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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冠噪鹛

作者:光明網

【生态文學】

作者:傅 菲(散文家、鄉村研究者)

三隻藍冠噪鹛在瓦屋頂的落葉堆啄食。葉是樟樹葉,有着紅黃的斑斓。暮春,大地泛着滔滔綠意,蒲兒根舉起了金黃的花朵,野薔薇爬滿了牆垣。樟樹初發的新綠,湧上枝頭,格外招搖。新葉初發,舊葉飄落,葉落在屋頂上,鋪了厚厚一層。二十餘隻藍冠噪鹛在江西婺源縣太白鎮曹門村吳新愛屋後的百年老香樟樹上翻飛、鳴叫、覓食。我隐藏在三樓南窗,看着又有四隻藍冠噪鹛落在瓦屋頂上,其中一隻銜着一片樟樹葉飛向斜橫出來的樟樹枝,另兩隻快速地啄食。冬季落下來的樟樹籽,尚未黴變、腐爛,果肉厚實。它們在吃樟樹籽。它們跳着,扇起絢麗的翅膀,翹着腦袋,聳起藍灰色的頂冠,嘀呴嘀呴,低聲鳴叫。它們就像一群鮮衣少年,黑色的眼罩如同一副遮陽鏡,喉部的鮮黃色像一朵領結,褐色的上體顯得結實健壯;尾端黑色而具白色邊緣,腹部及尾下由黃色而漸變成白色,構成了少年的青春底色。它們活潑、嬌俏、歡快。一群無憂無慮的少年。

藍冠噪鹛

插圖:郭紅松

樟樹約有二十米高,冠蓋有一畝之巨,樹下是稀稀落落的雜草,一道栅欄與曹門國小相隔。樟樹東側是三塊爛田,漂着一層浮萍和爛草,被民房、菜地包圍。枇杷樹、柚子樹、桂花樹、棗樹、梨樹、石榴樹、無花果樹、桃樹,從民房屋角高聳出來,浸透了春意,濕漉漉的。

藍冠噪鹛是前天——4月19日來的,遷飛的路上受到了驚吓,“一天窩在樹上,不叫不飛。”吳新愛壓着嗓子說。

“是因為暴雨嗎?”我問。

“應該是受到猛禽攻擊。它膽小,吓慌了。”吳新愛說。她說話的聲音很低,生怕驚動了玻璃窗外的藍冠噪鹛。這幾年她去縣城帶外甥,但每到4月中旬就回曹門,等着藍冠噪鹛到來,日夜守候。每天早晨,藍冠噪鹛把她叫醒,她披衣起床。她數樹上有多少隻藍冠噪鹛,看它們營巢,看它們孵卵,看它們試飛,看它們回遷去了山林。

曹門有數十棵高大的老樹,但藍冠噪鹛隻在她屋後的樟樹營巢。吳新愛說:“昨天,藍冠噪鹛出來吃食了,幾乎不鳴叫。今天,藍冠噪鹛鳴叫,但還叫得不熱鬧。它們的情緒很不穩定。再過兩天,它們就該喧鬧了,喋喋不休。”

1999年5月,有一個廣州記者來到曹門,見了樟樹上嘀呴嘀呴叫的鳥,對開雜貨鋪的吳新愛說:“你家是個風水寶地,這種鳥是稀世之鳥。”

這種黃腹藍冠的鳥,曹門人管它叫黃鳥。黃鳥每年4月中下旬來到樟樹上營巢,到了7月底8月初就不見了。吳新愛很吃驚地看着挂着照相機的記者,說:“稀世之鳥就是全世界也很少的鳥嗎?它叫什麼名字呢?”

“黃喉噪鹛。它們在地球上消失幾十年了。”記者說。記者給吳新愛的女兒拍照,給她照全家福,給樟樹拍照。記者對她說:“你好好看護它,你就功德圓滿了。”

說起這件事,吳新愛充滿了遺憾。她沒有問記者的名字,也沒有留下記者的聯系方式。但她始終沒有忘記記者的話:稀世之鳥,好好守護。

1996年春,她孩子剛出生不久,黃鳥第一次來到大樟樹,在她家雜貨間屋頂吃食,在屋頂上的樹杪築巢。黃鳥還來到過道找東西吃,嘀呴嘀呴,天天鳴叫。曹門是鳥愛聚集的地方,大樹多,老樹多,竹林多,楓楊樹沿着樂安河岸高高揚起。誰會想到在街邊、在過道、在竹林、在菜地、在爛田、在稻田、在樹林、在垃圾堆,吃蟲子、吃草籽、吃果肉、吃谷物、吃飯粒的黃鳥,是稀世之鳥呢?

在太白鎮,藍冠噪鹛還有另兩個繁殖地:湖田自然村、五店自然村。2023年4月21日,我去那兩個村察看,并無藍冠噪鹛。它們還在遷飛的路上。湖田村有一處樹林,以白楊、樟樹、香葉扁柏等喬木居多,約有數畝地。林外是民房、小河汊、廢棄的養殖場和菜地。一條進村的小路穿過樹林。樹林太密,松鴉四處飛,鳴啼不止。這是松鴉在求偶,擇高冠營巢。

與曹門一樣,湖田、五店都是臨樂安河的小村子,民房被樹林包圍,有自然而生之感。在曹門河邊的桂竹林,藍冠噪鹛在林下斜坡,啄食地莓、蛇莓。莓已成熟,鮮紅欲滴。街邊的一棵柚子樹上,十餘隻藍冠噪鹛在啄柚子花裡的蟲子。人從樹下走過去,它們也不飛走。

許多種鳥,與人親近。如麻雀、鹩哥、白鹡鸰、白頭鹎、黑頭鹎、山斑鸠、珠頸斑鸠、鵲鸲、大山雀、烏鸫、長尾縫葉莺、紅嘴相思鳥、家燕等。它們生活在離人較近的地方,甚至到屋裡吃食,在陽台、窗戶、天台營巢。甚至普通鵟也會來到高樓上的洞穴或窗戶營巢。吃食、嬉鬧、求偶,藍冠噪鹛不避人。在營巢時,對人保持警惕。

藍冠噪鹛初來的頭七八天,吳新愛拒絕外人進屋子,更不允許任何人去二樓陽台觀鳥。這是藍冠噪鹛的營巢時間,不能受到人的近距離驚擾。瓦屋頂上的兩枝巨大斜枝,是它們理想的營巢之所。數十支旁枝,有長長的樹杪,綠葉婆娑。巢就營造在綠葉簇擁的樹杪上。赤腹松鼠上樹,爬到樹杪,受不了重力,墜了下去。赤腹松鼠捕捉不了幼鳥。

在4月中下旬到7月底8月初的繁殖期,藍冠噪鹛與人有共生關系,吃樹上的水果,吃菜蟲,吃落在地上的谷物和飯粒。據婺源森林鳥類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中心的楊軍老師說,藍冠噪鹛每年來到中雲鎮政府院子的老樟樹營巢,在樹下雜草地吃漿果、吃蚯蚓,在食堂水溝洗澡。幾年前,院子硬化了,藍冠噪鹛再也不來了。楊軍從事鳥類保護工作二十餘年,他認為,對藍冠噪鹛最好的保護就是保持自然環境和生活環境的原生态。

何謂稀世之鳥?即極珍貴、極稀有、極度瀕危的鳥。藍冠噪鹛全球僅存200餘隻(據江西農大鳥類學家調查,約250隻)。1919年,法國傳教士A.Riviere在婺源擷取了3個藍冠噪鹛标本。傳教士随後将标本送至上海徐家彙自然博物院。博物院院長柏永年将其中兩個标本送給了法國,儲存在了巴黎的國家自然博物館。時任法國鳥類學會會長麥尼高依據這兩個标本命名了一個鳥類新種,這就是藍冠噪鹛。1923年之後,再也沒有發現它的蹤迹。鳥類學家認為藍冠噪鹛很有可能滅絕了。

1992年,在香港鳥市,一位鳥類保護者發現一隻藍冠噪鹛混在畫眉中。他推測這隻藍冠噪鹛很有可能來自婺源,并把訊息回報給林業部。林業部立即聯合中科院動物所派鳥類學家尋找。

2000年5月,婺源縣的鳥類專家鄭磐基、洪元華終于在秋口鎮石門村發現了藍冠噪鹛。這次發現,純屬“意外”。洪元華長期紮根鄉野,具有聽音識鳥的能力。他去石門,聽到了“嘀呴嘀呴”的鳥叫聲。這是他從沒聽過的鳥鳴。他和鄭磐基駐紮在石門半個月,确定它就是消失了近百年的藍冠噪鹛,震驚了自然科學界。2012年藍冠噪鹛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ver3.1——極危(CR)。

藍冠噪鹛學名最早是由法國鳥類學者M[~符号~]n[~符号~]gaux命名,國内對該物種并不了解,是以一直沒有中文名。該物種被發現後,許多學者探讨了它的分類地位,或将之列為黃喉噪鹛的婺源亞種,或支援将其作為一個獨立的物種。

2006年,英國鳥類學家N.J.Collar從形态學角度,将藍冠噪鹛列為一個獨立物種,以英文命名。中科院鳥類學家何芬奇表示贊同,并将“黃喉噪鹛”改為“靛冠噪鹛”。2017年,鄭光美院士在《中國鳥類分類與分布名錄》中将該物種由黃喉噪鹛的婺源亞種改為獨立物種,并根據英文名将其定名為“藍冠噪鹛”。

1956年,鳥類學家鄭作新在雲南思茅采集到了藍冠噪鹛。2017年出版的《雲南省生物物種紅色名錄》正式宣布藍冠噪鹛在雲南省滅絕。滅絕原因不詳。婺源是藍冠噪鹛的模式産地。思茅怎麼會有藍冠噪鹛呢?據楊軍推測,在倒數第三次冰期,藍冠噪鹛分成兩支,一支向西南退居形成了藍冠噪鹛思茅亞種族群;而另一支則向江西婺源低海拔的丘陵谷地退避,形成現今的藍冠噪鹛指名亞種族群。

石門村處于星江南岸,村外就是婺源勝景“月亮灣”。藍冠噪鹛就在河埠頭的一棵楓楊樹上營巢。楓楊樹齡百年,與一棵古樟樹一同斜出河面生長,覆寫了半個河面。樹下涼亭裡,七十多歲的俞氏老人護着欄杆,不讓外人進河洲。這裡是饒河源濕地,外人不得随意進入。藍冠噪鹛的繁殖季,不能受到非自然因素驚擾。藍冠噪鹛是叢集繁殖的森林鳥類,共同選擇巢區,在高大喬木(如樟樹、楓楊、意楊樹、樸樹、楓香、糙葉樹等)集中營巢,它會在一個區域長期生活,進行短途的垂直遷徙。

藍冠噪鹛體型較小,在營巢、孵卵、育雛時,卻十分兇猛。在石門,松鼠去探鳥巢,欲搶鳥蛋,親鳥鼓起翅膀,揚起尖尖的喙,啄松鼠。松鼠落荒而逃。“為母則剛”,鳥類也是這樣強悍不屈。

求了偶,鳥夫妻開始營巢,銜來枯枝,一圈圈壘起來,形成一個大杯狀,鋪以軟枯草墊巢室。吳新愛說:它們築巢很快,兩三天就完工了。一窩孵卵兩到四枚,卵呈白色,孵化期十餘天。

沒有求到偶的藍冠噪鹛,繼續往星江下遊叢集、遷徙,去往太白。

問俞氏老人:今天鳥洗澡了嗎?

老人答:上午洗了,下午洗澡時間還沒到呢。

藍冠噪鹛是愛幹淨的鳥,每天上午9:30到10:30、下午3:10到4:30,要去河中淺水區洗澡,紮水、抖羽毛,洗得水花四濺。

老人站起身,用手指了指,說:那兩個河灣僻靜,鳥就在那兩個地方洗澡,可快活了。

鳥在楓楊樹上營巢,留宿之地卻在一公裡之外的喬木林。若不護巢,藍冠噪鹛在異地夜宿。它們高聲鳴叫,此起彼伏。

到了7月底,藍冠噪鹛飛回山林。去了哪座山呢?無人知曉。繁殖時,它們叢集;繁殖期結束,它們分散而去,下落不明。可能去了大鄣山,也可能去了文公山,就此隐去蹤影,遠離人類。吳新愛回到了縣城,買菜燒飯、接送小孩、跳廣場舞。無事了,她刷手機照片。手機裡藍冠噪鹛的照片有千餘張,有從樹上飛舞而下的,有喂食的,有求偶的,有嬉鬧的,有驅逐猛禽的,有旋飛的,有雛鳥張嘴乞食的。刷着刷着,她盼望曹門水淋淋的4月快點再次來臨。神聖的季節,值得期盼。

《光明日報》( 2023年06月02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