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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 人生最後的十件事

2021年1月,日本媒體突然爆出坂本龍一重病的消息,他的經紀公司很快發表了一份聲明,公開他确診直腸癌并已經發展到第四期的事實。一年多後,坂本龍一在專欄文章裡回顧了當時的狀況:這一天,他正在進行一場持續了20個小時的外科手術,為的是切除原發惡性良性腫瘤及肝髒和淋巴結轉移病竈,他處于麻醉狀态,對自己給外界帶來的騷動一無所知。

坂本龍一得知自己的病情并不比公衆早多久。2020年12月11日,醫生對他說:如果不進行治療,預期壽命隻有半年。“說實話,這是一種絕望的狀态”,他後來如此回憶當時的心境,此後的一年裡,他從紐約回到日本進行治療,前後經曆了6次手術,努力治療疾病的同時,與子女商議後事處理,例如葬禮應該通知誰,以什麼樣的形式進行,“如果沒有提前決定好這些細節,我可能會得到與我的意願相反的結果”。

除了以上事宜,如果說坂本龍一在人生的最後還做了些什麼,便隻有工作。列舉他在臨終前所做的工作,關于音樂,關于社會活動,并不比以往的任何時候要更少。他到生命最後一刻也沒有失去對工作的熱情,保持着旺盛的鬥志,而這所有的事情,由于他已經帶着一種“我死後該如何繼續?”的先入觀念,一方面可以看作是他在為自己的人生整理總結、畫上句點;另一方面也是他在試圖尋找一些新的方式,讓自己的音樂和理想在死後也能繼續——例如,通過文字或是新技術,是否能與另一種形态的坂本龍一永遠地相遇?

坂本龍一于2023年3月28日去世。他在最後兩年做了非常多的事情,能夠列舉出來的,至少有以下十件。

1.最後的雜志連載

(2022.07-2023.02)

2022年7月号《新潮》雜志上,坂本龍一開始了名為“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的連載,直到2023年2月号雜志完結,共刊登了8篇,主題分别為:與癌症共存、母親的安魂曲、無法與自然對抗、旅行和創作、第一次挫折、迎向更高的山峰、遇見新的才能、留給未來的東西。

全8期的《新潮》雜志,背景的帆布包是2015年為了慶祝複出推出的紀念周邊,正是“教授”的形象(圖|庫索)

這一系列文章并非本人親自執筆,而是由他的好友鈴木正文擔任采訪者,在對談的基礎上整理出來的。明顯可以看出,這是坂本龍一出于自我總結的有意識之舉,他本人在連載的一開始說:“說實話,整理片段的記憶并将其講述成一個故事,不太适合我,然而,由于我已經生病了,現在不得不意識到我剩下的人生時間,是以我想從2009年開始,回顧自己過去十幾年的足迹。”

之是以是從2009年開始,是因為在2009年出版的自傳《音樂使人自由》(『音楽は自由にする』)裡,坂本龍一已經總結過他之前57年的人生。談話的内容,包括他在世界各地和各個領域的音樂活動、和年輕音樂人的交往、對東日本大震災和福島核洩漏事故的思考、對沖繩邊野古美軍新基地建設的态度、對環保等社會議題的觀點,也談及了在紐約和日本的生活,在世界各地的旅行等等。連載可看作自傳的續章。

至于“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這個名字,其實來自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在1990年導演的電影《遮蔽的天空》,在1987年合作《末代皇帝》之後,坂本龍一又成為這部電影的音樂制作人。“電影最後,原作者保羅·鮑爾斯出現了,他低聲說道:人們無法預知自己的死亡,以為生命是一口永不枯竭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隻會發生一個特定的次數,一個很少的次數。小時候覺得對自己的一生有重大影響的回憶,你還能想起幾次呢?頂多也就想起四五次吧。你還會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呢?也就二十多次。但是,人們總是認為機會是無限的。”第一次聽到這段話的坂本龍一不過三十幾歲,卻一直将它念念不忘到了70歲。

《新潮》雜志上的8篇連載,可以說是坂本龍一最後兩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這篇文章要提到幾件工作,很多資訊都來自這個連載的最後一篇《留給未來的東西》。單是從這個标題就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留下的工作的未來延續性,是喜悅而充滿希望的。

2.最後的戲劇作品

(2021.06)

2021年6月18日至20日期間,坂本龍一和藝術家高谷史郎合作的戲劇作品《TIME》在阿姆斯特丹的荷蘭音樂節進行了三場演出。坂本龍一為這部作品制作了音樂,盡管音樂概念在第二次癌症确診前就已經定下,但實際創作過程中,由于住院和新冠疫情的緣故,他無法親自前往現場,隻能在病房中遠端參與——每次荷蘭的演出結束後,他都會通過網絡與高谷交流,進行回報和改進。

“住院期間有很多艱難困苦,身體狀況下降,免疫力下降,必須服用大量的藥物,身體也不能自由活動。但是,在這種最困難的處境中,會突然有一瞬被音樂奪去靈魂,進而完全忘記了疾病和困擾。而當沉浸在音樂中時,集中精力的時間會變得更長。”他回憶道,“為了《TIME》的發表,我和高谷史郎先生在網上進行了詳細的調整,這段時間雖然我仍然待在令人沮喪的病房裡,但是奇妙的是,我暫時忘記了自己身體的問題。這是我感到‘做音樂真好’的瞬間。”

坂本龍一說,他想通過《TIME》向人們傳達一條資訊:時間是幻覺。這部作品從日本傳統能劇中借鑒了不少靈感,并且引用了夏目漱石的《夢十夜》、能樂劇目《邯鄲》以及中國《莊周夢蝶》等文學作品的片段,他最終躺在病房中用網絡觀看這部作品,“感受到了一種與現實世界不同的時間體驗。”

3.最後一場3•11音樂會

(2022.03)

2011年的東日本大地震後,坂本龍一一直積極投身各種支援災區的社會活動。最開始,他聯合日本樂器協會成立了一個“兒童音樂再生基金”,主要是對災區各個學校的樂器進行檢查和修理。

坂本龍一在過往采訪中談到過做事的初衷:發生3•11災難後不久,他時不時在新聞照片中看到樂器遭受破壞或是鋼琴被毀的照片。如果将人類的生命與樂器進行比較,人們當然會認為人類更重要,但作為一名音樂家,看到受傷的樂器,他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想到災區學校裡的孩子們失去了樂器,便想要發起一項活動來幫助他們。

災區共計1850所學校,基金會對每一所學校進行了詳細調查,免費修複受損的樂器,修複工作也委托給當地樂器店,盡可能讓資金流向災區。對于無法修複的樂器,則提供購買費用。2011年年底,坂本龍一又在銀座的雅馬哈發起了一場“兒童音樂再生基金”的慈善音樂會。

“兒童音樂再生基金”的工作在三年後結束,為了将對災區的音樂援助工作繼續下去,2013年,坂本龍一成立了“東北青年管弦樂團”,并親自擔任音樂總監。樂團在震區的三個縣招募成員,年齡跨越從國小生到大學生,在十年後的今天已經發展成大約100人的團體,每年定期在東北地區舉行音樂會,通過音樂支援災區複興。2020年,坂本龍一為這個樂團創作了一首曲子:《現在時間傾斜》(『いま時間が傾いて』),遺憾的是,疫情突發,那一年的演出被迫中斷。

這首歌的首演延遲到了2022年3月,東日本大地震11周年震災紀念音樂會。坂本龍一在曲子裡采用了罕見的11拍設計,以表達追悼意義。考慮到長節拍很難掌握,他又将弦樂組和管樂組分别以“4、4、3”和“3、3、3、2”進行了曲子結構的分割,此後,他一直通過線上對樂團進行指導,同年3月26日在東京三得利音樂廳的演出上,人們久違地看到了坂本龍一的身影。

2022年,坂本龍一在“東北青年管弦樂團”的3・11悼念晚會上(圖|東北青年管弦樂團事務所)

“由于身體狀況的原因,我不能保證一定會出席,但幸運的是,當天感覺還不錯,是以我能夠得以參加。”這是坂本龍一兩年來首次出現在公衆面前,他為好友吉永小百合的朗誦伴奏,演奏了反戰電影《如果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主題曲——這也是許多人最後一次看到坂本龍一現場彈奏鋼琴。

2023年3月26日,在坂本龍一去世的前兩天,他還在病床上線上觀看了今年東北青年管弦樂團的紀念音樂會。在2小時15分鐘的演出結束後,他用日語混雜着英語和意大利語向成員們發送了一條消息:“Superb! Bravissimo!太棒了!謝謝你們!大家辛苦了♪”。

這次音樂會上,吉永小百合依然在樂團的演奏中進行詩歌朗誦,她選擇了寺山修司的詩歌《感到悲傷的時候》,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人生總會結束,唯有海不會結束,感到悲傷的時候,去看大海。”這被認為是她送給志同道合的友人坂本龍一的最後的話。

2023年4月3日,東北青年管弦樂團發表了一篇公開悼文,其中寫道:“我們深切悼念坂本老師,感謝他多年來的指導。沒有坂本老師,這個管弦樂團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們的音樂将繼續下去。”

4.最後一首樂譜

(2022.04)

“反戰”是坂本龍一最重要的社會理念之一。早在2001年9・11恐怖襲擊事件後不久,他就策劃出版過一本名為《非戰》的言論集,書中彙集了許多著名人士的反戰言論,印稅也用來援助9・11的受害者和阿富汗難民。這個書名也總結了他終生對于戰争的态度:“在這本書之前,社會上隻有‘反戰’的說法,我之是以将其改為‘非戰’,是因為使用‘反’這個詞語讓人感覺又會引發争端。”

“我從未想過自己在有生之年還會目睹新的戰争發生”,坂本龍一說,2022年的烏克蘭戰争發生後,他每天在新聞媒體上關注當地局勢。有一天,他看到一個視訊,深深被打動了——住在基輔的年輕小提琴家伊利亞·邦達連科 (Illia Bondarenko) 在防空洞裡演奏烏克蘭傳統民歌。之後,被Illia打動的來自23個國家的84位小提琴家,也加入了演奏并上傳到了Youtube。不久後,作曲家基思·肯尼夫(Keith Kenniff)跑來問坂本龍一:“我要制作烏克蘭支援慈善專輯,你想加入嗎?要和Illia一起做嗎?”

坂本龍一欣然接受了邀請,寫了一首小提琴和鋼琴樂譜發給Illia。Illia看着樂譜,在地下室裡演奏了這首曲子,并用iPhone錄制了音源發送回來。坂本龍一又在這個基礎上加入了背景音樂,最終成為這首《Piece for Illia》。這首歌收錄在2022年4月29日發行的慈善專輯《為烏克蘭(第二輯)》中,收益全部捐贈給國際救援委員會,用于為烏克蘭兒童和家庭提供物資。

lllia在烏克蘭的廢墟上演奏《Piece for Illia》(圖|Youtube)

“即便是一個沒有去過的國家,隻要有一個朋友在,它就不再僅僅是異國。對我來說,Illia是為我與烏克蘭建立了聯系的重要存在,雖然我還沒有直接見過他,但我認為我可以稱他為朋友......當然,即便沒有認識的人,也不會全然漠視,但當你想起世界的某地時,浮現上來具體居住在那裡的人的臉孔時,你看待新聞的方式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坂本龍一說。

坂本龍一身處的日本社會,是一個演藝圈名人發表政治性言論就會引發世間反感的社會,過去幾十年中,無論是反核活動還是反戰活動,坂本龍一也遭遇了大量的質疑與攻擊,但他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想通了:“如果自己有名氣,就應該積極利用它。即使被批判是僞善,隻要這樣做能讓社會變得更好,那不也很好嗎?無論是環保活動,還是震災後的活動,我都是被這樣的信念支援着的。一旦建立了聯系,就不會再輕易斷開了。”

5.最後加入的團體

(2022.05)

2022年威尼斯雙年展上,在日本館進行展出的是京都市立藝術大學的學生們于1984年成立的先鋒藝術團體Dumb Type。坂本龍一在2022年成為了這個團體的新成員,并參與了其在威尼斯展出的新作《2022》,創作了長達一個小時的音樂。

坂本龍一坦言,這是自從1978年結成的YMO(注:細野晴臣、高橋幸宏和坂本龍一所組建的前衛電子合成樂團)以來,他頭一回加入了一個團體。那麼也可以說,這是他一生中唯二加入的團體。從概念階段他就開始參與《2022》,後來人們能從這個作品中看到明顯具有坂本龍一個人色彩的部分:來自世界各地,諸如紐約、墨西哥、北京、墨爾本、德黑蘭和開普敦等總共16個城市從早到晚的聲音,它們被記錄在現場的16張唱片上,并依據城市之間的時差逐個播放,最終形成複雜的和聲。

和這些聲音形成共鳴的是來自歌手大衛·西爾維安和比企真理等人的朗誦,朗讀的内容是一些簡單而普遍的真理,引用自1850年代美國國小地理課本的一節,例如“地球是什麼形狀?”“海的另一邊有什麼?”……據說這個作品的主題是思考“後真相時代”中人們溝通和感覺世界的方式。

然而,“這是一個在現場才能真正展現其價值的作品,是以無法在遠端訓示下完成”,雖然參與了完整的創作,但無法親眼見證完成時刻,成為坂本龍一臨終的遺憾之一。

6.最後一場公開演奏

(2022.12.11-12)

坂本龍一親自策劃了他生前最後一場鋼琴獨奏音樂會:“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這場音樂會沒有現場觀衆,但在2022年12月11日到12日淩晨之間連演四場,向30個國家和地區進行了網絡直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成為他人生中最多觀衆共同觀看的一場演出。

這是坂本龍一出于“想記錄下未來可以留下的演奏形态”而舉行的音樂會,他租用了NHK放送中心的509工作室(這裡是他心中全日本最好的錄音室),參與的從業人員共計30人,拍攝使用了3台4K相機。

“對于我來說,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讓大家看到我演奏的機會,在緊張的心情下,我以每天幾首的頻率認真錄制着歌曲。其中有一些我從未在鋼琴獨奏中演奏過的曲目,如1992年的《The Wuthering Heights》和2011年的《Ichimei- Small Happiness》。從這個意義上說,盡管宣稱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但實際上我還是在不斷探索新境界。”坂本龍一說,“當然,即使隻是認真演奏幾首歌曲,也已經是我目前所能達到的極限了。對于一直等待着我的忠實粉絲們,很抱歉,我已經沒有足夠的體力來舉辦現場音樂會了。”

拍攝耗費了坂本龍一全部的體力,在之後的一個月時間裡,他一直感到虛弱和不适。“盡管如此,在離世之前能夠留下自己滿意的演奏,現在的我感到非常欣慰。”

順便一提,進行這場音樂會的契機,是坂本龍一在2020年12月舉辦過的一場線上鋼琴獨奏會。那場直播演出是他在被确診癌症的第二天舉行的,當時的日記裡寫道:“由于病情,身心都感到非常冷”“在最壞的情況下,不記得是如何彈奏完15首歌曲的”。是以,盡管這場演奏會得到了不少誇贊,但坂本龍一認為自己當時身心狀況極差,一直對演出效果感到不甘心,希望能夠留下讓自己更滿意的遺世作品,才有了2022年年底的這場最後的演出。

不過,2020年的演出雖然讓坂本龍一不太滿意,但是直播結束後的連續三天時間裡,他又進行了鋼琴獨奏的Mixed Reality視訊拍攝,這個項目由美國制片人兼導演托德·埃卡特發起,也是坂本龍一本人第一次嘗試虛拟現實混合視訊,為了拍攝,他的全身上下和手指都被貼滿了捕捉動作的工具,在這樣的狀态下演奏了諸如《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和《The Sheltering Sky》等代表作。

從坂本龍一留下的文字來看,他應該對這場演出充滿了期待:“如果記錄下演奏的情況,就可以通過裝置上的應用程式随時将其形象像全息一樣在現實世界中呈現出來,并可以與自動播放的鋼琴結合在一起,在我死後舉辦虛拟音樂會。”“在被宣告餘生不多之後,也正是因為這份工作,讓我忍受了那份絕望的心态,挺過了生命的難關。”

一個好消息是,這場最終命名為“KAGAMI(鏡子)”的獨奏會已經定于今年夏天在紐約的The Shed和英國的曼徹斯特國際藝術節上合作首演——這意味着,晚些時候,我們還将在虛拟的世界裡和坂本龍一相見。

2023年2月24日,坂本龍一在facebook上公布的“KAGAMI(鏡子)”項目配圖

坂本龍一本人,在去世的一個月前,為這場演出留下了詩一般的寄語——

事實上,有一個虛拟的我。

這個虛拟的我不會變老,然後繼續彈奏鋼琴,年複一年,十年複十年,世紀複世紀。

那時還會有人類嗎?

當人類滅亡之後征服地球的烏賊會聽我彈奏嗎?

對于它們來說,鋼琴是什麼?

音樂又是什麼?

在那裡是否存在共情呢?

橫跨數十萬年的共情。

啊,但電池不會持續那麼長時間。

7.最後一張專輯

(2023.01)

坂本龍一的最後一張專輯十分具有儀式感,在他71歲的生日當天(2023年1月17日)正式釋出。這張時隔6年的專輯,取名為《12》,曲名全部以簡單的錄制日期命名,時間從2021年3月10日持續到2022年3月4日。封面則是他專程拜托自己熱愛的藝術家李禹煥繪制的。

最後一張專輯《12》,由藝術家李禹煥繪制的封面

坂本龍一如此解釋這張專輯:

2021年3月初,在經曆了一次大手術和漫長的住院治療後,我終于回到了新的臨時住所。到了月底,我的身體稍微恢複了一些,突然想去摸一下合成器。我并沒有意識到要創作什麼,隻是想“沉浸在聲音中”,感覺這樣可以稍微治愈一些身心上的創傷。

之前我連聽音樂的力氣都沒有,更别提制作音樂了。但自那天起,我不時地摸一下合成器或鋼琴鍵盤,像寫日記一樣錄制音樂素材。

我從這些素材中挑選出12首曲目,制作了一張專輯。沒有做任何加工,故意要以原樣展示。我将繼續保持這樣的“日記”創作方式,直到我的體力用盡。

在人生最後的一張專輯裡,坂本龍一在努力向聽衆傳達他對于音樂最後的思考,即“沒有加工的音樂是最舒服的”。若你側耳傾聽,能從這張專輯裡聽到瑣碎的生活細節的聲音,包括坂本龍一呼吸的聲音,微小的動作帶起空氣的波動,這是生命在這一刻正在延續的證據,它們代替心跳,成為了音樂的一部分。

2023年2月18日,坂本龍一在facebook上公開的專輯《12》創作現場

另外,這張專輯中的《20220207》和《20220302》兩首歌,将會出現在今年6月公映的是枝裕和的新電影《怪物》中,坂本龍一受邀負責這部電影的配樂,但因為沒有足夠體力,最終隻制作了兩首原創曲目,其餘五首則來自《12》和以往的一些舊曲。

8.最後一封信

(2023.02)

過去三十年來,坂本龍一的社會活動絲毫不遜色于他的音樂成就。“反戰”和“反核”成為他身上兩個主要标簽,積極投身環保和支援東日本大地震災區,也幾乎與他的日常如影随形。

早在2007年,為了應對森林破壞和全球變暖問題,坂本龍一和好友細野晴臣等五人一起,成立了非營利組織“more trees”。他們的口号是:“No Nukes,More Trees”(無核,多樹)。這個組織在日本各地進行植樹造林活動,如今已經擴充到日本16個地點和兩個海外地點。2017年,坂本龍一的中國粉絲們還寄給了他一份植樹證書作為生日禮物,他們以“坂本龍一”的名義,在内蒙古的沙漠地帶種下了1170棵樹。

坂本龍一和“more trees”(圖|more trees)

就在去世前一個月,即使已經身心衰弱,坂本龍一給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以及日本文部科學大臣、文化廳廳長、新宿區區長和港區區長寄去了同樣内容的一封信。

這封信是為了反對東京神宮外苑的再開發計劃而寫下的,目前在媒體中公開的部分内容如下:

突然來信,失禮了。我想要表達對神宮外苑再開發計劃的看法,是以寫下這封信。

坦白地說,我們不應該為了眼前的經濟利益而犧牲先人花費了100年時間保護和培育的珍貴樹木。在我居住的紐約,2007年當時的市長啟動了一個計劃,目标是在城市内種植100萬棵樹。随後波士頓和洛杉矶等城市也相繼進行了植樹活動。

現在全球都正在推進SDGs(可持續發展目标),但外苑的開發卻絕對不可能說是可持續的。如果我們想要實作可持續發展,那麼應該将這些樹木傳給未來的孩子們,最好是中止并且重新考慮目前的再開發計劃。

将東京定位為“城市與自然的聖地”,并朝着這一目标主導政治的方向,才能赢得全世界的贊譽不是嗎?

我期待你的上司力。

鬧得沸沸揚揚的東京神宮外苑再開發計劃,傳聞為了建造超高層建築,将會砍掉神宮外苑超過3000棵樹木。在東京進行癌症治療的日子裡,坂本龍一總是在神宮外苑附近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并且經常用手機拍照。留下這些樹木,是坂本龍一的遺願。

事實上,坂本龍一對犧牲環境的城市開發活動一直不看好,他也是反對東京舉辦奧運會的名人之一,從日本申辦奧運開始,他得知再開發活動會對環境不利,就堅決表明了反對奧運會的立場,并拒絕了所有和奧運相關的活動邀請。

後來,日本媒體針對這封信采訪了坂本龍一,他說:“我現在正與癌症作鬥争,精神和體力都已經下降到了無法繼續進行音樂創作的程度,是以除了寄信之外無法采取更進一步的宣傳和行動。但是,我想,不是像我這樣多少在世間有些名氣的人發出聲音,而是每一個市民都應該知道并且直視這個問題,思考想要一個怎樣的未來,然後發出自己的聲音。”

2015年8月30日,坂本龍一出現在12萬人參加的國會前示威活動上,反對修改《憲法》第9條(圖|朝日新聞社)

還要提及的是,在寫下這封信的同時,坂本龍一還在《東京新聞》上發表了一條反核的訊息,他批評了政府重新開機核電站的方針,提出了自己的質疑:“随着時間的推移,核電站的危險性隻會增加。例如,混凝土的老化、人為錯誤的可能性增加、以及恐怖襲擊和飛彈攻擊的威脅等等……産生的放射性廢物處理方法仍未解決,事故污染水和處理水的數量也在增加,事故的風險将繼續存在。盡管如此,這種執着還有什麼好處呢?在世界上地震最多的國家,卻讓國民處于危險之中,自己也會受到牽連。為什麼如此執着于核電站呢?”

就像這樣,坂本龍一一直通過自己的言論向社會發出資訊,直到最後一刻。

9.建造一間私人圖書館

(2018-2023)

東京的治療告一段落之後,2022年,坂本龍一曾短暫回到紐約的家中。他說自己“隻是像栖息的鳥一樣躺在家裡的沙發上,悠閑自在地度過時間,如果非要說有什麼,那就是整理藏書”。他精選了一些自己想要閱讀或是想要重讀的書籍,裝了8個紙箱。這些藏書中還包括一部分父親的遺物——這位曾擔任三島由紀夫編輯的老出版業人,一生擁有大量書籍,大部分在去世時被處理掉了,隻留下了寫着“永久儲存”的手寫标簽的一排,因為覺得太重要了,坂本龍一将它們帶到了紐約家中。

父親的書和自己的書加在一起,坂本龍一計劃利用這些書籍,在東京的某個地方創造出一個小型的展示空間,取名為“坂本圖書”。他并非希望像父親那樣“永久儲存”,但希望這個空間能成為人們交流的場所,就像城市中的二手書店一樣。

至于“坂本圖書”這個靈感,其實發生得更早。這來源于他從2018年開始在《婦人畫報》上的書評連載,連載直到2022年2月号的第36篇才結束。當時,他從自己大約1萬本藏書中,每次選擇一本書進行介紹,第一期登場的是羅伯特·布列松的《電影書寫劄記》,夏目漱石、小津安二郎、黑澤明和大島渚等人亦有登場。

坂本龍一在“坂本圖書”(圖|GQ JAPAN)

在2019年的一個媒體采訪中,可以看到“坂本圖書”已經真實地存在于東京某處了,當時坂本龍一坐在這個私人圖書館裡,随手拿起一本書翻閱着。這裡除了他本人的1000冊藏書和邀請熟人捐贈的大量書籍以外,還裝置了超一流的音響,他對記者說,閱讀的空間和時間很重要,這将是一個有好椅子、供應美味葡萄酒和咖啡的圖書館。

直到坂本龍一去世,這間圖書館都沒有向大衆開放,但在專輯《12》發行後,有40名粉絲通過網絡投稿的方式得到了參觀福利。有人在他去世的兩天前來到了這裡,并在社交網絡上寫道:“這是一個下雨天,我意識到,書架是一個傳達思想的優秀工具”。

由于現場禁止拍照,目前無法得知這間圖書館的全貌,但我們完全可以期待坂本圖書館和所有人見面的那一天。

10.一場鋼琴的“自然歸還實驗”

(2015-2023)

坂本龍一公開的最後一張官方照片,也許是在2022年6月他坐在自家庭院裡的那一張。背景裡有一台獨自伫立的鋼琴,堆積着落葉,呈現出被嚴重侵蝕的破舊狀态。

這架鋼琴正處在坂本龍一一場漫長的時間實驗中,它在照片中的姿态,某種意義上與坂本龍一此時的處境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坂本龍一和他花園裡的鋼琴 (圖|2022 Kab Inc.)

2015年,坂本龍一因病前往夏威夷修養,喜歡上了海島氛圍,沖動之下便買了一棟二手房屋。房屋裡放置着一架大約100年前制作的鋼琴,買下的房子很快又賣出去,但這架鋼琴散發出的滄桑氣息非常迷人,他便将它帶回了紐約家中。“接着,以所謂的‘自然歸還實驗’為名,我試着把它暴露在室外的花園裡。幾年過去了,它經曆了多次風雨,漆面也完全被剝落了,現在正在逐漸恢複原始的木頭狀态。它會如何腐爛呢?這似乎也與我們人類的老去方式有關。”

坂本龍一談論這架鋼琴的話語,令我想起與他有關的另一架鋼琴的故事。那也是在東日本大地震後不久,他聽聞一架被海嘯淹沒的鋼琴,被淤泥覆寫後就一直沒能修複,便在2012年專程跑到宮城縣名取市去看了看。

出現在他眼前的鋼琴比想象中更堅固,沒有變形,隻是金屬弦由于長時間浸泡在海水中,已經完全生鏽了,木質琴鍵也因為水分膨脹,一半按下去之後也不會回彈。這是一台即便修複也無法再用于音樂活動的鋼琴,但當他試着按下琴鍵并仔細聆聽時,聽到那些完全失調的琴弦竟然發出了一種别具風味的音色。不久後,當聽到這台鋼琴将被廢棄時,坂本龍一将它帶回了家,之後它的音色出現在了專輯《async》中。

“海嘯鋼琴”(圖|NHK)

“仔細想想,鋼琴原本就是從自然中提取木材,用金屬連接配接起來,并制成我們喜歡的音樂。是以,反過來說,自然的力量——海嘯摧毀了人類的自以為是,回歸到本來應有的自然狀态,這也讓我有了這種感覺。”這是“海嘯鋼琴”帶給坂本龍一的思考,他說自從和它相遇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一直朝着不受五線譜規則束縛的創作方向前進,而這架鋼琴無疑幫他實作了這一點。

來于自然的,歸于自然。在最後一場關于鋼琴的“自然歸還實驗”裡,坂本龍一也許在思考着人與自然的關系,也許是通過這種和自己共度一生的樂器,思考着生命的來處與歸處。也許他也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思考着自由與永恒。

坂本龍一在演奏“海嘯鋼琴”(圖|NHK)

在《新潮》連載最後的一句話,他又一次重申了他最愛的那句老話:

Ars longa,vita brevis.

芸術は永く、人生は短し。

藝術是永恒的,而生命是短暫的。

參考資料:

《新潮》,2022年7月~2023年2月

撰文:庫索

編輯:康堤

題圖:zakkubalan

營運編輯:欣桐

看完坂本龍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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