野林中的小木屋發生的男女之間自然和諧的兩性故事,才會升華為現代人渴慕已久的靈與肉再生的浪漫而美麗的神話,也才能重新激蕩起他們身上日趨衰竭的性愛激情。

(張素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