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J張有待談老友坂本龍一：他一直想再來中國做一場音樂會

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于3月28日病逝。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表示哀悼，稱“坂本先生熱心中日人文交流，創作了不少包含中國元素的優秀音樂作品”。

坂本龍一1952年在日本東京出生，就讀于東京藝術大學，并拿到了音樂系作曲專業學士、音響研究科碩士。1978年，坂本龍一以黃色魔術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簡稱“YMO”）成員出道，YMO被譽為日本電子樂的先驅。1983年他出演了大島渚的影片《戰場上快樂的聖誕節》，不過，為更多中國觀衆所熟知，要等到他為電影《末代皇帝》配樂并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之時，在這部電影當中，他飾演了日滿電影協會會長這一角色。在拍這部電影的時候，他第一次來到了中國。

坂本龍一對中國抱有特殊的情感。他曾經在《skmt：坂本龍一是誰》一書中提到過：“5年後、10年後，中國一定會成為難以忽視的存在吧。中國人一定不會違背自己的邏輯。不論好壞，他們都會提升國家的整體實力，将中國的邏輯方式推向世界各地。”1996年，坂本龍一來到北京保利劇院演出，中國第一代電台DJ和俱樂部DJ張有待與他相識。在沒有電子郵件的年代，他們從最初互發傳真，一直保持通訊，友情長達近三十年。

2018年，坂本龍一邀請張有待赴南韓首爾觀看他的“Ryuichi Sakamoto Exhibition: LIFE, LIFE”個站，張有待希望能把這個展覽帶到中國來。為了選擇場地和會見友人，坂本龍一2018年來到北京。張有待在九霄俱樂部為他安排了一場小型演出，坂本龍一用現場一架走音的鋼琴進行演奏作為回禮。這件事後來幾乎成為了北京的一個都市傳說。

2020年，“坂本龍一：觀音·聽時”展終于開幕，張有待也是策展人之一。該展覽也是坂本龍一在國内的首次美術館個展。在《坂本龍一：觀音·聽時》一書中，張有待寫道：“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像坂本龍一一樣存在。每次聆聽他的音樂或者是與他本人交流，無論是面對面還是通過電子郵件，都會有一種被他的世界淨化的感覺。坂本龍一的世界，一個純淨與純粹的世界，簡單而又豐富。”

《坂本龍一：觀音·聽時》

後浪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1-8

在坂本龍一逝世的噩耗傳來後，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電話采訪了張有待。以下是張有待的自述：

坂本龍一來過中國三次。第一次是為了拍攝《末代皇帝》。第二次是1996年在保利劇院做一場音樂會，我在背景采訪他，然後我們認識了。那個時候沒有Email，他給我留了一個他在紐約的工作室的傳真号碼。到紐約以後，他從工作室給我寄來很多他的CD，我給他回了一個傳真。他在紐約的傳真機裡第一次收到從北京發來的傳真，這令他印象深刻。

之後我們每年都會有一些聯絡。主要是每年1月坂本龍一過生日的時候，我會給他發送Email。還有一些見面，比如倫敦爵士音樂節他有演出，我在那裡見過他。在今年的生日郵件裡，我一并寄去了一本國内12月号的雜志，雜志以坂本龍一為封面，其中對有國内音樂人通路，談坂本龍一。他一月份肯定身體也非常不好，但郵件卻回複得非常及時。

2018年坂本龍一做客九霄，與常靜率領的群仙樂隊、朱哲琴等中國藝術家交流 攝影：張有待

坂本龍一一直特别關注中國。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他就是日本年輕人中的左派，有着進步思想，很關注中國的革命，有一種革命浪漫主義的想法。他和中國最大的淵源就是拍攝《末代皇帝》。我采訪他時，他曾經告訴我，日本離中國很近，是以中國音樂對日本音樂家來說并不遙遠，很容易進行吸收。尤其是在創作《末代皇帝》配樂的過程中，他學習和了解了大量的中國民間音樂和文化知識。

上個世紀80年代也是他個人音樂曆程中的成長期和最重要的時期，是以他對中國有着特殊的情感，一直在關注中國各個方面的情況。在武漢疫情期間，坂本龍一專門制作了線上的音樂會。用了武漢制造的钹等樂器來演奏，可見非常用心。雖然沒有公開說過，他其實默默地做了一些和中國有關的慈善活動。

應該說，坂本龍一對各個民族都保持着興趣。他說過很重要的一句話，他不是日本人，而是世界公民。他想要去了解不同國家的文化，融入在音樂中。他用過很多日本的民間音樂元素，90年代也和非洲音樂家、南美音樂家都合作過，出過和巴西音樂家合作的巴薩諾瓦風格音樂的專輯。

坂本龍一的人生很短，但音樂曆程很長，他幾乎嘗試過重金屬以外的所有音樂類型。從最早的電子音樂到後來做爵士樂，然後是世界音樂、流行音樂、實驗音樂……他最重要的一部分創作是古典音樂。他後來音樂風格的轉變和他做電影音樂有很大的關系，而他做電影音樂也和從小做古典音樂也有關。

他不僅嘗試了各種不同的音樂的風格和類型，而且每一種嘗試都有他自己個人的符号——他比較喜歡用的和聲，你可以簡單地說它們是“坂本龍一和聲”。他一直說對他影響最大的音樂家是德彪西、拉威爾等印象派音樂家，但他是日本人，是以這些和聲也非常東方化。是以，“坂本龍一和聲”是東方化的西洋現代派影響的和聲。

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2017年的專輯《async》，這不光是他個人最出色的一張專輯，在音樂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專輯。這張專輯的制作是他第一次檢查出有癌症之後，覺得自己時間不多，是以這張專輯做得不是很商業化，有很多非常個人化的、無法歸類的音樂嘗試。

一般人一開始聽這張專輯的時候可能會完全找不到方向，因為這裡不是流行音樂裡的創作方式，不是一首一首歌，有的時候是來自自然界的環境的聲音，更多的則是他對生命和死亡的感受。當然其中也包含了一些具象的東西，比如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意大利導演貝納爾多·貝特魯奇《遮蔽的天空》的獨白。是以這其實是聲音藝術作品。他也認為這是自己最出色的一張專輯，後來他用這張專輯裡的概念和元素做了一些裝置藝術，以視覺展覽的形式呈現。

《async》

坂本龍一

Milan Records2017-03-29

2018年，坂本龍一在南韓首爾做展覽，邀請我去，我希望能把這個展覽帶到中國來。是以在2018年年底，他用了一周的時間來看看展覽場地、看看老朋友。我那天找了幾個演奏國樂的朋友，給他做一個表演，他看了非常高興，自己上台去演奏鋼琴。我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坂本龍一會上去彈那架鋼琴。我們沒有做鋼琴表演的準備，沒有天天調音，正好那段時間調音師也出差了。他如果去劇院演出，那麼對鋼琴音準的要求一定會非常嚴格，但這個場合裡都是朋友，并不是很正式，而他完全是性情中人。

2018年坂本龍一做客九霄，與常靜率領的群仙樂隊、朱哲琴等中國藝術家交流 攝影：張有待

坂本龍一有一個非常有名的作品是“海嘯鋼琴”——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海嘯的沖擊中，被福島海嘯的水浸泡過的鋼琴，他說這是“被大自然調過音的鋼琴”，他的了解是，走音的鋼琴是鋼琴最自然、最放松的狀态。也許調到最準确的音律反而不是鋼琴最喜歡的樣子。

那一天，他即使是在音不準的鋼琴上彈，在場所有的人也都被震驚了。我想這個世界上，隻有那個晚上在現場的人能夠聽到坂本龍一在音不準的鋼琴上彈奏《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因為他對鋼琴的駕馭能力很高，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一台走音的鋼琴，在他的手下，任何一台鋼琴都能彈出最美的旋律，是以我覺得反而有一點點不準音的晚上才是最完美的。

展覽完成得很不容易，而且受到了疫情影響。最開始設想要展覽幾件作品，後來他說還是把全部作品都展現出來，是以我們也做了很多努力，最後坂本龍一也很滿意，還寫給我們一封特别感人的感謝信。能在他去世之前把這件事情完成，我也感到很驕傲。他一直想要來中國再做一場音樂會，也希望能親自來自己展覽的現場，雖然說如今隻完成了做展覽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