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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婦的哀歌:兩千多年來,《詩經·氓》的故事一直在輪回丨周末讀詩

棄婦的哀歌:兩千多年來,《詩經·氓》的故事一直在輪回丨周末讀詩

很久以前結束的愛情:

有時你在街上遇見它

有時在夢裡遇見它

當你在街上遇見時,它就像是夢

當你在夢裡遇見時,它又像是街道

街道,一半房屋是空的

因為你不記得誰的臉

在窗戶後面的黑暗裡出現

《街道》(丹麥)亨利克·諾德布蘭德

譯者 李晖

撰文 | 三書

《氓》

一個始亂終棄的案例?

棄婦的哀歌:兩千多年來,《詩經·氓》的故事一直在輪回丨周末讀詩

元 佚名《梅花仕女圖》(局部)

《詩經·衛風·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将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爾蔔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鸠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愛情的種類紛繁,一開始就完結了的愛情最多。

然而,不可做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假設,愛情的魔力正在于從來不按常理,盲目而熱情,無為而純粹,令人情不自禁如生如死。愛情的船上,沒有羅盤,沒有船長,四面盡是汪洋,一天無名的星象。你若計劃周密,精心算計,你便不在愛情的船上。

《氓》這首詩,在古代,對于某些人,也許至今仍有教育意義。也曾偶聞有人說,這首詩就是告訴你,怎樣的婚姻才可以保障一個女子的幸福。驚訝之餘,不禁暗笑,幸福是可以保障的嗎?什麼又叫“一個女子的幸福”?那首先也得看是怎樣的女子吧。

已經後現代了,若論理性和邏輯,AI比我們做得好得多,但是,非理性以及莫名的沖動,也恰恰是我們作為人類最後的堡壘。我們讀詩,不是為了尋求人生的正确答案,不是為了受教育,而是為了在他人的歌哭裡體驗自己,進而體驗我們靈魂的一體。

兩千多年以來,《氓》的故事一直在輪回,直到今天仍不過時。詩中的棄婦,也就是作為叙事者的女子,被丈夫抛棄,走投無路,且歌且哭,一面想他,一面怨他,不知如何是好。

棄婦的哀歌:兩千多年來,《詩經·氓》的故事一直在輪回丨周末讀詩

清 俞明《仕女圖》(局部)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詩從回憶開始,這一幕很美,像古裝偶像劇的經典鏡頭。小夥子一臉憨厚,懷抱布匹,笑嘻嘻到市場上來買絲。布匹是當時通行的貨币。這是女子的視角,回憶的視角,細品很有味道。他們并非初識,詩在發聲之前,音樂已經開始一會兒了,“匪來貿絲,來即我謀”,由此可知,他們早就好上了。

作為三百首的編者,據說是孔子,這裡有一個關鍵,即男子的身份:氓。自彼來此之民曰氓,即外地人。中國民間子女婚嫁最不喜外地人,原因很簡:一則不知其家世底細,二則性情口音多有不同。是以故事開頭便埋下伏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悲劇,隻有這個熱戀中的女子渾然不知。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将子無怒,秋以為期。”接下來這幾句,戀愛關系中誰主誰從,呈現得一清二楚。在“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的時代,氓沒有良媒,他非但不愧疚,反而怒責女子愆期,而女子委曲求全地安慰他,且許諾秋以為期。較之不可靠的身份,氓的性情和人品更應存疑,他顯然沒有擔當,又不明媒正娶,這樣的人。然而她愛他,沒辦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走後,她焦急地等待,“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他回來了,爾蔔爾筮,體無咎言,一聽就是敷衍的話,但即便沒有,相信她也會心甘情願跟他走的。這是天真,是傻,但是可愛。

三四章以桑為喻,女子被抛棄後反思自己對他過于耽溺,以至于無法自拔,且天上地下沒有一個說法。她回娘家,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兄弟又怎能懂她的愛情呢。《詩經·邶風·柏舟》中的棄婦也有同樣遭遇,“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淇水湯湯,濺濕了車帷和她的衣裳。她邊走邊想,跟他過了三年窮日子,卻落得如此下場,“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她沒有錯嗎?他變心有錯嗎?我們可以發問,但無權評判,對錯沒有标準,答案在于本人,且無須作答。不過在那個時代,女子以夫為家,被棄之後無處可去,無居所,無耕地,恐怕最後還是不得不回到娘家,然後被父兄作為麻煩草草改嫁。

最後一章,“及爾偕老,老使我怨”,其實才三年而已,就算三是虛數,他們離偕老還很遠。至于“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并不是誓言不真,而是人會變,當初發誓的那個人,與如今違背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柏舟》

憂傷如一件髒衣裳 

棄婦的哀歌:兩千多年來,《詩經·氓》的故事一直在輪回丨周末讀詩

林風眠《仕女》

《詩經·邶風·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疊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如果把人生比作河流,心就是水上漂泛的一葉扁舟。河水流動,柏舟雖堅固,亦隻能随波飄蕩。

“耿耿不寐,如有隐憂”,隐憂是全篇的詩眼。隐憂什麼,詩人沒說,詩中的“我”,無處訴說,隐憂之為隐憂,就是因為說不得,說了就成了怨婦。真正的寫作者應該知道自己為什麼寫作,就是為了說出那些無法說出的話,不論以故事或以詩的方式。

她不是怨婦,她是剛烈的女子。她也想像男人那樣,飲酒解憂,出門遨遊,“微我無酒,以敖以遊”,并非真的無酒,這是委婉的說法,無可奈何之辭。

二三章比喻很妙。第一個是鏡子,“我心匪鑒”,即我的心不是一面鏡子,沒法把對方測度得清清楚楚,也沒法什麼都忍受。鏡子是平靜而冰冷的,她的心是熱的,有感覺的,像河上的小船在動蕩。

接着的兩個比喻是石頭和席子。“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的心不是一塊石頭,不可以被滾轉;“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的心不是一張席子,不可以被翻卷。什麼意思呢?石和席是近取譬,皆日常生活之物,但我的心不是這些東西,我的心是高貴的,不可亵渎。

她被困在各種關系裡,“憂心悄悄,愠于群小”。關于這首詩為誰而做,漢宋學之争的焦點便在于“群小”。以《毛詩序》為代表的漢學認為,此為男子之詩,仁人不遇,因小人在側;以朱熹《詩集傳》為代表的宋學認為,此為婦人之詩,群小乃為衆妾,後之學者多從朱說,但仍争論不休。究竟為誰而作,讀者可以自己選擇,也可兼以兩個視角來讀又有何不可。

她的隐憂,無可告訴,不能遨遊,對于群小,也愠而受侮,種種處境交織成她的人生。但其實不是人生,困住她的乃是她的身份。任何身份都是對人的一種限制,越看重身份,就越被身份困住。

最後一章,窮苦困極,則未嘗不呼天也。日居月諸,胡疊而微?日落月升,疊明疊微,這是常理,然而為何如此?“心之憂矣,如匪澣衣”,憂傷像一件髒衣裳,蒙在心上,這個比喻很現代,髒衣裳是暗沉的,沒有光芒。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禮制重重的時代,别說奮飛,一個人就是稍微挪下位置,都會牽動五倫關系,使得相關的人不舒服,進而被指責為離經叛道。“奮飛”的願望,就是她對自由的向往。

棄婦的哀歌:兩千多年來,《詩經·氓》的故事一直在輪回丨周末讀詩

傅抱石《柳蔭仕女》

奮飛,這個詞聽上去挺沉重,“奮”需要很大決心,而“飛”,簡直就是不顧一切。像蕭紅所說的,“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女性有着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也不僅隻有女性,其實所有人都被困在生活裡,在某種程度上。夜裡聽到火車或輪船的汽笛,誰不曾想過離去?但我們隻是給孩子蓋了蓋被子,或歎了口氣,翻身接着睡,明天生活還要繼續。

漢樂府《上邪》,辭義決絕,歌詞尤美:“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指天盟誓,海枯石爛不變心,這樣的愛情,向來被稱頌,似乎女性就該忠貞如此,就該從一而終,但如今讀來,感覺不是肅然起敬,卻是凜然生恐。我想并不存在這樣的愛情,相知更好,即使斷絕關系,亦不害其相知。

這首樂府詩的歌詞,若變調為現代版,歌詞或應如是:

上邪!我今竟與君絕,相知業已衰。山無恙,江水流淌,冬雷不震,夏無雪,天地如常,你我各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