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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記(1)九龍寺

作者:寒鴉在飛
歡喜記(1)九龍寺

裝飾一新

1

2002年盛夏。周六上午,駕車出城,彙入滾滾車河。通往都江堰的這條高速,平時車流量并不大,營運車大多還是走免費的老成灌路。像今天這樣魚貫而出的情景,隻有暑假期間能見到。車内擠滿男女老幼,舉家去山裡避暑。

都江堰下高速,沿青城山麓往南,一路林蔭護送,水稻正當青綠。過街子古鎮,三郎鎮牌樓處右轉進入一條雙向兩車道。路筆直,高大挺拔的梧桐樹遮天蔽日,隔離了灼熱明亮的陽光,形成一條綠色長廊。它的盡頭,就是三郎鎮。

恰逢趕場,鎮上唯一一條狹窄街道上熙熙攘攘,沿街滿是大小店鋪,就地擺攤的小商小販使得更加擁擠。人車混雜,水洩不通。破天荒見一交警在疏導交通,脖子上挂着掌中寶錄影機。

許多店招裡三郎鎮的三字很特别,中間多了一個出了頭的豎彎鈎。傳說秦時李冰攜三子治水,大兒和他在都江堰“深掏灘、低作堰”,二兒在郫縣,三兒則在崇州,三郎鎮由此得名。某日,人們請一書法先生題寫鎮名。寫畢,觀者指出“三”字太小。書法先生說,這有何難?提筆在“三”字上加了一個豎彎鈎,流傳至今。書法是畫,盡可随意塗鴉。

穿過三郎鎮,郁郁蔥蔥的山腳下,同樣人流不息,像戰争時期的援軍隊伍,汽車、火三輪、機車、自行車和步行的沿路連成線,伴随着尖銳刺耳的鳴笛聲。

夏日的歡喜村,人比樹多。

2

97年的歡喜村,還沒一家真正意義上的農家樂,僅沿路散布着一些小飯館。2000年時約有50家,今年已超100家,兩年翻了一番。本村人口僅一千多,而夏天外來常住的已達四千多。農民說,隻要給政府交夠錢,就可以在自家宅基地建房和營業。

開辦農家樂利潤薄,很辛苦,旺季隻有5月至10月這段時間,但與種田相比,卻不知要好多少倍。破爛不堪的泥瓦房變成貼着白色瓷磚的小樓,生意好的已買了小汽車。最初通行的價格是12元到15元一天,包吃包住!很快逐年上漲,如今條件好的,每月費用已超1000元。自然,農家樂的硬體無法與度假村相比,是以這裡絕大多數住客都是省吃儉用的中老年人。

嶽母退休後,一日與四五個老年朋友來此遊玩,看上了歡喜村的九龍寺。寺前院有一排磚木結構的兩層樓,紅柱灰牆黑邊窗,有20多個小房間。每戶花了六千元,購得一間約十平米的房間,屋内配有床、桌、凳和洗臉架等家什。隻有房屋使用權,沒有所有權。期限為戶主雙雙“圓寂”為止。那年輕人購得,豈不更好?不可,非五十歲以上沒有資格。

當然,這一紙手寫的協定無任何法律效力。9年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災難,宣告終止。這是後話。

3

一束天光沖破雲層,緩緩滑進山谷,灑滿院子。

正坐在院子裡桂花樹下喝茶,突然飄來誦經聲。一擡頭,隻見二樓出現一個身穿青色長衫的光頭男子,手裡拎着一小錄音機,放着誦經聲。看上去很年輕的他居高臨下、俯視一眼衆生,轉身消失。

一旁有人介紹說,他是九龍寺的主持,叫任光。

寺廟規模不大。廟門上“九龍禅院”四個黑底金字發着幽幽的光。最早這裡隻是一個祠堂。有人在其中塑了幾尊菩薩塑像,成了禅院。小廟中心是兩進院的低矮平房,前院有兩層小樓,它們因年久失修,看上去很不牢固,甚至有點歪斜。除了幾個僧人、居士和住戶外,偶爾會進來幾個香客。食堂菜品不錯,分量充足,收費低廉,很受腸胃好的老人們歡迎。據說,香火旺時,這裡舉行廟會,齋飯曾達到四百桌。

一年前,九龍寺來了一位年輕女子。不出所料,她因受到愛情傷害,欲逃離紅塵。她住在二樓最裡面一間屋,獨來獨往,深居簡出,行動詭秘。老人們很不喜歡她,想當然地認為是這是個三八。時任主持油頭滑腦,喝酒吃肉抽煙樣樣來,終于有一天不辭而别,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神秘女子,以及寺廟一大筆善款。

很快,來了這位佛學院畢業的新主持任光接任。他重新籌集資金,修繕了落敗的禅院,恢複奄奄一息的香火。還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個會求簽算命的人長住廟裡,白天坐在廟門口以吸引人氣,寺廟漸漸恢複生機。

4

到了午飯時間,飯菜剛上桌,熊大爺摸摸索索地靠過來。大家邀請他一起就餐,他毫不推辭。

誰喝啤酒啊?!他一屁股坐下就說。來白酒!

有人從屋裡拿出白酒,他立刻給自己咕嘟咕嘟倒滿一玻璃杯。熊大爺年過半百,圓頭,圓肚,嗓門大。他終身未娶,常借酒澆愁,但對人很熱情。他不是本地人,家在彭州。早年在上海、陝西等地開火鍋店。每每不是被各路神仙吃垮,就是被黑道騷擾,一氣之下想到出家,好不容易找到了願意收留他的九龍寺。

可他剛剛剃了頭,還沒來得及受戒以僧人身份上崗,接收他的主持就跑路了。而任光不喜歡他,給他指出兩條路:要麼掃地看門,沒一分錢收入;要麼走人。為了混口飯吃,他隻得留下。看來,這新主持也不是什麼善茬。

有三個老婦人走進廟門,頭戴稻草編的草帽,帽沿下的臉全是皺紋,如蛛網,透着幾分老俠客的風采,樣子很酷。

明天陰曆六月十九,觀音得道日。

5

上午十一點,九龍寺大雄寶殿開始舉行紀念觀音成道儀式。每年觀音要過三個節日,農曆六月十九是得道,九月十九是生日,二月十九是坐台(蓮花台)。

任光身材瘦削,象根豆芽,一身黃色袈裟空空蕩蕩。在廟裡的佛像面前,他又唱又念,做着法事,可目光飄忽遊移,不像有道行的出家人。院子裡圍滿燒香拜佛的人,幾乎都是中老年人。甚至有人在觀音像前捏腿捶頭,以此治病。人越老越脆弱,也就越容易信神。

我還是第一次身臨這場面,但沒能堅持多久,香火的濃煙熏得人眼睛迷蒙,幾乎睜不開,隻能逃走。

天有不測風雲,佛祖也無能為力。2008年5月12日,一陣如巨獸發出的隆隆聲,自九龍溝深處沿山谷奔突咆哮而來,一瞬間,地動山搖,将九龍禅院房屋全部摧毀,兩位守廟人死亡。

老人們當時沒在廟裡,躲過一劫。九龍寺不複存在。一切歸于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