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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電影的新變數

這一代人對香港電影輝煌的記憶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港片幾乎定義了電影的全部模式和想象。那時候的錄像廳裡坐滿了熱血青年,上一秒發哥風衣翩翩點燃鈔票的潇灑讓我們目瞪口呆無比膜拜,下一刻就沉浸在神癫功夫片《東成西就》的情意綿綿劍裡,最後收場大機率是星爺的無厘頭,裡面有無數小人物的心酸與不舍。97之後,香港電影變得有些無所适從,曾經最拿手的類型片裹足不前,TVB造星機制供血不足,關鍵是整體工業和美學落後于好萊塢,更不能滿足胃口和眼界越來越高的内地觀衆。曾經的那份愛變成“錯愛”,許多人哀歎“港片已死”。在經曆過《無間道》系列短暫“回春”後,香港電影似乎還嚴重依賴周星馳的轉型,2000—2014這15年中本地票房前三且超過5000萬元的隻有星爺的《少林足球》《功夫》《長江七号》。

大家都不看好的氛圍中,新冠疫情又雪上加霜。不過,港片卻在全球電影産業中最快完成了“華麗轉身”,不僅有2021年《梅豔芳》本土票房過6000萬港币,2022年《明日戰記》過8000萬,2023《毒舌律師》創紀錄超1億,三年三大台階,而且香港電影節最先恢複線下觀影和活動,一衆藝術片全面回血,異彩紛呈。這種迅猛高效像極了《葉問》系列中詠春的拳拳到肉,隐隐的大氣包容與寵辱不驚又和《一代宗師》的氣質不謀而合,感覺“媽媽的神奇小子”又活蹦亂跳地回來了。

美國著名電影學者David Bordwell 在其再版的“Hong Kong Planet”中評價香港電影,“盡皆過火,盡皆癫狂”(All Too Extravagant, Too Gratuitously Wild)。新世紀的港片繼承了這種用力過猛,無所不用其極的風格之外,還逐漸顯露出新的微妙平衡和十足沖勁,也許莫大的變數就是最深的期待。

上圖:李連傑“黃飛鴻系列”。

“大中華圈”内類型做大,美學做強

“時勢造英雄”。香港電影曆史上命運都和内地、華人圈子息息相通,脈脈承連。港片在1949年之後就開啟了“更新打怪”模式。最早的“黃飛鴻系列”就是建立于此時,造就了第一代本土打星關德興、曹達華、石堅等人;從新馬回來的邵逸夫成立邵氏,和電懋兩大影業巨頭互相競争又惺惺相惜,卻成就了歌舞片和家庭劇的黃金年代;電影工業迅速與國際接軌,攝制五彩片,引進好萊塢制片廠制度,一度出現“七日鮮”(七天完成一部電影)的奇迹。這些都是歸功于内地南下影人的湧入和大中華圈的市場貢獻。如今香港影視的多元類型基礎和實用工業美學都是在這個時期逐漸完成。

然而97回歸前後,港人普遍感到焦慮和迷茫,“近鄉情怯”和“2046情節”成了香港人套在自己頭上的黑頭套,蒙住了雙眼,也讓電影産量極度萎縮,從黃金時期的年産三四百部一下子跌到幾十部,品質更是不比以前。成熟類型變成了“電影快銷”,短視、急功近利、哭笑不分、過度商業化、落後的工業流水成為千禧年港片的特性。

2003年所簽署的《内地與香港關于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CEPA)讓香港電影找到了新世紀的新出路,就是“合拍模式”。David Bordwell書中也有專門對“大中華脈絡”(The Chinese Connections)的讨論。此背景下,本土電影人紛紛“北上”,融入到祖國巨大而寬廣的市場中,王晶提出了“隻有華語電影”,成龍說“現在隻有一種電影叫中國電影”。有人就武斷認為合拍模式下的“港片已死”。這其實是非常幼稚的“零和思維”。香港電影依托大中華圈,其實迸發出新的活力,保持着獨特的類型優勢和美學特征。

港片類型上的堅持和完善,可以看兩位北上的成功導演陳可辛和徐克。前者先後嘗試了歌舞片(《如果·愛》),功夫片(《投名狀》《武俠》),商戰片(《中國合夥人》),現實題材(《親愛的》)等,叫好又叫座;而徐克基本深耕武俠,專注曆史傳奇故事,以“狄仁傑”系列、《七劍》《龍門飛甲》為代表。兩個人成功的秘訣就是内地提供豐富的素材以及拍攝條件,他們進行類型化創作,尤其是各自擅長的人物細化感和瑰麗奇幻風。内地資源+港人開發是合拍片的“撒手锏”,在此基礎上,兩人都完成了“主旋律”轉型,陳可辛的《奪冠》和徐克的《智取威虎山》《長津湖》系列都是範例。是以合拍片是讓香港電影的路子越來越寬,舞台越來越大,而非相反。

港片的美學做強則展現在豐富多元的表達上。2021年代表中國香港參加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角逐的是《少年的你》,關注内地聯考少年,以及校園霸淩這樣的深刻社會議題,但在香港導演曾國祥操持之下,融入了香港青春片的特質,特别是當年80年代新浪潮嚴浩、徐克鏡頭下港少的叛逆不羁,以及90年代“古惑仔”系列的明争暗鬥,手持晃鏡、跟拍以及快速剪輯甚至有些杜琪峰黑幫片的感覺。曾國祥另一部《七月與安生》擯棄了大陸青春片三角戀的狗血和俗套,而是更多借鑒日韓,将少女成長與困惑放在首位。另一位本土影人許宏宇則從剪輯入行,融合内地、香港、好萊塢三地經驗,把美國的電影工業系統概念和手法帶回國内,其執導的《一點就到家》緊貼時事又充滿時尚感,拼接了青年創業和鄉村脫貧熱門話題,用香港導演的視角和技巧建構了一個鮮活的中國故事。同樣,資深影人劉偉強在其港片《血滴子》《精武風雲》中注入了曾經被港片忽視的民族大義和情懷,而在其執導的“新主流”大片《建軍大業》《中國機長》《中國醫生》中則強調了商業類型的美學展現。

未來,“大灣區電影”大有可為,在《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架構中香港電影一定會做大做強:香港電影逐漸更新為嶺南特色,動畫電影《雄獅少年》,劇情片《熱帶往事》,戲曲片《南越宮詞》都有真切的南方風韻;而廣東更是粵語片最大票倉,《毒舌律師》的内地票房基本來自廣、深、佛等地。即将上映的電影《暴風》,由珠江電影集團主投主要,香港導演陳嘉上執導,香港演員陳偉霆與内地演員王千源共同主演,汕頭取景,講述上世紀30年代廣東秘密交通站的一段紅色往事。這也許就是“大灣區電影”最好縮影。

商業市場、藝術探索、社會現實的平衡

“戴着鐐铐跳舞”充分反映了香港電影的不易和成績。“北上合拍”也有些負面沖擊,為了迎合内地市場和符合更嚴格的稽核制度,香港影人很多時候不得不服從制片人和資方的想法。合拍類型無法突破,本土藝術探索又面臨商業規則所限,部分香港電影逐漸淪為“四不像”,失去了說故事能力,逐漸丢失港片基本盤。1980年,成龍《師弟出馬》首次超千萬元票房,2023《毒舌律師》票房過億,這中間是43年的跨越。而《毒舌》的成功超越恰恰在于在商業、藝術、現實三者之間遊刃有餘,這也是近年來香港電影突圍的秘訣。

上圖:《毒舌律師》。

《毒舌》意外大火,其實是它拾起了香港電影曾經的光榮傳統:為底層人物發聲。無論是80年代“許氏兄弟”在《半斤八兩》的主題曲中那句“我哋呢班打工仔”還是星爺在1999年《喜劇之王》中“便當人生”,都有這個傳統。《毒舌》所抗争的就是看似無所不能的權力,官司也許渺茫,貧富也許有鴻溝,階層壓迫總逃不掉,但老百姓需要宣洩。用社會現實入題,藝術上的勵志和反轉,終于獲得市場認可。

香港電影的商業成功無需贅言。但很多人會質疑港片的藝術性。其實,香港電影除卻上文提到的類型精準高效之外,它的“無厘頭”手法,神癫風格,暴力美學都是獨樹一幟。另外一個大家可能習以為常卻格外重要的就是港片開創的國術指導傳統,在世界影壇,Martial Arts Director,也就是俗稱的武指,成為必不可少的職位,享負盛名。

新世紀以來香港電影的藝術探索更是有目共睹。香港新浪潮中最閃亮的女性導演之一,曾經有“移民三部曲”的張婉婷返璞歸真,從國際化視野回到香港本土生活,從劇情片的千頭萬緒改為紀錄片的真誠簡樸。她的《給十九歲的我》(2022)是部校園紀錄片,緣起其母校“英華女學校校舍重建”,但着眼點卻是千禧一代在應試教育、個人夢想、家庭負擔、社會轉型下的五味雜陳。電影跨度十多年,采訪超百位學生,挑戰倫理困境,即攝影機的窺私與為受訪女生發聲,“在場”與抵抗如影随形。雖然公映後遭到主演的質疑而暫停,但卻在本體論上對紀錄片提供了再思考。

再回答類型片的藝術創新。以港片最拿手的黑幫警匪片為例,從表現到隐喻,從狂放到隕落,從吳宇森似的子彈飛舞和白鴿騰飛到極度内斂,新時代的警匪槍戰都是電光火石,點到為止,比如《樹大招風》(2016)。弱化了當年主角的英雄感,更強調法網恢恢,更注重人物細膩心态變化,而非場面鋪張渲染。這是香港回歸帶來的正面疏導。此外陳果的《那夜淩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2014)在鬼片中注入了強烈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而翁子光的《踏雪尋梅》 (2015)則在懸疑破案中保留了大膽的暴力血腥色情的“香港特色”,卻更注重社會意義剖析,以真實案件改編,把移民和草民在大都市的無能為力以一種真實到窒息的方式表現出來。

是以,過去幾年香港出了特多聚焦弱勢社群的電影,包括街頭露宿者、情緒病人、精神病人、變性人、傷殘人士等。社會現實的揭露和呼籲上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深刻。但即使以弱勢群體做主角,這些電影都不是單純賣慘或者兜售情懷,更多關注如何借力電影的藝術表達去尋求更多市場的聆聽和關懷,《麥路人》《叔·叔》《翠絲》《淪落人》《媽媽的神奇小子》《一念無明》《濁水漂流》都是典型。

“港片港味”永遠是不二法門

有人說,當港片的情懷被消耗殆盡,港片就真的沒落了。不盡然。情懷可正可負,懷舊亦是雙刃劍。港片真正的出路是“港片港味”,而這份“港味”可以是指接地氣、講故事,就像張婉婷的《給十九歲的我》跟蹤中學女生數十年,以平視的态度嘗試進入她們的世界,也會像新晉導演吳詠珊與楊潮凱的《喜歡你是你》以一種浪漫而青春的視角去看待校園女同學之間的暧昧友誼和情感。“港味”也可以是香港本土故事,無須獵奇,但要“陌生化”,會更多赢得内地和世界的關注。例如《阖家辣》《還是覺得你最好》兩部喜劇片,以香港賀歲喜劇套路出發,沒有水土不服的笑話,全是港人感共鳴的話題與笑料;而《緣路山旮旯》更是一封給香港人的情書,以段段香港山旮旯感情故事道盡香港時下感情百态。

上圖:《阖家辣》。

“港味”也包括影評人毛尖所謂的“不能配米飯的菜,都是‘耍流氓’”——在毛尖看來,香港電影之是以能抗衡好萊塢,首先就因為港片為全球電影示範了什麼是好吃。“好萊塢也好,港片也罷,都好在能拍出食物的平民性。滿漢全席或者國宴類美食,都是食物的修正主義,真正讓我們心旌動搖的,從來都是普通食物。”就像TVB和許多港片中的那句經典台詞,“你餓不餓?我煮碗面給你吃啊”。 再來一杯暖乎乎的熱檸茶,電影撫慰人心,亦撫人胃。 (撰稿|馬綸鵬 作者系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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