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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蒙塵的飛魚服與繡春刀——聊聊明朝錦衣衛的浮沉史

作者:傾聽曆史觀

#曆史開講#

說到特務,大家都不陌生。70、80後及更早的老前輩沒準還會習慣性的在這個詞彙前邊加上個“狗”字——畢竟在兒時看過的那些影視劇中,但凡出現過的特務就基本沒幾隻好鳥,統統都是大反派或其走狗。

未曾蒙塵的飛魚服與繡春刀——聊聊明朝錦衣衛的浮沉史

說到特務,往往讓我們想到各種大壞蛋

但實際上特務應該算是個不褒不貶的中性詞,專指那些為安全、軍事、政治系統服務的特殊從業人員,通常屬于政府雇員。隻不過他們一般都是以秘密的方式執勤,職責是處置國内外的威脅,保障國家安全。是以像我們熟知的FBI、CIA、克格勃、軍情六處、摩薩德等機構其實都是特務組織,當然也包括大陸的有關部門在内,這是一國政府履行職責不可缺少的部分,總不能說幹這個活兒的就都是壞蛋吧?

雖然敵之英雄,我之寇仇是沒錯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論。

要是提起古代的特務,稍有點的曆史常識的人第一時間能想到的,應該都是明朝。

明朝是華夏上下五千年間,唯一一個推行特務統治并貫徹始終的王朝,也是特務組織多如牛毛的一個王朝,尤其擅長“建廠”——比如成立于永樂十八年(公元1420年)的東輯事廠,即大名鼎鼎的東廠;比如始建于成化十三年(公元1477年)的西緝事廠,即西廠;再如于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由大太監劉瑾親手組建的大内行廠,亦稱内廠。話說這可不是大明朝在招商引資、興辦工業,實際上甭管這廠那廠,統統都是監察、特務和秘密警察機關。隻要亮出名号,無論官民無不戰戰兢兢,有清場淨街、小兒止涕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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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衛特務是大明朝最出名的“特産”之一

也正因為如此,除了皇帝以外幾乎就沒人不煩這幫狗特務的,隻要一有機會就會群起而攻之。是以在明朝當特務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稍不留神就會被幹掉。比如一度能力壓東廠的西廠,就曾遭兩立兩撤,總共就存在了不到10年。至于内廠就更慘了,因劉瑾而生又因劉瑾而亡,前前後後加一塊也沒撐過5年。

真正能熬過各種大風大浪而屹立不倒的,唯有東廠和錦衣衛——我們熟知的“廠衛”其實指的就是這兩大特務機構。隻不過相比生于朱棣之手又随朱由檢而亡的東廠,錦衣衛才真正算得上伴随了大明朝的始終,一場戲都沒落下過。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關于錦衣衛的那些事。

01

雖然明朝才是特務的天堂,但并不意味着此前的曆朝曆代就沒有特務。

現有文獻記載的大陸最早的特務組織出現在西漢,其締造者竟然是以仁政愛民、施政寬厚而著稱的漢文帝劉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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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想到恐怖的诏獄居然是千古大仁君劉恒搞出來的?

其實劉恒也是不得已。自劉邦駕崩後,諸呂擅權、皇帝形同傀儡,并與擁護劉氏正統的勳貴集團展開了激烈的鬥争。最終雖然是後者赢了,并擁立劉恒繼位,但這幫實際上控制了朝政大權的勳貴們連皇帝都敢廢黜,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幹的?是以在劉恒繼位前,非得逼着周勃親口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否則連長安城都不敢進。

可想而知當時劉恒這個皇帝當得有多憋屈和無奈。他非常想把周勃等權貴一網打盡,可問題是如果他通過朝廷正規的司法程式來處置這些人的話基本是白費勁。因為這幫家夥一來沒有造反,二來爪牙遍布朝野,即便送去受審結果肯定也是無關痛癢。

于是在劉恒完成周密準備後,就成立了一個直屬于皇帝的特務組織——诏獄,也稱廷尉獄。這可不是座簡單的監獄,高峰時擁有數萬偵緝、抓捕、審訊人員,關押了十多萬人。也正是依靠诏獄,劉恒才将周勃等桀骜不馴的權貴一網打盡。

漢武帝劉徹在位時為加強對地方的控制,又成立了個名為直指繡衣使者的秘密警察機構。繡衣使者名義上是禦史府的禦史,但實際上與明朝的錦衣衛非常相似——身穿繡衣,手持節杖和虎符,四處巡視督察,發現不法問題可直接代天子處置,視正常司法秩序于無物。

繡衣使者一直活躍到新莽時期,直至漢光武帝劉秀将其取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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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雖然是虛構的,但裡邊的間諜、特務卻是有來頭的

三國時期,曹操曾以幕僚為主成立過一個負責内部情報、通信的組織,名為“霸府”,針對敵國情報還設立了一個秘密間諜機構“校事”。後來孫權也有樣學樣,不但成立了名為中書、典校的類似組織,還将其發展成監視國内大臣權貴的特務組織,一時間搞得天怒人怨:

“呂壹、秦博為中書,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壹等是以漸作威福,遂造作榷酤障管之利,舉罪糾奸,纖介必聞,重以深案醜誣,毀短大臣,排陷無辜。”(《三國志·卷五十二·吳書之張顧諸葛步傳第七》)

最後孫權為了避免被唾沫星子淹死,隻好将其解散了之。

南北朝時的北魏也有類似東吳的這類組織,名為“侯官”,職責為“增置内外侯官,伺察諸曹外部州鎮,至有微服雜亂于府寺間,以求百官疵失”(《魏書·卷一百一十一·志第十六》)。後來也是因為反對聲音太大,被魏孝文帝元宏裁撤掉了。

北朝有的,南朝當然也不能讓其獨美,是以南齊也搞出了個“典簽帥”,由皇帝的親信出任,充當耳目,到處打聽有誰想造反。

傳說中唐朝到處都是特務,但事實上史書有載的“正經”特務機構隻有兩個。其一是麗景門大獄,由武則天所設,專供來俊臣等酷吏審理案件。這座監獄本因設于麗景門而得名,但因“言入此門者,例皆竟也”(《舊唐書·卷一百八十六上·列傳第一百三十六》)——就是說不管誰隻要進了這座監獄的大門,就全得橫着出去,是以而得名“例竟門”(這裡的“竟”有完結、完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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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俊臣、周興等人的官方身份是司法官員,是以隻是酷吏而非特務

其二則為“察事廳子”,由中唐時期的大太監李輔國所建,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一個專職秘密警察組織:

“宰臣百司,不時奏事,皆因輔國上決。常在銀台門受事,置察事廳子數十人,官吏有小過,無不伺知,即加推訊。府縣按鞫,三司制獄,必詣輔國取決,随意區分,皆稱制敕,無敢異議者。”(《舊唐書·卷一百八十四·列傳第一百三十四》)

除此之外,以李輔國為首的宦官還控制了羽林衛、神策軍、金吾衛等精銳禁軍,将正規軍隊改造成了類似東廠的特務,這才有了操控朝權,甚至能決定皇帝興廢、生死的可能性。

宋朝的特務機構,就是大名鼎鼎的皇城司了。

皇城司的前身武德司早在五代時就已出現,主要職責是監視和刺探那些成天想造反的藩鎮軍頭。北宋立國後沿襲了這一傳統,并在太平興國六年(公元981年)由宋太宗趙炅改名為皇城司。

皇城司在組織上不受百官管轄,直接對皇帝負責,職責上看上去與錦衣衛很類似,比如都要負責宮禁宿衛和保衛皇帝安全,同時也有刺探情報和秘密監察臣僚的特權。但兩者間的差别也是巨大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皇城司隻有偵察權,卻沒有緝拿、審訊和判決的權力。一旦發現了問題理論上隻能上報皇帝,并由皇帝指派朝廷的有關法司進行處置,皇城司本身并無執法權。

建立了元朝的蒙古人沒有搞特務的傳統,又不肯接受漢制,是以終元一朝也沒有過什麼正經特務。同為異族入主中原所建的清朝,在各種野史及文藝作品中卻是一副特務橫行的場面,又是粘杆處又是血滴子的,搞得好像比明朝都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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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杆處名不副實,血滴子子虛烏有

其實這都是在胡扯。

血滴子是子虛烏有,粘杆處倒是确有其事,早在康熙朝就出現了。粘杆處又名尚虞備用處,本是個協助護衛皇帝出巡和負責皇帝娛樂的内務機構。雍正皇帝胤禛争儲時,曾利用粘杆處刺探情報、清除異己。即位後,胤禛保留了粘杆處刺探情報的功能,并賦予其一定的緝捕權,但僅限于内奏事處——每天粘杆處侍衛都要去内奏事處接收奏折,如發現奏事處有形迹可疑之處,粘杆侍衛有權緝拿,但還是沒有處置權。

02

是以說曆朝曆代基本都有特務,但唯有明朝才配得上特務統治的“榮譽稱号”。為啥?因為在其他朝代的特務機構要麼并非常設,要麼通常隻有偵察權,頂多再加上個有限的緝捕權,審訊權和判決權絕不輕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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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特務組織來說,審訊基本等于刑訊,是他們能否淩駕于正規法司之上的關鍵

比如唐朝的例竟門大獄。盡管武則天設定這一機構的目的和造成的結果與錦衣衛、東廠沒啥差別,可在裡邊幹活的來俊臣、周興等人卻分别擔任着禦史中丞和刑部侍郎的官職,是正經的朝廷法司官員——我們可以指責他們是酷吏,但絕不能說人家是特務。

為啥?

因為特務這玩意吧,除了皇帝就沒人不煩。本來大家日子過得好好的,就算為了争權奪利明争暗鬥,哪怕是出了錯犯了罪,一切都是有章可循、是在可知的規則範圍之内處置的。即便是皇帝,在事實上也沒有随随便便将臣子“推出午門問斬”的這種隻會出現在話本、戲文裡的特權。甚至他想下達一條政令,也要跟臣子們進行協商和讨論達成一緻才行,否則就是亂命,有關部門會予以封駁,讓皇帝的面子栽進泥坑。

但有了特務就不一樣了。特務隻聽皇帝的話,有淩駕于朝廷正規法司之上的特權,可以随意抓捕、刑訊、審判任何人。而且這一過程無需公開,更不允許除皇帝外的任何機構和個人的監督,簡單來說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是以隻要有特務,任何人的生命和财産安全乃至于個人隐私都是無法得到保證的,這是那些好不容易才爬上權力和财富頂端的勳貴重臣所無法容忍,隻能你死我活。而這樣一來的結果就是君臣關系徹底破裂,這是任何一個王朝和皇帝都無法承受的結果。

是以在絕大多數的正經王朝裡稍有理智的皇帝,對待特務的态度都是非常慎重的,要麼敬而遠之,哪怕确有需要也僅授予其有限的權力,比如刺探情報、充當耳目。是以我們才會看到那些特務大行其道的年代,要麼處于分裂亂世,要麼就是皇權受到了極大的威脅,才拿特務來應急。一旦形勢好轉,特務機構就會很快遭到裁撤清洗,趕緊重建和諧的君臣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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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朝都把特務當塊用髒就扔的破抹布,隻有明朝例外

唯獨明朝是個例外。而這一切,就是從錦衣衛開始的。

元至正二十四年(公元1364年)朱元璋打敗陳友諒,正式成為江南義軍總瓢把子,于是順勢稱吳王。這都當上王了,架子自然得擺起來,于是他成立了個名為拱衛司的侍從親軍組織,下轄十七衛兵馬,隸屬于都督府,負責吳王殿下的安全保衛工作。

4年後,朱元璋稱帝,立國大明,又改拱衛司為帳前總制親軍都指揮司,仍轄十七衛親軍指揮使司,分為中、左、右、前、後五衛軍和儀銮司。直到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老朱才罷廢親軍都尉府和儀銮司,設定了錦衣衛。

也就是說,錦衣衛出身朱元璋的侍衛親軍,最初的使命的安全保衛和舉牌子站崗,跟特務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那為啥都立國15年了,老朱卻突然弄出來錦衣衛這麼個特務組織,還在其下設南北鎮撫司及十四衛所,負責護駕侍衛、偵察緝捕以及典诏獄?

原因是胡惟庸案。

胡惟庸這個人吧,你說他擅權跋扈、結黨營私、A錢腐化都說得過去,唯獨說這厮要造反,整個大明朝好像除了朱元璋外沒人相信。就算他真的想過造反,可隻要被高坐帝位上的那位皇帝陰森森的眼神掃過,怕是再大的野心、再強的權欲也會在瞬間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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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造反就是個笑話,朱元璋盯上的也不是他這個人

笑話!在老朱面前玩造反,還不如趕緊抹了自己的脖子來得痛快。

但朱元璋非得說胡惟庸要反,其實針對的不是胡本人,而是他屁股下的那個相位。

帝制時代的王朝就像一個家族企業,皇帝是董事長,他的兄弟子孫以及親戚是股東,一切朝廷官員都是打勞工。而宰相這個百官之首,則相當于職業經理人出身的總經理。

是以宰相的權力很大,大到了可以讓皇帝睡不安穩覺的程度,是以自秦漢以來一直不停的遭到削權和分權。但皇帝可以撤換宰相,卻無法取締宰相這個職位,因為前一個舉動會受到大部分官員的擁護——畢竟大家都在排隊等着當宰相,在位的不滾蛋哪輪得到候位的?後一個舉動卻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支援——要是宰相都不存在了,大家辛辛苦苦當官還有個啥奔頭?

再者要是沒了宰相,所有的政務就得全壓到皇帝頭上。這個天大的工作量可不是凡夫俗子能承受的,就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也受不了。

但朱元璋覺得自己行,就打算試試。

可問題是就算他抓到胡惟庸的小辮子,再交給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審理,搞死老胡不成問題,但要想廢掉宰相,肯定還是沒有一個官員會支援。

為此,朱元璋決定大開殺戒,這才設立錦衣衛,負責胡惟庸案的後續處置。而首任錦衣衛指揮使毛骧也不負所托,羅織罪名誅殺包括南韓公李善長、吉安侯陸仲亨、延安侯唐勝宗等開國功臣在内的3萬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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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借胡惟庸案,終結了中國數千年以來的宰相傳統

在層層疊疊的人頭和腥臭沖天的血泊中,朱元璋再宣布大明朝從此沒有宰相了,果然就沒有人敢反對了。

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因太子朱标病亡以及為太孫朱允炆接班鋪路,朱元璋又指使錦衣衛指揮使蔣瓛掀起藍玉案,涼國公藍玉遭剝皮實草、抄家滅族,包括宋國公馮勝、穎國公傅友德、懷遠侯曹興等軍中悍将1.5萬餘人慘遭殺戮。

在這兩大案中“居功至偉”的錦衣衛前兩任指揮使毛骧、蔣瓛在事後均被卸磨殺驢以平息衆怒。随即老朱宣布錦衣衛濫用職權,依勢作寵之罪,将内外刑獄從其職責中廢除,交由法司處理。

可見,朱元璋對待特務的态度跟以前的皇帝其實沒啥差別,都是有用時就用一下,用完了就當塊破抹布有多遠扔多遠。

可是他的子孫,顯然有不一樣的想法。

03

明成祖朱棣“靖難”成功以後,面臨的一大難題就是對建文餘黨的處置。在被方孝孺徹底激怒以後,朱棣對這個群體的态度就是斬盡殺絕。然而朝野上下對建文餘黨普遍持同情的态度,要是按正常的司法程式,朱棣顯然無法達成目的。

于是他想到了已經淪落為清冷衙門達10年之久的錦衣衛,并任命紀綱為錦衣衛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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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紀綱是錦衣衛曆史上最嚣張跋扈和惡名昭彰的指揮使,應該是沒錯的

終明一朝有史可查的37任錦衣衛指揮使中,要論膽大包天和肆意妄為,還真沒人敢跟紀綱相比。他不但利用搜捕建文餘黨之機大肆高瓜蔓抄、過度株連,大肆刑訊、屠戮忠臣義士,還私藏帝王冠冕、暗蓄私兵、武器,意圖謀反。最終陰謀洩露,紀綱也被朱棣淩遲處死。

可以說錦衣衛史上最高光的時刻,就出現在紀綱給他們當老大的那15年間。

當時的紀綱嚣張到了什麼程度?可以說除了朱棣外,任何人他都不放在眼裡、都敢不給絲毫面子。甚至到了後來,他連朱棣的老虎屁股,都敢去摸一把:

“端午,帝射柳,綱屬鎮撫龐瑛曰:‘我故射不中,若折柳鼓噪,以觇衆意。’瑛如其言,無敢糾者。綱喜曰:‘是無能難我矣。’遂謀不軌。”(《明史·卷三百七·列傳第一百九十五》)

這簡直就是趙高指鹿為馬的明朝翻版——紀綱故意射不中,然後非得說自己射中了。結果當着面色鐵青的皇帝朱棣的面,在場的文武百官居然無一人敢站出來,指責這厮胡說八道!

隻可惜紀綱打錯了算盤。畢竟朱棣可不是胡亥,而是史上除了他老子和漢武帝劉徹外幾乎最霸道的皇帝。是以在發生了端午節射柳事件以後,朱棣對自己大搞亂搞特務統治的做法進行了反思。反思的結果之一,就是下令将紀綱逮捕并審訊。而有關法司剛審了不到一天,皇宮大内就空降來了一道“聖谕”,直接給出了判決結果,即“謀大逆”,處淩遲之刑。

話說明朝的皇帝不尊重司法,粗暴幹涉審訊、判決的事例數不勝數。但像朱棣這樣連最起碼的程式都不走,一日之内包辦抓捕、審訊以及判決的例子,在明朝276年的曆史中仍是絕無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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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祖朱棣拉開了特務統治的大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而他反思的結果之二,就是必須加強對特務的制約和控制。不過朱棣采取的辦法,不是像朱元璋那樣限制錦衣衛的特權甚至将其裁撤、清洗掉,而是成立了一個新的特務機構——東廠,用特務來鬥特務。

這種奇葩的腦回路,也就朱棣才有。而明朝的特務統治,事實上也正是從朱棣手中開啟的,并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

那麼錦衣衛和東廠,到底誰更厲害?

理論上來說,錦衣衛是比不過東廠的。畢竟後者從誕生的那天起,錦衣衛有的特權人家就一個都沒落下,同時還負有監視錦衣衛的職責。更重要的是,錦衣衛雖然名義上是天子親軍,但畢竟是軍隊編制,少不了要跟朝廷的各種官署機構打交道,難免彼此間會涉及到利益牽扯、互相制約。而作為錦衣衛最高長官的指揮使,盡管統統都是由皇帝的心腹、親信擔任,但在身份上仍屬于臣子,而且都是有家有口的。哪怕手中的權力再大,除了像紀綱那種要造反的誰敢把事情都做絕了?就算自己不怕事,難道還不得替子孫後代的前途考慮?

是以甭管錦衣衛看上去有多可怕,但也有惹不起的人和不敢管的事。但對于東廠而言,這都不是事。

因為東廠的首領,統統都是皇帝的親信宦官。這些公公身有殘疾,無子孫拖累之憂,家族羁絆也少。身為皇帝的家奴,他們的生死榮辱僅取決于皇帝一人,是以隻要能令皇帝滿意,别的事情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更何況東廠駐在皇宮之内,錦衣衛則身處宮外——錦衣衛想給皇帝傳遞消息、打小報告需要走正規程式具疏上奏,而東廠隻要動動腿、張張嘴即可。是以誰跟皇帝更親近、更受信任,就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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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和東廠不僅有競争關系,大部分時間裡還是冤家對頭

當然,這個推論僅存在于理論上。錦衣衛和東廠到底誰更厲害,還得看每個明朝皇帝自己的想法。

04

那麼咱們就從朱棣開始,挨個捋捋每個明朝皇帝的想法。

在朱棣“靖難”的過程中,如鄭和等宦官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深受他的信任。是以在殺掉紀綱、設立東廠之後,錦衣衛完全淪為了東廠的外圍和輔助組織,繼任的錦衣衛指揮使賽哈智完全淪為了擺設。

但朱棣畢竟還是留了一手——規定除了東廠“廠公”以外,其他如掌刑千戶、理刑百戶,各房掌班、領班、司房等中下級屬官,統統由錦衣衛充任,并定期服役、按時輪換。這就相當于在讓東廠監視錦衣衛的同時,又預設錦衣衛給東廠摻沙子,以平衡廠衛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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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廠衛誰更厲害,主要還看各自老大的本事和“聖眷”

否則以永樂後期至正統年間東廠之強勢,極有可能将錦衣衛吃得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為啥?因為朱瞻基這個朱棣的“好聖孫”比他爺爺更青睐宦官。甚至為了開發那些傻了吧唧的公公們的智商,朱瞻基還設立了個宦官的教育教育訓練機構——内書堂,以提高公公們的文化素質,支援他們積極參與政事。

可以說明朝閹宦之禍的開端,正是在朱瞻基手裡開啟的,畢竟史書上同樣言之鑿鑿“宦寺之盛,自宣宗始”(《明史·卷一百六十四·列傳第五十二》)嘛。

至于朱祁鎮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待宦官比親爹還親,先是重用王振,後又授曹吉祥以大權。結果這倆貨一個回報給他個土木之變,另一個幹脆造了反,企圖開公公當皇帝之先河。連續被打臉兩次的朱祁鎮這才幡然悔悟,開始讓親信哈銘、袁彬擔任錦衣衛指揮使,重新平衡廠衛力量,不至于讓東廠一家獨大。

也就是說自打東廠成立直至曹吉祥叛亂的40多年間,始終将錦衣衛壓制得死死的,極端情況下錦衣衛指揮使在東廠廠公面前都得下跪磕頭。

但在從天順五年(公元1461年)起到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的下一個40多年間,情況則完全倒了個個兒。

因為王振和曹吉祥鬧得太不像話,從晚年的朱祁鎮(其實他死時才38歲)到朱見深、朱佑樘父子對宦官都不怎麼信任,導緻東廠的“聖眷”也随之一落千丈。像朱見深在位時為了鉗制東廠的勢力,幹脆又搞出來個西廠,讓大宦官汪直當提督,發動公公鬥公公。

等到汪直失寵,他又随手撤掉了西廠。那東廠怎麼辦?好辦,讓錦衣衛去辦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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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彬是在錦衣衛曆史上作用非常關鍵的一個人物

在王振、曹吉祥得勢時,錦衣衛指揮使馬順、逯杲都甘當其門下走狗,恨不能認他們當親爹。可是自對朱祁鎮有救駕之功的袁彬接手錦衣衛以後,便穩穩的壓制住了東廠。其後的繼任者門達、萬通、牟斌也均是深受皇帝信賴倚重之人,自然也能延續這種強勢,使得東廠不得不縮起頭來當了40多年的灰孫子。

東廠從永樂朝嘚瑟到了正統朝,終于嘚瑟大了掉毛,自打天順朝起就被錦衣衛踩在腳下。

一報還一報——最初的較量,錦衣衛與東廠1:1打平。

正德皇帝朱厚照即位後,宦官重新得寵。在當時号稱“八虎”之一的馬永成掌管東廠、谷大用掌管西廠,這就讓有“立皇帝”之稱的頭号大太監劉瑾一肚子不爽。偏偏他還跟馬、谷不和,于是就新設了個“大内行廠”、簡稱内廠,号稱監管一切官民廠衛。

但内廠畢竟新設,一時半會還用不順手。于是劉瑾幹脆攆走牟斌,讓自己的狗腿子石文義和張采同時擔任錦衣衛指揮使,從此錦衣衛再次淪為公公們的走狗和打手。

但在與東廠的關系上,錦衣衛憑借劉公公之威照樣穩壓一頭。隻不過此前錦衣衛的強勢靠的是皇帝,如今是劉瑾。

但劉瑾嚣張了沒幾年,在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就千刀萬剮了,内廠也随之被撤,但錦衣衛卻沒受到牽連和影響。為啥?因為相繼繼任錦衣衛指揮使的錢甯、江彬跟朱厚照都基情滿滿——這天底下最強的枕頭風要是吹起來了,有誰能受得了?

是以東廠還得繼續當縮頭烏龜,而且愈發的前途灰暗。為啥?因為整個大明朝除朱元璋外最不待見太監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就要上位了,而且還一屁股在帝位上坐了45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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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種影視劇中嚣張到極點的東廠,其實在大部分時間裡都被錦衣衛壓得死死的

朱厚熜對于宦官的态度就是可用而不可信,是以對于廠衛的偏重取舍就可想而知了。在整個嘉靖朝,能擔任錦衣衛指揮使、充當皇帝最信任的耳目和爪牙的,無不是他當年在安陸(今湖北鐘祥)“潛邸”時的心腹,如朱宸、駱安、王佐、陳寅、陸炳。尤其是陸炳,這位朱厚熜的奶兄在壬寅宮變還立下過救駕之功,堪稱是嘉靖皇帝的頭号親信和全天下最信任的人,官至太保、少傅、少保、太子太傅、太子太保——陸炳就此榮膺明朝第一個以公兼孤者,以至于《明史》都驚歎“三公無兼三孤者,僅于炳見之”(《明史·卷三百十七·列傳第一百九十五》)。

這樣的人物當上了錦衣衛的老大,東廠還有活路嗎?結果就是東廠廠公見到陸炳,都得跪地磕頭喊祖宗,就算被錦衣衛無故侮辱毆打,也隻能打掉牙齒和血吞。

是以說從正德元年到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的61年間,錦衣衛繼續維持着對東廠的壓制狀态,雙方比分也成了2:1。

從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到萬曆十年(公元1582年)的16年,是錦衣衛與東廠曆史上關系最奇特的一個時期。而造成這個奇怪景象的唯一原因,就是那位号稱“我非相,乃攝也”(《萬曆野獲編·卷九》)的大明朝第一權臣張居正。

畢竟在這16年裡,老皇帝朱載坖不管事,小皇帝朱翊鈞想管事卻管不成,這樣一來作為皇帝爪牙和耳目的廠衛特務們該如何自處?東廠提督馮保第一個跳出來表态——張居正是我大哥,他讓我幹啥就幹啥。

這下讓時任錦衣衛指揮使的劉守有還有别的活路嗎?隻能拼命表現,努力在張閣老面前争寵。說起來真是個笑話——曆代朱家皇帝對廠衛隻能打一個拉一個,從來無法将其擰成一股繩、合力替自己辦事。可這個天大的難題,居然讓張居正以一介臣子之身輕而易舉的就辦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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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朝曆史上能讓廠衛和諧共處的唯有張居正,皇帝都做不到

總之在這16年間,錦衣衛和東廠的關系無比和諧。也正是在他們的通力協作下,張居正的改革才能順風順水,暫時解決了讓大明朝立國二百多年來一直頭疼不已的财政難題。

是以朱翊鈞親政後恨不得将張居正開棺鞭屍,也就很好了解了。而且還是因為他的這位“張老師”的原因,朱翊鈞不再信任任何臣子,包括錦衣衛在内。于是已經倒黴了120多年的東廠,這下終于雄起了。

就連劉守有,都是靠向新任東廠提督張鲸行賄才逃過一劫。在萬曆朝的大部分時間裡,錦衣衛淪為了東廠的小弟,慘到了經常連指揮使都沒有。即便有,許茂橓、宋金、王之祯也都是無名之輩,唯有駱思恭值得一提。他不但在萬曆北韓之役和移宮案中居功至偉,兒子駱養性還在崇祯年間接了他的班——父子兩任錦衣衛指揮使,這在明朝是唯一的一例。

緊接着,東廠最高光的時刻就到來了。

在今天,我們對東廠很厲害的印象,其實都來自明熹宗朱由校在位、魏忠賢擅權的那個時期。在這位被奉為“九千歲”的、堪稱中國史上最牛叉的大宦官兼領東廠事務後,就一腳将不怎麼聽話的駱思恭踢開,把他的幹兒子田爾耕推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自此,廠衛再度合流,大興冤獄,殘害異己,勒索錢财,暴虐百姓,簡直可以為所欲為、無惡不作:

“當是時,東廠番役橫行,所緝訪無論虛實辄糜爛……民間偶語,或觸忠賢,辄被擒僇,甚至剝皮、刲舌,所殺不可勝數,道路以目。”(《明史·卷三百五·列傳第一百九十三》)
未曾蒙塵的飛魚服與繡春刀——聊聊明朝錦衣衛的浮沉史

魏忠賢當廠公是東廠最高光的時刻,不過隻維持了不到6年時間

魏公公确實夠狠,東廠也确實夠嚣張,不過屬于他們的高光時刻其實遠比我們想象的要短得多——從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魏忠賢開始飛黃騰達到天啟七年(公元1627年)被逼自盡,他也就發達了不到6年時間,随之就萬劫不複了,連帶着把東廠也帶進了溝裡。

崇祯年間,因為以曹化淳為首的曆任東廠廠公相對低調,而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不但為人比較正直,能力也不錯,是以錦衣衛在各種事物上均能壓倒東廠一頭。到了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朱由檢自缢煤山後,東廠随之消亡,結束了其為期225年的曆史。

但錦衣衛卻沒有立即步東廠之後塵。

因為錦衣衛除了是個特務組織外,本身在軍事情報、作戰等方面也發揮着重要的作用。是以在明亡後興起的各種南明小朝廷,可以不要東廠,卻缺不了錦衣衛。

是以錦衣衛才能殘存了下來。直到永曆四年(即清順治七年,公元1650年),最後一任指揮使馬吉翔死于咒水之難,才結束了錦衣衛長達269年的曆史。

未曾蒙塵的飛魚服與繡春刀——聊聊明朝錦衣衛的浮沉史

錦衣衛曆任指揮使名單——肯定不全、不準,但我盡力找了

哦對了,清朝入關後全盤繼承了明朝的各項典章制度,其中就包括錦衣衛。但很快滿洲王公重臣們就體會到了前朝同行的煩惱,紛紛要求皇帝把這個讨人厭的玩意給裁撤掉。于是清朝的錦衣衛僅存在了不到一年,就灰溜溜的被摘牌了。

從此世間再無錦衣衛。

05

飛魚服和繡春刀,是我們對錦衣衛最深刻的印象吧?但事實上這僅是錦衣衛标配三件套中的兩個。剩下的那個則是腰牌,根據官職、級别的不同由不同的質地制成,功能相當于工作證,用來證明持牌人的錦衣衛身份。

未曾蒙塵的飛魚服與繡春刀——聊聊明朝錦衣衛的浮沉史

飛魚服、繡春刀和腰牌齊備,才算是錦衣衛的标配

也就是說,隻有湊齊了這個三件套,才是一個正牌的錦衣衛。

為啥要強調這一點?

因為錦衣衛有着嚴格的編制限制,最初僅負責侍衛儀仗時,标配隻有1500人。後來随着職能和特權的不斷擴充,人員也在不停的擴充和注水,比如遍布全國、藩屬國、敵國的密探,以及充當外圍組織的跑腿、線人和打手等等。再如明朝皇帝獎勵有功人員,最常見的賞賜之一就是授予個錦衣衛千戶、百戶乃至總旗、小旗銜,還能世襲。這種人最後多到數不勝數,雖然是隻領工資不幹活,但也不能說人家不是錦衣衛。

于是乎到了明末崇祯年間,錦衣衛号稱擁衆15萬——要知道在當時大明朝的可戰之兵,也隻有不到50萬人而已。

然而錦衣衛的官方編制最多時也僅有萬人左右,剩下的隻能算是挂名或“臨時工”。錦衣衛的三件套中,這些人頂多能搞到把不一定正宗的繡春刀,腰牌和飛魚服是想都甭想。

尤其是飛魚服。按照明制,飛魚服是僅次于蟒服的二品賜服,除了錦衣衛外,内使監宦官以及宰輔蒙恩特賞也能穿,是以豈能輕授?按例,哪怕是正牌的錦衣衛也不是能随便穿着飛魚服的,隻有在作為欽差出京或随侍皇帝左右的情況下才能穿,否則就是僭越,輕則降職打屁股,重則砍頭抄家,都是沒準的事。

是以當我們在影視中看到錦衣衛抓個賊或下個館子都一本正經的穿身飛魚服……就當個樂呵得了。

未曾蒙塵的飛魚服與繡春刀——聊聊明朝錦衣衛的浮沉史

錦衣衛僅在伴駕或執行皇命時才能穿飛魚服

當然人們對于錦衣衛的誤解或者說片面認識還不止這些。比如相對于東廠、西廠等各種“廠”除了當特務、幹壞事外幾乎一無是處,錦衣衛能幹的正經事就太多了,比如搞軍事情報——無論是對蒙、對滿、對日戰争,還是打擊倭寇以及平息國内的各種叛亂,期間都有無數錦衣衛官員或密探在前線出生入死,或刺探軍情,或暗殺敵方政要将領,或親自參戰搏殺。比如在萬曆北韓之役中,錦衣衛就派遣了大批密探前往北韓和日本,琉球史書《曆代寶案》中就留有相關記載:

“琉球國中山王世子尚甯為護送官事,照得本年八月二十九日據:北京兵部差委錦衣衛指揮史世用奉使日本公幹,不意駕來隻遇風失所,待候造船回還,誠恐遠限,不得不速順搭小船至國。看得本員奚是。”

而率軍幹脆利索的取得第一次援朝戰争勝利的明軍主将李如松的另一個公開身份,則是錦衣衛指揮同知。在當時擔任錦衣衛指揮使的駱思恭,也因為在這場戰争中的突出貢獻獲得了朱翊鈞加官晉爵的獎勵。

可為啥我講不出錦衣衛的具體事迹,連引用個資料還都是琉球的?答案很簡單,因為史書都是文官弄出來的,而文官跟特務又是天生的死對頭,還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成天盡挨欺負了,還能指望他們說錦衣衛的好話?沒胡編亂造将其黑成煤球已經算是有節操的了。

未曾蒙塵的飛魚服與繡春刀——聊聊明朝錦衣衛的浮沉史

因為立場問題,文官述史時大寫特寫廠衛如何幹壞事,至于好事基本都當沒看着

是以今天的我們,就算想替錦衣衛說幾句好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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