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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東北之街機大道東

作者:情感平調
失落東北之街機大道東

1

“三國”,對于彼時還是熊孩子的我們,就是“小恒發”的那台“吞食天地II”。

當時縣裡遊戲廳有一大一小兩家“恒發”。“大恒發”場子大,機子多,卻地處主街,家長們上下班常路過能瞄見裡面,要去也隻能找周末的時間。“小恒發”的位置就很親民:繞過二中廁所,翻掉半截圍牆,直接走到胡同底兒,就能見到那個臭哄哄的犄角旮旯,鐵皮門上歪歪斜斜一行粉筆字:“恒發電子大世界”。

“小恒發”一前一後兩間屋,不知老闆咋想的,前屋是鍋碗瓢盆半張土炕,他和老闆娘就在無數蒼蠅當中吃飯睡覺,後屋才是他所有的身家:十台喊殺震天的遊戲機。

十台機子當中,“吞食天地II”最受歡迎。和所有街機一樣,這款古裝動作遊戲也是日本人搞的鬼把戲:關雲長撇下青龍偃月刀,揮舞着通體發光的草雉神劍;呂溫侯金發碧眼,給曹丞相當起了貼身大護法……最誇張的是斬完第二關boss夏侯惇,會出現一個獎勵關卡,一大盤肉包子和雞腿擺在五虎上将面前,須在一分鐘内全部吃掉,活像美國人搞的“吞食漢堡大賽”。怎麼吃?猛搖柄杆猛拍鍵鈕便是。

那時候,熊孩子們發育參差不齊,有些孩子身量小,夠不着,隻能連跳帶拍。可“小恒發”機子破舊,不比大恒發的新機抗造,拍幾回就壞了,那關羽跟小腦萎縮似地在螢幕裡斜着來回走。我們就趁機喊:“老闆,機子壞了,退币!”老闆怒目相向,拎了焊烙鐵罵罵咧咧橫過來,拆開操縱闆,腦袋和烙鐵埋進去,吱吱冒了陣黑煙兒,機子便好了,但币子是決然不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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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報複,我們就繼續猛拍,關羽的小腦就跟着反複萎縮,老闆的手和烙鐵就分不開家了。

有天大概是老闆終于煩了,說我這手是他媽用來摸媳婦兒的,不是用來摸烙鐵的。随即掏出半截粉筆,在機子上劃拉了八個大字:“不許吃飯,違者必究!”

“不許吃飯”我們都懂,可這“違者必究”的标準就顯得神鬼莫測了:有時關羽剛啃兩口雞腿,被老闆抓個現行,卻隻罵兩句,口頭教育一下而已;有時趕着倒黴,老闆正跟老闆娘對罵,這邊剛一開吃,那邊就要真刀真槍罰币子了。輕則兩個,重則十個,全依這場對罵的慘烈程度而定。

罰币子終歸起了效力,我們都不敢再拍了,害得關帝爺隻能對着雞腿發呆。

有一回中午,眼瞅快到上學點兒,還有一大堆孩子圍着機子手舞足蹈。原是張飛一刀将徐晃劈為兩截,馬上就能見到最終boss呂布了——這可是頭等大事,因為大家還沒見過通關啥樣,家也不回學也不上,一個個餓着肚子給張飛當粉絲,指手畫腳群策群力,七嘴八舌好不熱鬧,連華容道上的喊殺聲都被蓋過了。

那位玩家自然得意,舵下的張翼德更是虎步向前勢不可擋。突然,周圍靜下來了,所有孩子都屏氣凝神,一股不懷好意的沉默。玩家心下一凜,回頭看去,隻見母親不偏不倚站在那裡。

母親揪住了他的耳朵,他并沒有呲牙咧嘴。比起這點疼痛,他更在乎自己在粉絲面前的形象。

“放學你就在這兒了?”

“我才玩兒上,中午老師壓堂。”

“我剛從學校過來!”母親扇了他一耳光。

他倒沒哭,隻是覺着顔面掃地。粉絲們趕忙順勢熱心喊道:“阿姨,他真的剛來!”

猩紅披風的呂布大喝一聲登場了,張翼德卻立在那裡紋絲不動,任憑刀劍往身上招呼。

“媽,我跟你回家。”他低着頭,乖乖地往外走。

母親擡頭,赫然看見那八個粉筆字:“不許吃飯,違者必究!”

“誰不讓你回家吃飯?”母親又揪住了他的耳朵。

“不是不讓我吃,是不讓張飛吃。”

“阿姨,這遊戲是三國,他選的是張飛……”粉絲們紛紛幫着解釋,當然,也其中也有二話沒說,就把張飛接手了的。

“就你不讓我兒子吃飯?”母親把他揪到前屋,怒問老闆。

“大姐你說啥?”盤坐在土炕上吃韭菜盒子的老闆莫名驚詫。

愣了兩秒,玩家就被母親揪出去了。一路出了胡同口,才放聲大哭起來。

那個沒挺到最後的玩家便是我,至今,我依舊記得那天中午耳朵的痛感和二中廁所飄來的臭味。至于那句“媽,我跟你回家”,卻是好多年沒說過了。

2

彼時父親在警察局上班。被母親揪回家不久,“小恒發”就被停業整頓了半個月,害得我和小夥伴們滿腦子都是張飛大戰呂布,偏偏“大恒發”又不解饞,隻好一次次捏着鼻子繞過廁所,鑽進那條臭烘烘的胡同。

鐵皮門上貼了停業的封條,輕輕一掀,門内喊殺聲依舊。小夥伴們一哄而入,唯有我被老闆擋在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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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歪頭說:“我告訴我爸你家又賣币子了。”

“小癟犢子。”老闆像是被矬掉銳氣,便放我進去了。

這老闆生了一張坑窪不平的馬臉,枯瘦而幹癟,唯有松松垮垮的肚腩是鼓出來的。很少見他正經吃飯,總嚼着根兒幹腸或黃瓜,一口東北味兒又沖又倔,可老闆娘卻是四川口音,讓人摸不出這兩口子的來路。

老闆娘生得小鼻小嘴,就更顯得眼大。上很濃的妝,梳着不等式,就像當時港片裡流行的那種。毛邊的牛仔套裙卡腰露肩,絲襪下的趾甲蒙着一層肉色的紫,惹得少年們的眼神在遊戲機和那雙腿之間飄來蕩去。隻可惜她一口四環素牙,像染黑牙的日本仕女,萬萬不能張口笑。她自己也清楚,是以無論燒飯還是抽煙都闆着那張小臉,冷若冰霜。

與這身量不相稱的,是她要燒炕燒飯。大家都說這位縣裡的街機西施隻可遠觀,一則牙黑,二則渾身都是煙味兒飯味兒。

我們每次大呼小叫沖過前屋,都見她縮成一團,蹲在煙霧缭繞裡。趕上三伏天熱,煙霧中又有千軍萬馬的蒼蠅,落在她臉上,落在她胸前,落在她那雙裹着絲襪的腿上。等飯燒好了,煙霧散盡,二中廁所味兒又飄過來,和蒼蠅們嗡嗡嗡地攪在一起。

“操,不吃了!”老闆筷子一丢,撅根兒黃瓜蘸蒜蓉辣醬去了。

“你他媽愛吃不吃!”老闆娘夾起炖開皮兒的油豆角,可筷子上瞬時又落了成排的蒼蠅。

像這樣有上頓沒下頓的對付,再加裡屋十台機子一起聒噪,難怪這兩口子錢掙再多也胖不起來。

兩口子的脾氣也大。

“我要牙好,能看上你?”老闆娘掐腰道。

“那你滾啊?滾回廈門,滾回洗頭屋!”

“你說的?咱倆離!”

“離!連孩子都沒法生,我他媽跟你過個啥?”

老闆娘是在廈門夜攤和老闆好上的。彼時老闆身份暧昧,介乎于盲流和民工之間,隻能擺攤兒涮麻辣燙,連小吃鋪的馬勺都颠不上。男人對女人說:“我不在乎你的過去,隻在乎咱倆的未來。”說得女人心動了,趁還不算太老,抓緊爬出火坑,跟男人跑到我們縣領了證,掏出存折,盤下十台舊機,開了這“小恒發”。

也才幾年工夫,兩口子便惡言惡語相向,從不忌諱家裡這群五六年級的孩子,是以我們才拼湊出這段成人的愛情往事。我常想,如果讓母親發現讓我五迷三道的“小恒發”是這麼個來曆,她肯定會讓父親連帶着把“大恒發”都一起連窩端了。

該罵的罵了,不該罵的也罵了,老闆娘一怒之下跑去兒童公園吃炒冰果,人民影院看李連傑。轉了一圈,又獨自拐回那條臭烘烘的胡同。

“哪兒野去了?”老闆嚼着幹腸笑問。

“你管我!”

“沒野回廈門啊?”

“野你家去了!”老闆娘也噗嗤笑了。

我們在裡屋看熱鬧,也跟着傻樂。因為老闆心情好了,本來一塊錢四個币會給六七個,隻是還要罵一句“小癟犢子”。

3

後來,“小恒發”進的第十一台街機,頂掉了“吞食天地II”,成為最受歡迎也最常被烙鐵伺候的機子——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街頭霸王II”,簡稱“街霸”。紅人、白人、警察、大蘇聯、中國妞……這些耳熟能詳的角色綽号,從大江南北飛入這條臭烘烘的胡同。

“吞食天地II”的熱鬧,基本來自圍觀群衆,老闆撈不着太多好處。可“街霸”就不一樣了,所有人都排着隊等着投币。每當“小恒發”币子告罄,打開“街霸”的機子,保證裡面滿滿登登的全是币子。難怪老闆有事兒沒事兒就笑眯着眼用抹布擦那搖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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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恒發”也從省裡進了“街霸”,還是新機子,但大夥兒就是願意跑這犄角旮旯排隊。究其原因,還是紮堆兒圖個熱鬧,尤其是愛看高手紮堆兒。

當時縣裡兩大絕頂高手,一個愛用“大蘇聯”,一個擅使“白人”。用“大蘇聯”的我們不知道叫啥名,據說都念高中了,個子高,腦門兒大,嘴角毛茸茸的一層,無論如何都是那種令人生厭的家夥,可人家那招“旋天大坐”卻搖得虎虎生風。使“白人”的叫小鐵,和我同年,家裡就在胡同口炸麻花,渾身油呼呼的,個子也不矮了,本來該上五年級,但遊戲打得實在太猛,家裡又不管,便硬生生連蹲了兩年,還在國小三年級蹉跎。

小鐵和那高中生對決時,從來不會有人在後邊排隊,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斤兩,投了也是送死,能看會兒熱鬧就不錯了。

高中生沉默不語,眼鏡片上反射着螢幕的彩光,下手奇準無比,杆兒一搖就是一個“旋天大坐”,半管血刷地就掉沒了。小鐵也非善類,“白人”的連招又快又狠,但他是個話痨,“白人”的戲份全被他那張破車嘴給搶了。

“小樣兒的,欠揉!”這是“白人”用近身投技把“大蘇聯”給摔了。

“蹦過來呀,我嚎不死你!”“嚎”是“嚎呦根”在縣裡的簡稱,這是指“白人”要發那招舉世聞名的“升龍拳”了。

一個高中生,一個國小生,一個沉默,一個話痨,各有千秋,難分伯仲,我們作為圍觀群心悅誠服。一下午時間也就跟那半管兒血似的,刷地就掉沒了。

可這樣的激情對決,隻維持到了夏天,因為那個高中生突然不來了。

有人說他家是下邊農場的,啥都沒考上,回家種苞米了。也有人說他學習好着呢,考上大學走了。老闆顯然不同意後一種說法,撇嘴道:“天天往我這兒蹭還想考大學?大學是他家開的?那完犢子樣不給二中掏廁所就不錯了!”

沒了“大蘇聯”,“白人”也寂寞寥落。隻要小鐵一上舵,大家都往後閃,沒人敢投币。他那張破車嘴也隻能對着“CPU player”毒舌了:“我嚎不死你!”

可就連小鐵也“嚎”不下去了。他家的炸麻花兒年前生意本來挺好,可惜一個油點崩起一簇火星,大火在夜空裡像亂舞的群獅,沒到天亮,鋪子就被燒落架了。小鐵幹脆辍學不念了,去客運站門口蹬“倒騎驢”(人力三輪車)補貼家用。

好在“小恒發”江山代有才人出,很快又湊齊一批高手,吸引着下一代圍觀群衆,門庭若市依舊,興高采烈依舊,什麼小鐵高中生早被忘在腦後。

隻是偶爾,後屋鑽進一個嘴角毛茸茸的大個子,也不投币,也不搭話,默不作聲地站在人堆後面。沒頭沒尾看了幾局,掉頭就走,飛身跨上那輛吱噶作響的“倒騎驢”。

4

想是“街霸”給老闆結結實實掙着錢了,不但連進新機,還扒掉前後屋,大搞擴建,頗有趕超“大恒發”的意思,隻可惜那一股臭味還是無所不在。

新進的有“野球拳”和麻将機,也是日本人的神作。“野球拳”其實就是和CPU猜石頭剪子布。隻不過這player既非曹操,也不是紅人白人,而是真實的女郎照片,還設定了主婦護士鋼琴師之類的制服誘惑。你猜輸了投币,她輸了就一件一件脫衣服。我們那會兒都還沒發育,實在沒法了解戴着護士帽抖着雙乳的女人,怎麼就比身首異處的呂布更勾魂攝魄。

可那些大一點的家夥就不這麼想。他們無一例外地留着遮到鼻梁的中分,有不少還染黃了,甩起來滿肩膀全是頭皮屑。那些家夥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裡,我們也覺得他們無聊:螢幕裡來回晃蕩的那麼幾個女的,整天脫來脫去不膩麼?

兩台麻将機就更邪乎了,也是CPU一輸就脫衣服那種,但螢幕裡的女郎不是真人,是卡通。當然,就算玩家赢到大滿貫,人家也還穿着比基尼。隻是玩家會化成一隻小螃蟹,能鑽到比基尼底下。我們覺得那隻冒着泡泡的小螃蟹可笑,那幫家夥卻邊抽煙邊對着螢幕沉思。

這樣的家夥多了,“小恒發”就亂了。比如兩個家夥剛在各自麻将機前坐定,不過是莫名其妙對視了一眼,便有了這樣的對話:

“瞅誰呢?”

“瞅你呢!”

“不服啊?”

“服你媽X!”

說話間就要一起往出走。老闆生意也不做了,我們也慌忙放下柄杆,出去看這場不折不扣的真人“街霸”。

但見兩人立在臭烘烘的胡同裡。“幹他媽支黃瓜架子!”老闆表示不滿,卻沒回屋的意思。我們捂着鼻子,也頗不耐煩。

兩人騎虎難下,隻好向對方撲了上去。再加上一雙影子,像是四個人抱一起跳舞。胡同裡鋪了煤渣墊路,是故拳腳往來間揚起一陣煤灰。老闆張嘴看着,吆喝道:“要打滾一邊兒打!”

開始見血了,我們抻起脖子,就像魯迅先生寫的,“像鵝一樣,脖子被提起來”。

過了一會兒,兩人停住了,臉上是血,身上是煤灰,那雙影子氣喘籲籲。吃虧多的那個咬牙切齒道:“你要牛逼就别走!”灰也不拍,走人了。

老闆勸另一個:“趕緊走吧,他找人去啦!”

這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驢拉磨似原地轉幾圈兒,拍拍身上灰,終于恨恨道:“我他媽也找人!”

那雙影子就在相反的方向消失了,煤渣上隻剩一團腳印并幾點血漬。老闆回去賣他的币子,我們也繼續吞食我們的天地,屋裡重又煙氣袅袅,喊殺震天,一切照舊。

有那麼一次,也是胡同的煤渣上,一個不甘吃虧,抄起半磚就往對方臉上拍。磚頭落地,兩人都愣住了。老闆很滿意,領着我們齊聲叫好。另一個退無可退,隻得發狠,手腕一翻,亮出一柄三葉甩刀。

老闆沒叫好,也不拉架,隻是喝道:“不準動刀!”

我們也跟着喊:“不準動刀!”

結果當然是動刀了。刀子亮出來若不意思一下,在我們縣會很沒面子,比被捅一刀還難受。可這一意思,就把刀子意思到了腦袋上。

我當時怕得很,又舍不得不看,就躲在老闆身後。從我的角度看,那刀似乎是插在太陽穴上。可那人卻不倒,歪着腦袋,一隻手攥住刀把,一隻手在空中撲棱,活像隻沒宰透的老母雞,滿地亂轉。

捅人的那個愣了愣,連踹對方幾腳,一溜煙跑了。被捅那個滿臉是血,居然還張口說話:“X養的跑哪兒了?”

我們大駭,老闆也說不出話,隻往西邊指了指。那人迎着斜陽沒跑幾步,便一頭栽進煤渣裡,手上還攥着刀把。

老闆緩過神兒了,正要關門大吉,救護車卻呼嘯而至。老闆問誰他媽打的120,我們都搖頭。

“我打的!見不得人動刀,我弟在老家就是被捅死的。”是爐竈前蹲着的老闆娘。

老闆沒話說了。

我們都湊在“吞食天地II”旁,争論剛才那刀到底插哪兒去了。一番七嘴八舌,還是沒整明白。但肯定不是太陽穴。因為那畢竟是真人真刀,不是街機遊戲。想通這一層,螢幕裡拖着腸子滿地爬的夏侯惇就索然無味了。

120開走了,110又來了。亮刀的那個沒抓着,反倒把“小恒發”給封了,順便拉走那台“野球拳”,理由是“非法傳播淫穢音像制品,毒害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老闆隻好乖乖地大出血,從警區到市局好一通打點人情,才又重新開業。但他沒罵老闆娘,隻嘟囔着以後“再不讓帶刀的傻逼進來,來一個往外踹一個”。

5

經此重創,“小恒發”生意一落千丈。那邊“大恒發”又進了“侍魂”和“拳皇95”,作為“小恒發”主打機的“街霸”便愈發老氣橫秋了。

來得人少了,并非全是壞事,至少老闆娘感覺挺好。以前家裡一堆流裡流氣的小子,一邊猜着“野球拳”一邊用眼神撩她那雙腿。現在小子們沒了,隻剩下我們這些沒長開的孩子,她可以放心大膽在家洗頭了。她對着鏡子摘下耳環,反複哼着“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多年後我看了那部《霸王别姬》,才又一次聽到這首《當愛已成往事》。

老闆娘卸下妝,叫老闆備好溫水在盆裡。她慢慢彎下腰,剛一沾水就喊“燙!”

“燙根毛兒!” 老闆往她頭發和肩上抹着海飛絲。

老闆娘大笑,吊帶背心早給打濕了,一雙胸脯在底下花枝亂顫,完全當我們不存在。

連笑再鬧洗完了,滿地的水,滿屋的海飛絲泡泡。老闆娘甩開一頭濕發:“今晚我不做飯了。”

老闆看着鏡子裡戴耳環的她說:“今晚我也不做。”

“那你去買串兒吧。我頭發濕,不想出去。”

“敗家老娘們兒!”老闆笑着去了。

老闆娘頭發還沒幹透,烤串兒已捧回來了,像一大束肉乎乎的花。還有啤酒,兩口子在炕上連吹幾瓶,老闆脫光膀子,見我們還沒走的意思,便打着酒嗝道:“都給我滾,再不滾就停電。”

“停電就退币!”我們一起喊。

“這幫小癟犢子。”老闆笑着躺下吹電風扇了。

吹着吹着,就吹出了鼾聲。

“趕緊回家!”老闆娘來到後屋,對我們闆下那張好看的臉。

“币子咋辦?”

“每人退十個!”

十個币夠明天玩兒了,我們怕她反悔,揣在兜裡就跑。前屋的風扇來回吹着,老闆依舊鼾聲如雷。老闆娘把機子一台一台關掉。胡同盡頭,原本燈火通明的“小恒發”,一點一點地暗下去了。

6

眼看生意一路冷下去,老闆一邊嘟囔“都是二中那雞巴廁所給妨(音“方”)的”,一邊試圖挽回頹勢:砸血本進了台水果機,閃亮亮一個彩燈,轉到蘋果吐五個币,轉到鈴铛吐十五個,純賭博的那種。老闆這思路明顯是要賺快錢,但卻适得其反——因為他太心急,把機子調得忒黑,一大把币子砸下去,連個響都聽不見。

再說這主意也不新鮮,人家“大恒發”早有水果機了,關鍵是不像他這麼黑,二十個币之内,大則鈴铛,小則蘋果,保證你不至血本無歸。偶爾還會轉出個“大77”,稀裡嘩啦吐百十個币,絕對是見者有份,滿堂皆喜。

眼看着“小恒發”的新水果機一天天的在角落裡空轉着彩燈,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它面前。我們和老闆都很奇怪,因為以這人的年齡,實在不該出現在這裡。何況他的皮鞋一塵不染,手工裁的黑色西褲筆挺合身,再陪上整齊的白襯衫,簡直比校長或機關幹部還體面道地。

老闆不知對方來路,笑吟吟地敬煙。那人擺擺手,也不搭話,買了十塊錢四十個币撂成四摞,碼在水果機前。搬一張凳,正襟危坐,投一個币,拍下鈴铛,彩燈便轉了起來。我們屏息靜氣,以為來了什麼不世出的高人。可彩燈卻毫不客氣地落在木瓜上。他又投一個,還是鈴铛,又落到西瓜上。我們很失望,不再理他,繼續我們的“街霸”。

彩燈不停飛轉,滴滴響着,像隻快樂而貪婪的蜜蜂。中年人點着一支煙,漠然地對着螢幕,一直拍鈴铛,像是跟水果機過不去。四摞币子,漸漸變成三摞,兩摞,一摞。最後一個币,最後一次拍鈴铛,彩燈得意地落在了“大77”上。他起身就走,外面一陣馬達轟鳴:居然還是個騎摩托的。

老闆在水果機前蹲下來,慢騰騰地掏出四十個币,不無快意。

第二天,這人又來了。

不多不少,還是十塊錢的币子,碼成四摞,正襟危坐,面無表情,還是鈴铛,輸完就走。老闆徹底失去了敬畏,非但免去遞煙,還追加一句“傻逼”。

有那麼一陣,這人竟成了常客。因為隻押鈴铛,我們給他起外号“大鈴铛”。有一天“大鈴铛”竟押中了,中的就是鈴铛,越中越多,四摞變成了七八摞。老闆在旁邊歪嘴,小聲嘟囔一句“操”。

可無論輸赢,這人隻默默地抽煙,對着螢幕出神,一個币一個币地往裡投,投完就拍鈴铛,機械地在完成某種毫無意義的儀式。他任憑煙灰落黑西褲上,伸手一拂了事。他那白襯衫高高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青筋暴跳的腕子。

老闆娘看不下去,遞來個舊茶缸,闆着臉說:“弄髒啦,往這兒彈吧。”老闆瞪了她一眼。

那人接過茶缸,輕輕擱地上,繼續投币。

這時,進來一個小姑娘,徑直走到角落,站在那男人身旁。“爸,回家了。”小姑娘說,對着旋轉的彩燈和花花綠綠的水果。

那男人撿起茶缸,币子都摟進去,遞給老闆:“等我再來的。”

父女倆一前一後走了出去,馬達轟鳴聲再起。

老闆不屑一顧,把一茶缸币子往桌上一摔。我們卻面面相觑,因為那小姑娘是個三道杠,和我們同年不同班。她認沒認出我們來?知道我們是哪個班的麼?會告老師麼?我們吓壞了,一個個灰溜溜地回了家,被這些問題折磨了一整夜。

第二天提心吊膽去了學校,威風凜凜的三道杠,前呼後擁的值周生,挨個班級盤查一番,就登上了主席台。我們吓壞了,以為這是要在全校面前揭發,誰知隻是例行公事領唱國歌而已。

魂不附體挨過一天,誰都不敢提“小恒發”的事。不過,老師似乎也沒用教鞭抽我們手心,或罰我們腦門頂黑闆站着。再過一天,還是如此。于是,我們又迫不及待繞過二中廁所,翻牆跑去“小恒發”了。

進了後院,那個“大鈴铛”又坐在水果機前,碼了好幾摞币子。不知是接上回那一茶缸,還是又押中了。賭到很晚,小姑娘又來了。

是她,沒錯,紮着一甩一甩的辮子,隻是胳膊上的三道杠摘下來了,紅領巾也不戴了,全然沒了在學校裡的氣勢。她根本沒在意我們,隻是站在她爸爸身後,對着五彩炫目的水果機。“大鈴铛”輸掉所有币子,長歎口氣,像是完成了儀式,轉身騎摩托帶着女兒回了家。

“這當媽的呢?”老闆娘搖頭歎道。

“咋地,心疼啦?要不你給當媽?”老闆鼓起一雙眼。

“滾!”

7

老闆娘隻猜中了前頭,我們卻知道後頭。

期中考試,國文老師給我們讀全年級的範文,《我的媽媽》,作者就是那個風雲全校的三道杠,開篇即雲“媽媽不在了,我和爸爸十分想她”。

期中考完就是期末,很快,我從國小升到二中。本以為這回翻牆就能去玩兒了,可“小恒發”卻愈發敗落,老闆整天躺炕上,機子壞了也不管,估計連他自己壞了都懶得修。

唯一不出毛病的就是那水果機。可是三道杠和她總愛押鈴铛的爸爸一起,去了别的城市。是以水果機複歸寂寞,整日彩燈空轉。

不過我們也都沒啥工夫念舊,因為縣裡又開了好幾家遊戲廳,花樣多,币子便宜,把“大恒發”都頂得夠嗆。

終于有一天,上完廁所翻牆過去,鑽進胡同,卻見那扇鐵皮門上了大鎖,“恒發電子大世界”的粉筆字灰飛煙滅。我們往門上踹兩腳,也就悻悻回去了。

等我讀了高中,縣裡有人盤下門市房,Play Station和“毀滅公爵”按鐘點收費;我從大學放假回來,網吧開始如雨後春筍,連“大恒發”的廳子都成水果批發點了。

2011年,我回國探親,路過二中拐進一看,教學樓是新的,主席台是新的,老師學生全是新的。常年發臭的廁所沒了,半截圍牆沒了,後面的小胡同沒了,連胡同裡的煤渣都沒了。或者說它們還在,隻是幻化成綠茵茵的塑膠球場而已。

我踩在鋪滿黑膠粒的假草上,眼前隻有一大群孩子在球場上追逐着一個皮球。

從童年到少年,我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懷念。那隻是一段臭哄哄的時光,充滿了打打殺殺的電子音。

可就連這,也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