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 楚風曆史 2023-03-05
許倬雲,江蘇無錫人,曆史學家,1930年生,1949年至台灣,1962年獲美國芝加哥大學博士。先後執教于台灣、美國和香港多所知名大學,是中國台灣曆史學界的耆宿,有“台灣改革開放的幕後推手”之稱。
他善于運用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治史,研究領域主要在中國文化史、社會經濟史和中國上古史。1999年,許倬雲在匹茲堡大學退休。他便開始全力寫大衆史學。
“我覺得既然我們老百姓要問老百姓生活上的問題,我們學曆史的就應該有交代。”這便是他寫《萬古江河》的初衷:從文化的角度講“中國”的形成,也是近年來在中國出版的一系列“說中國”、“說曆史”圖書的初衷——為老百姓寫史。
我為了被曆史湮沒的人群著史
文 | 許倬雲、羅小虎 部分文字選自《經濟觀察報》
曆史是人文學科裡,與人最有關聯的部分:文學、藝術和音樂,激發促進内心的感受,而曆史是認識自己,加強對自我的認知。人,必須知道過去,才能知道今天,才能知道未來。是以,史學應該為一般人提供“知道自己”的基礎知識。——許倬雲
01 “我對偉大人物已不再有敬意與幻想”
“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
抗戰期間,在重慶南山萬松叢中,一盞油燈旁,父親愛給少年時的許倬雲讀名臣奏議,如這篇歐陽修的《泷岡阡表》。
此時,許倬雲一家流亡在路上。不到十歲的許倬雲經曆了一次次轟炸、絞射,看到了一幕幕百姓逃亡的殘酷景象。在萬縣大轟炸後,從防空洞回家的路上,許倬雲看到了電線上半具屍首、樹幹下一條大腿,一具無頭女屍還有嬰兒在哺奶……多年後,已成為一代曆史學家的許倬雲,依然無法忘懷少年時所看到的景象。
“也許,因我生的時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無數痛苦,我對偉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和幻想。”他說。
或許也正因為這一點,許倬雲關注曆史的時候,更感興趣的是與老百姓相關的事情,比如一般老百姓的思想、生活,而不是傳統史書中通常記錄的有關政府、國家、戰争等事情。在退休之後,許倬雲更是緻力于大衆史學的著述,成為國内最為知名的大衆史學家之一。
02 為普通生民著史
1930年,許倬雲出生于福建廈門。許家是士大夫世家,乾隆年間從福建搬到無錫,代代都有讀書人。許倬雲的父親許伯翔畢業于曾國藩在南京辦的江南水師學堂,十八歲一畢業便做了炮艇副長。許倬雲出生時因手腳未發育完整無法行走,是以也無法上學,父親的書房成了他的課堂,直到抗戰結束回到無錫老家,許倬雲才直接讀了高中。
1949年,許倬雲考取台灣大學,報的是外文系,不過他入校的國文、曆史成績引起閱卷老師的注意,便拿去給當時的校長傅斯年看,傅斯年說:“應該去讀曆史系。”一年後,許倬雲轉入曆史系,從此一生以曆史為志業。台灣大學畢業後,在胡适先生的幫助下,許倬雲拿到一個獎學金到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師從顧立雅。顧立雅是美國第一代漢學家,研究古代金文。
1962年,32歲的許倬雲回到台灣,在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史語所)和台灣大學任職。1970年,許倬雲又回到美國,在匹茲堡大學做通路學者,之後就留在匹茲堡大學,緻力于曆史研究。
許倬雲自道:“我的學術思考的架構是一個四面四角的立體型,四種三角關系。這種關系的結構說白了,就是一種系統分析,四個小系統:文化系統、經濟系統、社會系統、政治系統,每個系統本身又可以分為幾個層次,所有這些小系統都是動态的。我的曆史理念關鍵在動态,曆史永遠在變。人間不變的事情就是變。”是以,許倬雲将自己的曆史研究比喻成“做時間線上的切面”,“一段切面在這裡,下一段切面在這裡,上一個切面分分合合的圖像,和下個切面分分合合的圖像對比,你就曉得變化發生在哪裡。”
1999年,許倬雲在匹茲堡大學退休。此後,他便開始全力寫大衆史學。“我覺得既然我們老百姓要問老百姓生活上的問題,我們學曆史的就應該有交代。”這便是他寫《萬古江河》的初衷:從文化的角度講“中國”的形成,也是近年來在中國出版的一系列“說中國”、“說曆史”圖書的初衷——為老百姓寫史。
許倬雲說:中國大學課程設計是從西方學來,分科系教學。中國過去的“太學”,并不分科目,而是着重整體的人文修養。今天的大學訓練是分科專業,是以大學裡學到的曆史都是分科專業;史學專業是學做史學研究工作的基礎知識和研究方法。于是,曆史論文是給曆史學家閱讀,不是給一般人看的。
我不贊成這一方式的教學觀念。我認為,曆史是人文學科裡,與人最有關聯的部分:文學、藝術和音樂,激發促進内心的感受,而曆史是認識自己,加強對自我的認知。人,必須知道過去,才能知道今天,才能知道未來。是以,史學應該為一般人提供“知道自己”的基礎知識。
這麼多年來,尤其是退休以後,我沒有專業學科的職業壓力,才能努力用心寫大衆史學。在沒有退休之前,我也曾經做過面對大衆的工作,為報刊撰寫社論。台灣“改革開放”那段時期,我曾經努力投入新聞界的工作,也就是希望将自己掌握的專業知識,提供一般人,了解社會大勢。
03 “中國”是一個幾千年演變的共同體
“中國”這兩個字,不是一個國家,不是個政治體,不是今天所謂主權國家可以界定的,也不是個文化系統。它是文化、政治、經濟、社會在一個寬大地域裡邊,由無數不同來源的人共同生活組成的一個幾千年演變而成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就是,大家生命拴在一塊兒了,命運拴在一塊兒了,前途也拴在一塊兒了。
能夠構成這麼大的團體,不是“主權”兩個字可以說,也不是“血統”兩個字可以說,是以我拿四五種不同的因素,編織成一個互動的、交相拉扯的一個網絡系統,這個網絡系統不是一時的,而是幾千年上萬年演變下來的。這個系統能夠到今天,還相當具體,因為它有個核心,這核心是多少年來錘煉、混合、融合起來的東西。
左起:費孝通、許倬雲、金耀基
中國文化,由中國的中原,彙集衆流,走向東亞,走向亞洲,最後就彙成大海,走向世界的大海。天下,全世界人類的大海,一直是中國人向往的目标。孔子所說的安人、安百姓:是這個共同體的最後的目标,不是指國界之内,而是走向全世界。
西周的時候形成的“天下”觀念,表示文明是全世界共有的,沒有國界的。是以,這個文化傳統,中國人認同的文化體本身,應是符合大同世界的理想境界。一個大同之世的境界,雖然難以實作,卻永遠是一個值得向往的目标:尤其全球化的今天,應當是切合有用的理念。
04 中國哲學精神:不垮不張狂
那麼,裡邊有大家經濟上的互通有無,有觀念上學到了不同的族群之間互相容忍、互相協調,在文化上,長期地孕育出一套觀念,這套觀念就是中國的人本的哲學系統,不是靠上帝,也不是靠各種神奇力量,也不是靠科學的理性,靠着人本身的天性,天性裡邊人跟人該如何相處。人是合群的動物,我們中國人的一套文化系統,就是怎麼樣人跟人相處,這中間有積極的方面,是儒家。很平淡的、淡泊的,不是消極而是淡泊的、内斂的方向,是道家。一向外一向内,一積極一退讓,一剛一柔,這樣地配合起來,我們進退自如的一套人生的觀念。
這一套(觀念)使得中國可以在最困難的時候,忍下去,還不垮,最得意的時候不要張狂。
整體講起來呢,這個共同體,在世界上以前有沒有見過呢?也有過類似的。羅馬共同體,相當類似,可是不一樣,它是有相當排他性的,他羅馬人比别人高一等。英國人在日不落帝國的時代,世界各處都有他的殖民地,裡邊有不同的等級,有不同的自治領,有不同的殖民地的地位,它也相當地容忍,可它還是有不同,英格蘭人是英倫三島的主人。基督教是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向上帝看的宗教,這個是排他的,其他宗教在他的系統裡邊沒有如基督教一樣的位置,是神的宗教,不是人的理念,是以這個英國的系統跟中國的系統也不一樣。
将來的世界是全球化的世界,中國在東亞、在亞洲-太平洋地區,幾千年來是大國,已經有了經驗,怎麼樣和其他的國家、其他的族群、其他的機關以不同的關系互相相處、活下去。
05 民間看不見的自治
是以中國大圈兒裡頭,我們看見有不去征讨、不去做戰争以戰争壓服的國家,明看着示威、太祖所謂有“不征争之國”,也有以貢讓共讓、和以封貢共作為關系的内圈的國家,也有國内的土吐司等半自治機關,也有蒙藏這種高度自治機關,這個都是将來世界,全球化的大組織之内恐怕也在所難免會碰見的,一定要不同層次,不同的互相關系糾葛成一個互相、住在一塊兒的,住在同一個地球上的大的共同體。這個是我寫這本書的主要的原因。就是讓我們面臨中國又重新回到地區性上司者的地位,而在這個世界大系統之内,中國要扮演一個比前面更重要、更廣闊的角色。
那麼,我們要在國内,中國要長期維持這個地步(地位),有兩個因素相當重要。第一,中央并不集權,各省各縣一直到農村,每一級都有相當大的自主權,當年一個縣政府,除了縣太爺、兩個秘書,大概十來個從業人員,靠的什麼?
民間,看不見的自治。這看不見的自治哪來的呢?有一群受過教育的地方精英,他們不一定很有錢,不一定是官宦人家子弟,但因為他們品行不錯、對人好,他們變成地方性的領袖,不是今天的土豪,也不是過去的惡霸,就是一個地方上的大家尊敬的所謂士紳,士紳并不一定有官位。
這個我(許倬雲)記得在我年輕的時候,在我們家鄉,這批士紳基本上管了所有的地方社會福利,所有的救苦濟貧、養老扶幼,孤兒院、寡婦堂、無家可歸人的收容所,都是這些人在經營。他們沒錢,他們以他們的信用,結合在一起,向商店、去告訴他們,你們能不能出這個錢,量力為之,長期建立信用,工商業都願意出錢。這些人本身不拿薪水,但這些人能夠說到一句話,相當可貴的。
我(許倬雲)的祖父,在太平軍之後,太平軍大亂,他回憶過去,從清朝入關,在江南大殺一頓,到太平軍,又是兩軍相殺,這中間二百多年,我們無錫從來沒見過兵,兵的影一點兒都沒見過,鄉下也沒見過兵。他講,二百年來,人不知兵。十四州縣,都如此這般。家給籍戶足族,這個境界,不容易做到,不是靠官家,靠民間自治。
是以我(許倬雲)覺得我們過去的經驗,不能說大同世界,但确實是比法律規定的一個世界要更過得舒暢,是一個良好的風俗,良好的風俗是大家從上到下,讓大家遵守一套理念,這套理念沒有沒有刑法在後面管你,沒有牢獄在後面關你,沒有教堂說教,就是靠從小帶大孩子如此教,學校念的書,看的課本裡頭都帶得進去的理念,才成全了這麼一個世界。
走出精神的危機,最重要的是從自身文化找到中國人安身立命的精神資源。中國文化的精神在哪裡?許倬雲先生指出,一代代中國人的精神、人性,多不在四書五經和二十四史,而是在市井陋巷、山野鄉村、街談巷議、共話桑麻……
許倬雲先生,生于大陸、長于台灣、留學并任教于美國(王小波筆下那位“我的老師”),是美國匹茲堡大學榮休教授、台灣“中研院”院士,以其學貫中西的素養享譽海内外學術界,被稱為台灣曆史學界的耆宿,高屋建瓴的世界公民。
許先生是中國史研究的大家,他的西周史、春秋戰國與漢代的社會史研究獨步天下,但影響更大的是他打通中西、縱觀古今的通史研究。他從世界的高度看中國,既高屋建瓴,又不失對中國文化的深情。
大師寫專著不難,但大師寫小書,卻沒有幾位能夠做到。而許先生的幾部書都是叫好又叫座的暢銷讀物。
華東師範大學曆史系教授許紀霖說:“不要以為這類讀物好寫,隻有學問到了爐火純青、閱曆通透人情世故、人生看盡江山滄桑的時候,方能夠化繁為簡,将曆史深層的智慧以大白話的方式和盤托出。有學問的專家不謂不多,但有智慧的大家實在太少,而許先生,就是當今在世的大智者之一。”
許先生這幾部作品都是立足于中國現實危機,檢討中華文明。張維迎曾說:“讀許先生的書有助于我們學會以平常心看待自己、看待世界,破除狹隘的種族偏見,以積極的态度擁抱全球化。”
許倬雲是一套密碼,需要儲存,需要不斷書寫。他的智慧,能幫助我們思考,中國文化從何處來,又要向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