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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立到 “站隊”,芬蘭加入北約背後的傷痕史丨智庫視點

作者:南方周末

4月4日,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的北約總部,芬蘭總統尼尼斯托在芬蘭加入北約儀式上發言。(新華社記者 鄭煥松/圖)

2023年4月4日,随着藍色十字旗在布魯塞爾北約總部廣場上升起,芬蘭正式加入北約并成為其第31個成員國。

早在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之初,芬蘭總統尼尼斯托便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芬蘭出于俄烏沖突背景下國家安全的考慮,将計劃加入北約或同瑞典、美國建立新形式的軍事合作關系。

芬蘭基于其“嚴守中立”的既定國策,在俄烏沖突爆發之初更多考慮的是建立與美國、瑞典的“新型軍事合作關系”,加入北約并不是其地緣政治戰略的優先選項,但就在俄烏沖突局勢瞬息萬變之際,決策的天平迅速傾向了放棄中立的立場。

芬蘭與烏克蘭之間雖有南北千裡相隔,但毋庸置疑的是,俄烏沖突是推動芬蘭加入北約最直接的原因。芬蘭加入北約,就像一股勁風在風急浪高的海面又掀起了駭浪,給波濤洶湧的歐洲地緣政治局勢帶來更多的不平靜。

在此之後,芬蘭徹底結束了長達77年的“中立國”地位,芬蘭既有的國家安全戰略從此徹底改變,未來将得到來自北約的軍事支援以應對其外部的威脅與挑戰。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直接增加了1340公裡陸地邊界,俄羅斯與北約之間的直接接壤國家多達六個,雙方之間的對峙形勢将更為緊張。芬蘭此舉也将推動瑞典等歐洲國家加入北約的程序。

北約東擴一再挑動着俄羅斯對于國家安全的敏感神經,1991年以來,不僅波蘭、捷克、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等前華約國家紛紛被北約所吸納,立陶宛、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等蘇聯“加盟共和國”也申請成為了北約一員。2014年 “克裡米亞危機”後,烏克蘭與北約之間的暧昧關系不斷挑戰着俄羅斯的國家安全底線。北約對于芬蘭的大度接納更是表現出北約對俄羅斯的挑釁更加地不計後果。

俄羅斯外交部門警告,稱北約東擴非但無法實質性改善歐洲安全局勢,反而将會帶來更多的不确定性。芬蘭加入北約也将促使俄羅斯在西北邊境的軍力部署,同時還将對芬蘭及北約采取一系列反制措施。跌宕起伏的歐洲局勢又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迷霧。

為何俄羅斯在烏克蘭的“特别軍事行動”會給芬蘭帶來極大的不安全感?這種背景為何讓芬蘭迅速放棄“中立”的根本國策進而堅定地倒向北約?我們不僅要考察芬蘭在處理周邊關系的現實中所面臨的安全顧慮,同時還應當回溯曆史并從曆史中找到更深層次的答案。

“夾縫間的中立”

芬蘭地處北半球高緯度地區,全國1/3的土地在北極圈之内,其境内有廣袤的湖泊濕地及森林,自然資源豐富,雖然人口較為稀少但人民生活極為富庶。但就國家的綜合實力而言,相比起環繞它周圍的強鄰,芬蘭并不具有顯著的優勢。

從地緣上來看,芬蘭位于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東部,北接北冰洋,南鄰波羅的海,是歐洲北部的“丁字路口”,連接配接俄羅斯北方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乃至西歐各國,南經波羅的海,可達波蘭、德國等歐洲腹地國家。

曆史上,芬蘭被歐陸強國所環繞,在中世紀後,環繞芬蘭的波蘭—立陶宛王國、瑞典王國、俄羅斯帝國、普魯士王國以及後來的德意志帝國先後登台成為歐洲大陸政治格局的主導性力量,處于諸強夾縫中的芬蘭其曆史程序也常常被這些強鄰所左右。從“三十年戰争”到“拿破侖戰争”長達兩個世紀的時間裡,芬蘭一直都是瑞典與俄羅斯反複争奪的核心地區;在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中,又是俄、德之間為達成其戰略目标或征讨或拉攏的首要對象;二戰結束後,世界進入了美蘇兩極對抗的“冷戰”狀态,芬蘭是自由世界嵌入社會主義陣營版圖的“前哨”,其處于“華約”的半包圍狀态。雖然芬蘭一再強調自身的中立國地位,申明其不加入任何軍事陣營,然而,在當時的雅爾塔體系下,芬蘭一方面既要履行二戰後同蘇聯簽訂的一系列條約中所規定的對蘇安全義務,另一方面也要增進與重新崛起的西歐各國之間的關系,來謀求本國的經濟發展;蘇聯解體後,雖然世界格局開始進入“多極化”發展的程序,但随着北約不斷東擴,芬蘭再次被推向了俄羅斯同北約對抗的風口浪尖。

芬蘭是扼守波羅的海的東部門戶,而波羅的海則是俄羅斯經略海洋最核心的視窗。進一步考察俄羅斯與芬蘭的關系史,那麼曆史上芬蘭在俄羅斯的歐洲戰略中也往往首當其沖:自彼得大帝以來,俄羅斯對于歐洲部分的經營,意在獲得由波羅的海通往大西洋的出海口;拿破侖戰争後,沙俄帝國在“維也納體系”中,扮演了近半個世紀“歐洲憲兵”的角色,這時,波羅的海對于俄羅斯幹預歐洲局勢,維持其歐洲霸權極為重要;從二戰開始到冷戰結束的半個世紀裡,芬蘭被蘇聯經營為同納粹德國及北約對抗的重要緩沖區,同時也被納粹德國及自由世界陣營拉攏作為遏制蘇聯的前進基地。正因如此,芬蘭在曆史中常常處于歐陸大國博弈的漩渦當中。

芬蘭東、西之間的強鄰在曆史上常常處于敵對或冷戰式的惡性競争狀态,這樣的地緣政治環境,在今天也沒有得到本質的改變。如何小心翼翼地侍奉東、西之間互相對立的強鄰,一直都是芬蘭外交戰略選擇的首要課題。

地緣政治上的特殊性,決定了芬蘭特殊的外交戰略決策。處在大國的夾縫間使芬蘭在對外戰略選擇上很難有過多的完全自主空間,在相對和平穩定的國際政治環境下,“中立”确實是芬蘭最為明智的選擇。然而,當一種穩定的區域地緣政治結構開始被打破,現實的外部環境開始充滿了競争與對抗,處于歐洲“丁字路口”的芬蘭,就往往極易被動卷入其東西兩邊強鄰的對抗中,“中立”隻能成為一句空洞的口号,緊張的局勢必然逼迫其作出“選邊站”的選擇。

在當今俄烏沖突背景下,歐洲局勢的劍拔弩張挑戰着芬蘭的中立地位,外部地緣政治環境的日益險惡迫使芬蘭必須要為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作出抉擇,這也就不難了解芬蘭加入北約背後的戰略動機。

“站隊”的無奈

“夾縫中的中立”導緻了芬蘭“選邊站”的無奈,從芬蘭數百年的曆史中,可以發現這種“無奈”的端倪。

芬蘭從中世紀開始,長期都是當時北歐強國瑞典王國的領地。18世紀初,俄羅斯的彼得大帝開始調整帝國的擴張政策,向西方尋找出海口的目标與向東方歐亞大陸腹地的拓殖變得同等重要。1700年—1721年,為了奪取波羅的海的出海口,俄羅斯與當時的瑞典進行了長達20年的“北方戰争”。在付出了較大的代價後,俄羅斯最終獲得了芬蘭灣沿岸的土地,并在此建立了新首都聖彼得堡。

“北方戰争”的結束并沒有使俄羅斯帝國停止在其西北方向擴張的腳步,1741年—1743年、1788年—1790年、1808年—1809年俄羅斯與瑞典之間又經曆了三次戰争,獲勝的俄羅斯通過《奧布和約》及《腓特烈港和約》逐漸确立了其對芬蘭的統治。

俄羅斯帝國統治下的芬蘭有别于帝國的其他地區。1809年,沙皇亞曆山大一世完全取得芬蘭後,建立了“芬蘭大公國”,大公由沙皇親自兼任。芬蘭在俄羅斯帝國的版圖中保留了較大的自治性,芬蘭有其獨立的“四級議會”。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三世在芬蘭推行的憲政體制得以延續,俄羅斯帝國内極為普遍的“農奴制”沒有推行至芬蘭,芬蘭民族的語言、文化在此後的一百多年間得到了完整的保留。

1917年,趁沙俄在一戰中付出慘重代價及革命之機,芬蘭宣布獨立,在1918年的内戰中,政府軍在德國軍事力量的幫助下,消滅了蘇俄支援的國内左派武裝力量,進而消除了芬蘭被重新并入蘇俄的可能。在内戰中,上司政府軍的曼納海姆元帥一直将維護國家的“獨立”作為軍事行動的底線,嚴守中立的原則,并沒有采取與德國聯合兵鋒直指彼得格勒的意見。

1938年,德國閃擊波蘭之際,西線英法聯軍躲在馬奇諾防線後袖手旁觀波蘭亡國,蘇聯感到了來自軸心國的安全威脅,考慮到對莫斯科、列甯格勒等核心地區的拱衛,斯大林決定建立“東方戰線”,來推進其西部邊界的戰略縱深。

1939年底至1940年初,長達近六個月的“蘇芬戰争”爆發,蘇聯付出了沉重代價,慘勝芬蘭,獲得了卡累利阿(包括芬蘭第二大城市維堡)、雷巴奇半島等大量領土,同時還租借了漢科半島的海軍基地,蘇聯邊界得以向西推進約150公裡。蘇芬戰争雖然時間短暫,但對兩國人民之間的情感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1941年6月22日,納粹德國撕毀《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悍然入侵蘇聯,芬蘭以“收複領土”的名義,協助德軍一同進攻蘇聯,開啟了長達三年的“繼續戰争”。

雖然在二戰中,芬蘭一再宣布自己的“中立國地位”,并且強調對蘇作戰是出于維護國家主權的“防禦性戰争”,但随着世界反法西斯同盟陣營的迅速形成,芬蘭對蘇作戰的行為,也被認定為納粹德國的“幫兇”,英國等同盟國陣營核心也向芬蘭宣戰。

1943年夏庫爾斯克戰役後,蘇德戰場發生逆轉,蘇軍完全獲得戰場主動權,并向德軍發起反攻,蘇軍于1944年夏突破芬蘭“卡累利阿防線”攻入芬蘭本土迫使其與蘇聯達成和平協定。當年冬天,芬蘭方面對駐芬德軍發起“拉普蘭戰役”,進而完全退出軸心國陣營。

二戰結束後,蘇聯的綜合國力與國際聲望達到了空前的水準,而由于曾幫助德國對蘇作戰,芬蘭一度被視為“戰敗國”。二戰後,蘇聯憑借國家實力的完全不對等,迫使芬蘭簽署了一系列有利于蘇聯的協定條約,包括芬蘭有義務不參加任何針對蘇聯的軍事同盟、芬蘭有義務協助蘇聯防禦任何通過芬蘭侵略蘇聯的國家,同時芬蘭也對蘇聯作出了較1940年《莫斯科和約》更大的領土讓步。二戰後,芬蘭俨然已被蘇聯作為鞏固其國土安全的“衛星政權”之一。

雖然冷戰期間芬蘭受到來自北約與華約兩方面的地緣政治壓力,但其最終都沒有改變其嚴守中立的國策。

直至1991年蘇聯解體,芬蘭的外交戰略選擇才得以完全擺脫蘇芬關系的架構,并于1995年正式成為歐盟成員國。曆史上,芬蘭與俄羅斯以及其它周邊大國之間的特殊關系,決定了芬蘭的地緣政治選擇中,對周邊強國尤其是俄羅斯的消極态度。

綜觀曆史,歐洲大國間的競争,使芬蘭非但無法獨善其身,反而往往容易在步步更新的事态中,深受大國相争之害,這也就不難了解芬蘭對與周邊強鄰帶來的任何具有風險的舉措,表現出極強的防備心态。芬蘭加入北約的背後,乃是鑒于其百餘年來的曆史經驗,所作出的重要戰略抉擇。

芬蘭加入北約,無疑對目前歐洲地緣政治格局的改寫,起到非常大的推動作用,日後這将會産生一系列新問題:

未來芬蘭在北約與俄羅斯的對峙當中将扮演何種角色?

曾經嚴守“不結盟”原則的芬蘭如何适應放棄中立後的新身份?

被歐洲日益孤立的俄羅斯将如何應對北約的步步緊逼?

北約力量的進一步壯大将對未來俄烏沖突産生何種影響?

這些問題還有待于今後進一步的觀察與研究。或許這些問題的合理答案,也恰恰隐藏在曆史當中。

南方防務智庫特約研究員 李書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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