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傳 第二回：修文院鬥主斷獄 白雲洞猿神布霧
作者：羅貫中、馮夢龍
茅山萬法總虛浮，如意從來不可求；
寶冊誰人能會取，刻時羽化上瀛洲。
話說玉帝到瑤池去參加宴會，守天宮的人員都來拜見，唯獨不見袁公，修文院舍人祢[mí] 衡，啊這個祢衡字正平，祢衡見玉帝問話，急忙起身啟奏道：“白雲洞君私發秘書，偷了如意冊下了凡間已有七日！”王帝聞奏大吃一驚，說道：“這如意冊乃九天秘法，不許洩露人間，因為世上人心不正，得了此書必然生事害民，那畜生獸心未改，觸犯天條，不可饒恕！”當下便擂起天門報鼓，不一會兒，百神俱至。玉帝傳旨，命雷神豐隆派遣本部雷公電母，火速下界，擒拿袁公到修文院，由修文院舍人會同北鬥真君，審理此案。
卻說袁公正在天門打探，聞聽報鼓正是為了擒拿自己，自言自語說：“哪個多嘴饒舌的，閑着沒事不去打瞌睡，卻去通風報信、搬弄是非。我得先把這個如意冊包裹停當，還給它放回箱子裡，等到他們問時，我就給他耍賴，死不承認就行了。”一邊走，一邊伸手去摸衣袖，卻空空如也，不見了如意冊，心中一驚，原來剛才自己走得急，給忘在白雲洞石床上了，便慌忙撥轉雲頭再次回到白雲洞。猿子猿孫一見袁公一眨眼就回來了，一擁向前想打探消息。袁公此時哪有心情回答他們一言半字，舒展雙臂，直奔石床而去，那如意冊完好無損放在石頭床上，袁公急急慌慌拿了如意冊兒，翻身複上天門。剛至半空中，正好撞上雷公電母一群神仙，駕着雷車，飛奔而來。電母閃電亂劈，火鞭飛舞，如同金蛇走躍。袁公大吃一驚，心說：“這個老婆子好生厲害！他還懂得幾分劍術！”正要取出雌雄二丸與電母賭鬥，隻見雷部謝仙等人擊起連鼓，如山崩地塌之聲，四周雷火熊熊燃燒，把袁公困在火城之中，差點燒掉皮毛，吓得袁公捂着耳朵，閉着眼，口中叫道：“各位有話好說，不要動粗啊。”雷公說：“奉玉帝聖旨，如拿了如意冊，速速交上，有無，請到修文院回話。”袁公連聲說道：“拿了拿了。”一邊說，一邊暗自思量：既然是玉帝派人捉拿我，為什麼卻讓我到修文院去？想來是讓我尋取原書，這修文院是我老袁自家地盤，隻需要出諸袖中即可。此時，十分的驚恐，已經放下了七八分，況且剛才已見識了雷神威力，怎敢違抗。當下雷公謝仙便取出鐵煉子套在袁公的脖子上，駕着雷車，一會兒就進了天門，直奔修文院而來。正是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且說那修文舍人祢衡，早已升座，不多時，隻見旌旛[jīng fān]寶蓋，簇擁着北鬥星君而來，修文舍人下得台階将北鬥星君迎入，兩人見過禮，讓星君坐在上首。然後，雷公電母将袁公押進修文院，交接完畢，就回去複命去了。卻說袁公被一陣雷電搞得煩躁不已，回到修文院後還如醉如夢呢，左右吏卒，押着袁公跪在台階下，高聲禀道：“偷書賊已被擒來！”袁公擡頭一看，隻見兩邊旌旗齊整，棍棒森嚴。偷偷往上看，上面端端正正坐着兩位審批官，右邊是修文舍人，也就是修文院自己的上司，倒沒太在意，左邊皂衣玉簡，分明是北鬥星君！這一下吓得可不輕，原來呀，南鬥注生，北鬥注死！即便是你顔回楊烏這種短命之人，若能讓南鬥星君給你添上幾豎幾畫，就能活到九十一百的，即使是閻羅王也不敢勾你性命；如果招惹了北鬥星君不高興，他把筆尖略微這麼一動，立馬就沒了性命，即使是玉帝下一千道赦書，也休想讓人起死回生！今日必定是兇多吉少，叫誰誰都害怕呀？袁公一見，不等上面開口問話，連忙雙手托舉如意寶冊獻上，連連磕頭，隻稱死罪。北鬥星君喝道：“孽畜！你擅啟天封，私偷秘法，監守自盜、罪加一等，按法當斬！”袁公磕頭不止，口稱饒命。祢衡舍人問道：“你有無洩露天機？如實招來！”袁公說：“俺老袁一生不說謊話，那如意冊上各種變化之法，已整整齊齊刻在白雲洞兩旁石壁上了，若說洩漏，确實不曾見過生人之面。”星君暗暗想道：這畜生倒也老實。又喝問道：“你把秘冊刻在石壁上，是何用意？”袁公說：“常說上天無私，怎麼還有秘字；既然是秘字，就不該留下此書；既留下此書，便是要留傳千古。玉帝箧qiè藏，俺老袁石刻，都是一個意思。”舍人喝道：“畜生休得強辭奪理！”
袁公慌忙叩頭，連稱死罪，說：“俺老袁一生正直愚鈍，隻是據理陳述，怎敢強辯。”舍人說：“聽說這玉箧是天庭法寶，有三不開：無混元老祖法旨不開，無九天玄女娘娘法旨不開，無玉帝法旨不開。你這畜生，怎麼弄開的？”袁公道：“開始時，确實是三番兩次都打不可，最後志心guī皈命，乞求吾師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弟子道法有緣，永作護法，不敢為非，這箧蓋就立馬揭開了。如果确實打不開，俺老袁也就罷，絕不會叫個碾玉匠碾開來去看。早知天條如此森嚴，玄女娘娘也不該讓俺打開，結果落個這樣的罪名。以前常恨着世路狹窄，老是在一封柬帖、一篇文字上，定人罪名，誰知天庭浩蕩，就因為看了三寸長短的小冊子，不僅不體察我好道之心，反而定我個偷書之賊，後悔晚矣，但死不甘心。”祢衡舍人聽袁公說到世路狹窄幾句話後，不僅黯然神傷，感同身受，回想起自己得罪劉表，也不就是因為自己與孫策的一封書信嗎。況且自己生性剛直，見袁公情辭慷慨，涕泗交流，心中十分不忍，便對着北鬥星君說：“這畜生所言，倒有幾分道理，論起道法流傳，也有因緣在内；況且是九天玄女娘娘的高徒，有煩真君同在玉帝面前保奏，允許他改過自新，不知真君意下如何？”星君道：“他本是先生屬下人員，悉聽尊便，隻是這番鞫[jū] 問，百神盡知，需要寫個供詞，以便回奏玉帝。”舍人道：“真君所言極是。”便讓左右将筆墨紙硯遞給袁公。袁公此時已知道舍人有心為自己開脫罪責，不勝歡喜，連忙取筆寫道：
供狀：袁公不知年歲，以前在雲夢山白雲洞居住修道，因本師九天玄女娘娘舉薦，蒙帝恩封為白雲洞君，掌管九天秘書，屬修文院，值守多年，并無過失。近因九天仙真俱赴蟠桃壽宴，自念道微德薄不得從行。不巧私見天書，欲窺秘冊，兩次揭取箱蓋未果。志心祝禱本師九天玄女娘娘保佑，方才開箱見書。自認為天上無私，欲作人間不朽，便将天書刻于白雲洞石壁之上，緣法自信，專擅難辭，然皆好道之心，并無私念邪欲。倘蒙赦宥，情願專心護法，不敢妄洩凡人，如有違心，天誅地滅，所供屬實。
北鬥星君看罷供狀，笑道：“倒是把自己扒拉的幹幹淨淨啊。”袁公跳将起來說道：“俺老袁不但身上幹淨，心裡也幹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比他人言三語四。”舍人和左右都笑起來。當下星君和舍人起身，引着袁公來到靈霄寶殿，回奏玉帝道：“袁公犯罪雖深，情詞可憫；況且混元老祖曾留下四句話：玉箧開，緣當來；玉箧閉，緣當去，緣者袁也，或許袁公有緣，是以玉箧自開。他既無邪心，宜看在九天玄女的面上，從寬釋放為便。”玉帝準奏，免其死罪，革去白雲洞君封号，改為白猿神，讓他看守白雲洞石壁密文。又發下天符一道，讓本地城隍土地，趕走猿子猿孫，一切黨類，十裡之内，不許停留，單單隻留袁公一個居住。如若妄傳凡人，生災作耗，一同治罪。袁公謝恩已畢，玉帝傳旨，将禦前白玉寶爐賜與袁公。這爐名為自在爐，若袁公在洞修行，寶爐香煙缭繞，自然不斷，直透天門；倘若袁公離開洞門，香煙便自行熄滅，說白了，就是用寶爐中的真火，降住袁公的野心，使他不敢胡作非為。袁公又謝了恩，奏道：“臣所居雲夢山白雲洞，雖然險峻偏僻，卻未與塵世完全隔絕，聞仙官張楷/能作五裡霧，願乞天恩借來，遮掩洞門，以免他人觊觎。”玉帝準奏道：“若要霧不須煩勞仙官。”便叫來掌管天庫的，取出一件希奇無價之寶。這寶貝名叫霧母，原來上天有四母，都是天上至寶：第一是氣母，包裹着大千世界，轉輪其中，也就是彌勒禅師手中提着的布袋。
第二是風母，藏着八方風氣。由風伯飛廉掌管
第三是雲母，是混沌初分時，山川之氣所結。團團如華蓋相似，其雲五色不一。若遇豐年，雲呈黃色；若有兵寇，雲呈青色；若有死喪，雲呈白色。黑雲主水，赤雲主旱。若五色蔥青，則為祥瑞之兆。由雲師屏翳掌管
這第四目，便是這個霧母，形狀就像一副布簾，長約八九尺，又叫霧幙。展開一點，就如同開揭開蒸籠一般，熱騰騰噴将出來。若全部展開，則大霧彌漫百裡，把整個乾坤給罩的嚴嚴實實。等到卷起來以後，大霧頃刻散盡。話說軒轅皇帝在位時，有個諸侯昏庸無道，他就是蚩尤，蚩尤得了這個霧幙，能緻大霧。蚩尤又制造出來刀槍劍戟和弓弩，然後就自恃天下無敵，并鼓衆造反，要奪黃帝的天下。黃帝和蚩尤在涿鹿展開大戰，（位于現在的河北省張家口市），黃帝大軍被霧氣迷惑，東西不辨，一連三天三夜，不能取勝。後來，九天玄女下凡，教給黃帝陰符秘策，制造出了指南車。車上站着一個木頭人，木人伸一隻手，手又伸出中指，随便你車子左旋右轉，這木人伸出的那隻手的中指所指的方向，就是南方。于是，黃帝便大破蚩尤兵馬，并将蚩尤斬首。蚩尤的血流到地上，便變成了鹽，也就是我們炒菜的食鹽，傳說今天陝西省慶陽市城北的鹽池就是蚩尤的血變成的。因為蚩尤制造了兵器，罪孽深重，是以後人就吃鹽，實際上就是在喝蚩尤的血。這霧幙後來就被九天玄女給收了，并獻給玉帝，收藏在天庫之中。
閑話少說，書歸正傳。話說玉帝見袁公一心護法，并無虛诳，又是九天玄女的弟子，就取出霧幙交與袁公，作為白雲洞震洞之寶。并囑咐說：“此幙隻用展開一尺左右，便有十裡濃霧，不可全部展開，否則會對世人不便。”又說：“你從今以後改過從善，專心修道，還有上升之日。要不然，你将天誅不赦，永堕無間地獄。”袁公不住點頭稱是，拜辭了玉帝。當下修文舍人再拜，奏請禦封，仍将玉箧封記，供養本院。北鬥星君亦拜辭而出。袁公去修文院拜謝了舍人，又去北鬥司拜謝了北鬥星君。然後右手擎着白玉爐，左腋下夾着霧幙，便離開了天界，朝着雲夢山白雲洞中鑽去。那群猿子猿孫已被山神土地奉旨驅逐幹盡，隻剩下袁公一人，非常凄慘，還好，玉帝留了他一條性命，又得了兩件法寶，正所謂喜憂參半。于是，便将寶爐陳設于石室之前，隻見香氣袅袅直透九霄雲外。又将霧幙展開一尺左右，懸于洞口，果然白氣騰空，須臾之間，散成十裡濃霧，白山洞瞬間如同被白面包裹，看不見洞外一星半點，從洞外向裡看也是如此。袁公大喜說：“世上事多半是有名無實，這個洞也是名不符實，從今以後，才能真正的稱得上白雲洞啊。”說罷，來到寶爐前，磕了四個頭，以謝天恩。從此以後，天天如此，不敢懈怠。每年端午節正中午時，便把霧幙卷起，到天庭，朝見玉帝，謝罪一次，過了午時，仍回洞中，再将霧幙展開挂上，内外隔絕，别是一番天地。那洞中倒也寬大，各色名花異果，四時不絕，也夠袁公享用了。
袁公自此以後，隻在洞中修真養性，閑時便取出雌雄二丸，戲舞消遣。兩壁上雖刻着一百單八條變化之法，仔細參求，都是偷天換日、追魂攝魄的伎倆，其中有豆人紙馬、鬼刀神劍種種害人之術。袁公道：“怪不得玉帝再三強調，不許洩漏人間。這般法術，分明是金剛禅外道，與自己心性不合。早知如此，開那玉箧幹嘛呢。”心中懊悔不已，想到此，便取筆在石壁密文後面添了幾行字：“此系九天秘法，上帝所惜。倘後人有緣得之，宜替天行道，保國佑民。每年臘月二十五日夜半子時，銜刀披發，登屋跨脊，向北鬥設誓：弟子某修持道法，于今若幹年，并無過失，倘生事害民，雷神殛[jí]之。”共七十六字，并把它刻在石壁上。有人會問，這是什麼意思？因為袁公在修文院承認拿了如意冊後，就發下毒誓，恐怕以後有得秘法之人，心術不正，自己受到牽連。他自己曾被雷神擒拿、北鬥星君勘問，是以說持法者通陳北鬥，生事者受報雷神。臘月二十五日乃玉帝親自到人間巡視的時間，現在才看出袁公本心好道，并無私念也。雖然如此，依我看，既然刻在石壁上，必會生出是非。想來是緣會當然，是以天庭也不曾讓他銷毀。這才招來了偷書賊，導緻秘法外洩，并讓人世起波瀾，真是：
有事不如無事好，人心怎比道心閑。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