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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作者:故事裡的是和事

#财經新勢力新春季#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去年我兒子結婚的時候,我還在外面接單,以後等他媳婦生孩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忙帶帶……像我們這樣一年不知照顧了多少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卻連有沒有吃飽都不知道。”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配圖 |《找到你》劇照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在大多數時間,工作都與我們的生存直接相關。無論我們是在主動尋找一個謀生的飯碗、不斷追求自己鐘愛的事業,還是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甚至消極逃避,它都是我們人生最重要的構成部分。

為了更好的生活,幾代中國人都在不斷适應着時代的變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不同代際、不同地域、不同階層、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個體多元多樣的三觀。

這一次,我們希望能請大家一起,記錄下自己以及身邊的人與工作有關的故事。記錄下我們的父輩們曾經所為之奮鬥的,也記錄下我們自己所困惑、怅惘與堅持的一切。

記錄下自己,就是記錄下今天。

征文長期有效,投稿發郵件至 [email protected],并在标題标注「尋業中國」。期待你的來稿。

尋業中國·Work in China丨連載10

本文通過第三人稱的描述,試圖呈現出我母親陳婉近4年的月嫂生涯,以及一群與她境況相同的月嫂們,是如何憑一己之力養家糊口的故事。

這個行業的興起曾給了她們希望,但其發展速度和逐漸的規範化,也不可避免地讓她們再次陷入生活的困境。

我有限的水準難以寫出這個群體萬分之一的辛酸,隻是希望能讓人們了解到,有這樣一群女性,她們如此堅強。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2012年,陳婉趕在12月份的尾巴隻身前往F市。

這是陳婉第一次來這裡,随着人群走出火車站的時候,濕冷的晚風夾帶着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内心的不安漸漸放大。但沉重的家庭負擔驅使着她必須繼續向前邁出腳步,不得有片刻遲疑。

陳婉手裡緊攥着一張紙條,上面是阿珠寫給她的位址,按着字條上寫的乘車路線,她提着一個單薄的行李袋坐上了公共汽車。

到達省婦幼醫院時已經晚上7點。給阿珠打了一通電話,近半小時後,才看見她從醫院裡匆匆走出來。

“怎麼這麼晚?這會兒我正忙着呢。”阿珠氣喘籲籲地說了一句,就做了一個手勢,示意陳婉跟着她走。

阿珠年紀比陳婉稍長幾歲,是一位已有6年經驗的月嫂,一個多月前陳婉經由出租屋房東的介紹認識的她。就在昨天,阿珠剛接到一個單子,産婦因胎位不正而選擇剖腹産,産後身體虛弱,這兩天她跟着雇主忙前忙後,顧不上休息。

“我先帶你去公司,向王老闆介紹一下就得回了。她在F市有房子,很少在公司,這不最近又來了幾個新人,正好給你趕上了。”阿珠邊走邊說。陳婉跟着阿珠快步在幾棟老舊的居民樓間七拐八拐,好在她的行李袋裡就裝了幾件換洗的衣物,不然就跟不上阿珠的腳步了。

前後不到10分鐘,一棟筒子樓出現在眼前。阿珠說:“公司就在3樓,今晚你就住這兒,以後出單回來也可以住這兒,不過就是有點擠。”

陳婉将目光移向3樓,隻見最左側一扇玻璃窗的外牆上挂着一張簡易的牌子,紅底黃字,寫着“XX月嫂公司”。

阿珠帶着陳婉進了漆黑的樓道,對于這片黑暗,她顯然已非常熟悉,麻利地上了二樓,才發覺陳婉并沒有跟上。阿珠不敢離開醫院太久,便又直接下了十幾級台階拉起陳婉的手:“你看着點兒路,以後走慣了就好了。”

穿過3樓一條狹窄的長廊,阿珠最終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鐵門前停下。打開陳舊的鐵門時,合頁傳出一聲尖銳的噪音,引得門内一群人紛紛朝這邊看了過來。

“公司”隻有兩室一廳,客廳狹小,陳設簡單,正對着門的地方立着一個櫃台,上面散亂地放着幾本宣傳紙頁,櫃台後面有一把皮質轉椅。門的左側放着一張灰色的舊沙發,沙發前是一個小茶幾。此外别無他物。

“王老闆還在吧?”阿珠問衆人。

“在辦公室呢。”夾雜着各種口音的幾個女人異口同聲道。在昏黃燈光下,她們的臉色看着有些蠟黃。

阿珠帶着陳婉走進去時,整個客廳顯得更逼仄了。“辦公室”的門就在沙發旁邊,阿珠敲了兩下,裡面立刻傳來了一個女聲。

“王老闆,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說的陳婉,”聽到回複後,阿珠邊開門邊說,“詳細情況您也都知道了,以後還得麻煩您多看顧看顧。這會兒我得趕快回醫院,有什麼要了解的,您盡管問她。”

說完,阿珠見老闆點了點頭,忙側身拉了一把陳婉,跟老闆說:“那我就先走了,您忙。”

阿珠跟王老闆本是舊識,自公司成立之初就在這兒工作,現在已經是公司的進階月嫂了。關門前,她小聲跟陳婉說:“有什麼不會的可以打電話問我,先走啦。”

一張席夢思床就占據了辦公室的1/3,床邊擺了一張書桌和一把靠椅。如果書桌上沒有被各色檔案堆滿的話,這裡倒是更像一間臨時休息室。

王老闆是一位50歲出頭的女人,體形肥胖,她靠在椅背上,身軀幾乎填滿了整把椅子。出乎陳婉意料的是,她隻問了一些基本的個人資訊,并沒有多問什麼。

“明天上午你先去把健康證辦了,然後回來參加教育訓練。”王老闆把身份證遞回給陳婉,“再交200塊錢教育訓練費。”

王老闆從不在公司過夜,離開前她特地交代陳婉:“記得去防疫站辦,不用去醫院。”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客廳裡一共有11個月嫂,其中4人跟陳婉一樣,是近兩天新來的,其餘的則都是剛“出單”回來、在公司裡等待繼續接單。陳婉跟她們聊了幾句,發現自己竟然是裡面年紀最小的——盡管當時她已經43歲。

月嫂的公用卧室在辦公室隔壁,小得隻容得下一張1.5米*2米的床,床旁邊剩下一條小道,可以讓一人側身通行。陳婉跟其他11人一起并排橫躺在床上,雙腳懸空探出床沿。盡管姿勢并不舒服,但不知為什麼,當她擠在這幾位陌生的月嫂之間時,心裡的那股從出車站就一直持續的不安,稍微減輕了一點兒。

第二天陳婉到達防疫站的時候,發現前來辦健康證的人還真不少,無意間聽到她們的對話,竟然有幾位也是月嫂。

“是不是有規定,月嫂都要來防疫站辦健康證?”陳婉有些不解,忍不住詢問。

幾位月嫂面面相觑,沉默半晌後,其中一位月嫂笑着開口了:“沒有的事,不過是為了省點錢。同樣的體檢項目,在醫院要貴得多呢。”

“是啊,在防疫站辦能省下不少錢。”另一位月嫂點頭附和。

從防疫站回來後,陳婉開始了為期一周的“崗前教育訓練”。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沒有專門的教育訓練老師,是王老闆自己給新人們講,沒去接單的月嫂們則臨時充當了助教。

後來陳婉才知道,王老闆自己就是月嫂出身。前幾年月嫂行業方興未艾,她看出了這個行業的前景,趕在市場飽和前分到了一杯羹。這兩年,在本地市場站住腳的公司正處于上升期,幾乎每月都有新月嫂加入,客戶訂單更是迅猛增長。

王老闆随意地坐在客廳櫃台前的轉椅上,手裡拿着一個嬰兒模型,迅速地把如何護理産婦和新生兒的相關知識,從頭到尾給新月嫂們說了一遍。不過她講得沒什麼條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罷就讓一旁的幾位老月嫂補充,看看是否有遺漏。護理産婦和新生兒的工作繁多而瑣碎,這樣不成系統的講解,讓幾位新人都聽得雲裡霧裡。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教育訓練完的第五天,公司又來了很多客戶訂單,但老月嫂們都外出接單了。陳婉被王老闆叫到辦公室:“現在有一個護理的單子,我看你這幾天學得不錯,能去嗎?”

“現在就可以上崗了嗎?”雖說“教育訓練”結束了,可即便王老闆不考試,陳婉也清楚自己學得究竟如何,她并不覺得自己到了能夠接單的程度。

“就3天,在醫院照顧産婦和寶寶就行。月嫂隻有動手去做了才會積累經驗。”王老闆慢悠悠地說道。

陳婉知道繼續留在公司也于事無補,王老闆說的也不無道理,更何況她急需用錢——兩個孩子尚在學校念書,下個月的生活費還沒着落呢——于是她點點頭:“什麼時候?”

“就明天,我會把客戶資訊和醫院位址發到你手機上。”說着,王老闆從桌上的一堆檔案裡抽出一個檔案夾,“這是你的工齡證和健康證。”

陳婉接過,發現自己的工齡證上寫的是“自2008年開始”。“是不是搞錯了?”陳婉隐約有所察覺到了什麼,但還是想再次确認——這十幾天裡,通過和其他月嫂的接觸,陳婉對公司的情況基本有了些了解。幾天前一個月嫂就告訴過她:“公司其實是2009年才成立的,王老闆為了顯示公司的老牌,就對外說自己2006年成立了公司。被客戶問起時,我們也得這麼說。”

那個月嫂說到這裡時,突然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反正也沒見有人真的來查過。”

這裡所有月嫂的情況都相差無幾:教育程度較低,家庭困難。有的甚至連體檢都不合格,她們在被其他月嫂公司拒絕後,才來的這裡。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王老闆才不會細問陳婉的具體情況。

“抽成太高了,每單都要被抽走一半不止!”之前,月嫂李姐忍不住跟陳婉訴苦,“但是沒辦法,沒法走,隻有這裡肯要我。”

“要是遇到要求嚴格的客戶,防疫站辦的健康證也就沒用了。”月嫂吳姐在一旁接口道,“我之前就遇到過一個,他們讓我先去醫院體檢,合格了才簽單。我知道自己不會合格,就拒絕了,然後他們第二天就讓我回來了。”

“既然不合格,為什麼在防疫站能拿到健康證?”陳婉仍然無法了解。

“防疫站的人從來不會問健康證的用處,醫院就不同了。醫生一聽我是月嫂,就說我有B肝小三陽,不合格的。”吳姐苦笑着解釋。

(編者注:乙型肝炎主要通過血和其它體液的接觸傳染,絕大部分為血液感染。)

陳婉終于明白當初王老闆為什麼直接讓她去防疫站辦健康證了。

“沒有搞錯,記住,你現在已經有快5年的工齡了。”陳婉收回思緒,聽到王老闆沒有絲毫遲疑地跟她強調着,“不過這次是老客戶,我會跟她直說是新人,工齡證暫時還用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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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月中旬,F市剛下過一場陣雨,天氣陰冷而潮濕。

陳婉跟着客戶走進陌生的小區時,看見街上鋪滿了剛被雨水打下的亞熱帶常綠植物的落葉,顔色依然翠綠。她沒想到自己會被迫倉促上崗——就在昨天,結束了3天護理、正準備離開醫院的時候,陳婉突然被産婦的婆婆叫住了。

“小陳啊,等下你跟我們一塊兒走吧,接下來的20天還要麻煩你了。”

剛聽到這句話時,陳婉沒有反應過來,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被王老闆騙了——打從一開始,這就不僅是3天的護理,王老闆背着她跟客戶簽長期單了。

陳婉不敢表現出自己對于此事毫不知情,既然騎虎難下,隻能趕鴨子上架了。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盡管天氣寒冷,陳婉在浴室裡依舊汗如雨下。她抱着一個不足7天大的女嬰,軟嫩無骨的觸感不斷傳來。陳婉緊張極了,在給寶寶貼完肚臍貼後,動作開始遲疑起來。她沒想到自己學的那些護理知識,臨到實際應用時,做起來卻這麼不容易。

“陳姐,你難道不會嗎?”站在一旁的産婦突然開口了。

陳婉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緊張得汗水順着額角緩緩流下,快流進眼睛裡了也顧不上擦。

“我來教你吧,你先把汗擦咯。”産婦之前就知道陳婉是個新手,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她。3天的時間不長,卻足夠看清一個人的為人。陳婉雖然對于如何護理産婦和新生兒不熟悉,但她足夠細心,又富有耐心和愛心。

産婦接過女兒,左手抱住她的身體,右手托住屁股,輕輕放進提前備好的澡盆裡。

“對不起,我太緊張了,”陳婉羞愧難當,甚至忘記了擦汗,“還要麻煩你。”

“沒事的陳姐,正好我是二胎,之前也請過月嫂,這些其實我都會一些。”産婦将寶寶安置好後,開始一邊給孩子清洗一邊解說,“你看我清洗的順序和手法,先上後下,先裡後外……”

接下來的日子,陳婉跟着産婦學會了很多具體操作:吸奶器的用法、如何泡奶、催奶、乳房按摩、做月子餐……産婦相當于給陳婉做了一個二次教育訓練。

多年後每當回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單,陳婉都會由衷地感謝這位産婦,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善意給了陳婉多大的勇氣和支援。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20天後,陳婉“出單”回到公司,拿到了做月嫂以來的第一筆工資,1800元——此前,王老闆已經抽走了2000元。盡管工資并不多,但陳婉還是先抽出一部分,給自己報了一個正規的月嫂教育訓練班。之後把剩下的錢全部寄給了自己的一雙兒女,自己則繼續省吃儉用。

“我不是已經給你教育訓練過了嗎?怎麼,對我的教育訓練不滿意?”得知陳婉要參加教育訓練,王老闆的态度冷了下來,“這次的客戶不也說你挺好嗎,有這時間,不如多去接幾個單子練練。”

“這次的客戶人好,才沒有把我辭退了。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您教得挺好,是我太笨沒學會。給我兩星期的時間,教育訓練一結束我就能接大單了,到時候肯定賺得更多。”陳婉委婉地辯解着。

王老闆的手指在自己圓圓的下巴上來回刮着,眯着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一條縫:“你既然要花這閑錢,我也不能攔着——月嫂“三證”你不是還缺一證嗎?正好4月有個初級證考試,你教育訓練一結束就給我去接幾個護理單子,然後把證考到手!”

(編者注:月嫂三證——身份證、有效期内的健康證及母嬰護理教育訓練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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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4月,陳婉在經過為期兩周的正規教育訓練,又接連做了幾個單子後,以高分獲得了月嫂初級證書,正式開啟了24小時待命、全年無休的月嫂生涯。

陳婉已經做月嫂近一年後,有一次王老闆給她介紹了一個頗為棘手的單子——客戶接連換了兩名月嫂還是不滿意,頭一個月嫂在客戶家裡工作了不到10天,後一個工作還不滿1天。

跟前一位月嫂交接時,陳婉了解到:寶媽在分娩時因恥骨聯合分離,幾乎無法下地行走,需要坐一個多月的輪椅,寶寶又渾身都長了濕疹,是以寶媽脾氣異常暴躁。

“寶寶平時的衣服都有放烘幹機烘幹嗎?”陳婉此前正好遇到過此類情況。

“是,最近一直下雨,婆婆擔心衣服受潮給寶寶穿不好。”寶媽坐在輪椅上點頭道。

“是以是不是就把剛烘好的衣服馬上給寶寶穿上了?”陳婉繼續問。

見寶媽點頭,她解釋道:“剛烘好的衣服是不能馬上給寶寶穿的,寶寶的皮膚非常脆弱,尤其是新生兒,皮膚尤其敏感,這樣的衣服非常容易讓寶寶悶出濕疹。”

“您不用擔心,有我在,不出兩天寶寶的濕疹就會好的。”陳婉安撫道。

陳婉并沒有說大話,後來的确不到兩天,寶寶的濕疹就基本都消了。寶媽和家人非常高興,不住地稱贊陳婉經驗老道。“不像前兩個,跟新來的一樣,連這都不會處理”。

聽到這樣的稱贊,陳婉心裡卻不由苦笑起來。她始終記得一年前的自己是何等窘迫,如果不是那家人的善意,恐怕自己也無法堅持至今。

然而,治好寶寶濕疹的感激并沒有持續多久,陳婉就再一次被這家人當成24小時待命的保姆了。

“我既然花錢雇你來,你不就應該24小時為我服務嗎?”兩個月前,陳婉的某位客戶這樣對她說道。而這次的客戶,雖然沒有言語上的直言不諱,卻在行為上展現得淋漓盡緻。

寶媽每天要吃7頓月子餐,每餐都會換下1套衣服、2條毛巾,算上寶寶的衣物,每天要洗12套衣服。“要用手洗啊,我那布料可都是好的。”寶媽不忘叮囑道。

每天下午,在給寶寶喂完奶、哄她午睡後,陳婉本可以小憩一會兒,但寶媽每次都掐準時間,等陳婉一從嬰兒房裡出來,就立刻在卧室裡喊她:“陳姐,給我按摩按摩,我漲奶了。”可陳婉給寶媽按摩時,發現她壓根沒有什麼奶水。

在每晚2點睡下、4點起床準備早餐,不間斷地照顧寶寶和150斤重、坐在輪椅上幾乎沒有行動能力的寶媽,如此堅持了10天後,陳婉終于累垮了:“您是對我的工作不滿意,還是對我本人不滿意?我沒有休息好,就沒辦法盡心盡力地照顧您和寶寶,對吧?要是覺得我不夠格,您直說,我會幫您請其他月嫂來的。”

“不是,”寶媽短促地回答了一聲,“我性格就是這樣,大姐,你不要怪我。我30多歲了,還生了二胎,”寶媽坐在輪椅上,擡頭歉然道,“可能有抑郁症。”

那之後的日子,寶媽的态度終于有所轉變,不再讓陳婉手洗衣服了,午休時也不再找借口不讓陳婉休息,甚至有時候還會向陳婉傾訴自己的産後抑郁。

“做滿42天再走吧,婉姐,你一走都沒人陪我說話了。”一個月快結束時,寶媽哭着說。

“我也想多陪陪您,但是工作排期已經定好了,下個單子就在這個單子結束之後。”陳婉勸解道,“您以後還有寶寶要照顧,要放寬心,寶寶本身就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啊。”

“婉姐,”寶媽握着陳婉的手捏了捏,然後擦了一下眼睛笑了起來,“你說的對,生了這麼個寶貝,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後來陳婉無意間問起王老闆,當初為什麼會選擇讓她這麼個剛工作不滿一年的初級月嫂來接手這個産後抑郁的單子,王老闆的回答出乎意料:“你每次出單後,我都會打電話跟客戶交流,跟我想的一樣,她們對你的評價都挺好的。”

陳婉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王老闆的掌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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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秋,陳婉參加了月嫂中級證考試,卻拿到了月嫂進階證書。一問老闆才知道:“我裡面有認識的人,跟他們溝通了一下,自然就有辦法讓你拿到進階證書。”王老闆私下裡跟陳婉賣好說:“這可不是人人都能拿到的。”說完,又笑着看了陳婉一眼。

就這樣,陳婉正式成了公司裡一名進階月嫂,薪酬增加的同時,接的單子也越來越棘手,王老闆的抽成也跟着水漲船高。

2015年4月,王老闆又給陳婉接了一個頗具難度的單子:寶媽是某服裝連鎖店的老闆,在接連辭退了一位催乳師、一位護士、一名醫生以及兩名月嫂後,找到了陳婉。

陳婉一到客戶家中,就看到了一個雞飛狗跳的場面:全家人圍着啼哭不止的寶寶團團轉,卻都束手無策。陳婉把寶寶接過來,脫下褲子一看,果然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色——寶寶患了“紅屁股(尿布疹)”,非常嚴重,已經出血。再一看,寶寶臉色發黑,全身皺巴巴的,顯然已經餓了許久。

“寶寶有多久沒喝奶了?”陳婉立刻問寶媽。

“從生下來到現在,才喂了4次。”寶媽焦急地說,“根本喂不進去,每次一喂他,就像要斷氣一樣,連臉都黑了。”

“現在先喂飽寶寶要緊,紅屁股之後我會處理的。”陳婉示意寶媽去房間,走到床前教寶媽,“您先躺下,側卧着。”

“要躺下喂嗎?躺着怎麼喂?不好吧?”寶媽猶豫着是否要照做。

“您相信我,先躺下吧。”

寶媽将信将疑地躺下後,陳婉把寶寶輕輕放在寶媽身旁,頭緊挨着她的乳房,讓寶寶含住。不一會兒,寶寶就開始吮吸起來。

“真的吸了!”寶媽驚喜地叫了一聲,引來了一直等在門外的家人紛紛進來看寶寶喝奶,都高興壞了。

“阿姐,你現在是我們全家的偶像了!我們之前請了那麼些人都喂不進去,你一來就把寶寶給治服了!”寶媽喂完奶,一臉欽佩,“之前那位月嫂給寶寶換尿布的時候,見寶寶流了一屁股血,就立馬跑來跟我說她不會處理,不敢做了。”

寶媽非常健談,坐月子期間跟陳婉講了自己的奮鬥史。“我本是H市人,畢業後來到這邊做會計。做了幾年賺了挺多,就想自己做生意了,便開了一家西餐廳。”說到這裡,寶媽突然問陳婉,“阿姐,你喝過奶茶吧,你覺得好喝嗎?”

“沒喝過。”陳婉如實回答。

“那就别喝了!你知道一杯奶茶我們賣多少錢嗎?普通的就要十幾塊了,而我們一桶香精的成本也就十幾塊,卻可以用它調出上百杯。西餐廳開了4年,大賺,但心裡不舒服啊,這種黑心錢我也不敢再賺了,怕以後報應到孩子身上,就把它盤給别人後,又開了家服裝店……”

陳婉當時就想着,回去一定要囑咐自家孩子少喝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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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滿月酒那天,寶媽問陳婉是否信佛。

“我信的。”陳婉知道,其實信仰與否并不重要,隻是讓自己心裡有個念想。如此,日子方不至于太難熬。

“我們一起去廟裡上香吧,給寶寶祈福。”

那天,兩人冒雨去了一座很遠的寺廟。寺廟建在山上,山中雲霧缭繞。上完香後,陳婉還在寺院裡看到了孔雀。那是陳婉第一次見到孔雀,到現在她還記得當時初見孔雀時的驚豔與喜悅。

“小妹,謝謝你帶我來這裡。”回去的路上,陳婉感激地對寶媽說。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2015年夏,陳婉從F大附屬第一醫院婦産科的病房裡走出來時,看見隔壁病房也有人同時走了出來,兩人幾乎同時來到電梯前。

“你也是月嫂嗎?”電梯裡,陳婉搭話。

短暫的交談後,陳婉才知道這個叫趙華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同鄉。早在2003年,趙華就成了一名月嫂,已經幹12個年頭了。

諸多的相似讓陳婉跟趙華成了朋友。後來陳婉才知道,趙華每年都會接12個單,全年無休。她的丈夫是一位賭徒,欠了14萬多的外債,而她的兒子兩年前因幫老闆偷漏稅被拘留,至今仍未結案。平日裡,除了給丈夫還債,她還要幫兒子請律師,就像一個永不停歇的陀螺,旋轉了一年又一年,仍然不能停止。

“阿婉,每次請律師我都要花8000塊,他們卻隻上去說幾句話,”趙華在電話裡對陳婉抱怨,“幾次了,一點進展也沒有。可我又不得不請,我不知道除了這個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這時,陳婉的聽筒裡突然傳來一聲哽咽。“以前怕他被判刑,現在卻盼着他判刑。你說要是早點判下來也好啊,我就知道要等幾年了,”趙華的聲音低了幾分,似乎在努力壓抑着什麼,“我等他出來,心裡也有個盼頭。可是到現在連案子都沒結,就這麼關着他……”

趙華再也克制不住,哭出聲來。還有一次,趙華在電話裡不無苦澀地跟陳婉感慨:“幹我們這種伺候人的活,就不要指望會被當作人來看待了。”

原來,趙華又遇見了那種多疑的客戶——在工作期間,寶媽的婆婆一直監視着她的一舉一動,在她出單前,那位婆婆義正言辭要求檢查行李:“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順走我家的什麼東西?”

“不要多想這些,真要想起來,一天也做不下去。”陳婉無奈地回答,她也遇見過多次。

“是不敢多想,有時候想着想着都忍不住要掉眼淚,不過像我這一把年紀的,要真流眼淚還怕被人笑話呢。”電話裡。趙華笑了起來,“阿婉你沒關系,再熬幾年,等你女兒畢業工作了,就能享清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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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趙華的時候,陳婉的女兒已經念高三了。國慶期間,陳婉恰好出單,她擔心女兒學習壓力太大,便打算利用這難得的空閑時間,把女兒帶來F市玩幾天。

陳婉帶着女兒在幾棟老舊的居民樓裡穿梭時,突然想起自己初到這裡時的那個夜晚。

“我帶你去公司附近的旅館住吧。這兩天出單回來的月嫂多,公司可能睡不下。你難得出來放松一下,得好好補覺才是。”

“沒關系老媽,我本來就是為了跟你多待幾天才來的。”女兒立刻婉拒了,“你讓我一個人去住旅館,我可不答應。”

陳婉知道女兒在某方面的固執,于是不再堅持。

打開公司陳舊的鐵門時,陳婉果然看見狹窄的客廳内已經擠滿了人。王老闆正坐在轉椅上,和幾位老月嫂大聲說笑着。見到陳婉身後的女兒,她們都把話題轉移了過來。

“小陳,這是誰啊?——王老闆,又來新人啦!”夾帶四川口音的吳姐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

“年紀這麼小就來當月嫂,我們幾個老奶奶的飯碗怕是要不保咯……”坐在破沙發上的幾名月嫂,像是發現了什麼新事物一樣,你一言我一語聊了起來。

“小陳,這是你女兒嗎?”王老闆開腔後,其他人立刻都住嘴了。

“是,帶來F市玩幾天。”

“放假啦?那可要好好玩幾天,帶着她出去吃點兒好的。”李姐接話道。

陳婉帶着女兒走進左手邊的房間時,内心是忐忑的,她真的不想讓女兒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睡在這種地方。

“老媽,晚上我也睡這嗎?”

“是,就兩間房,你跟我們一起睡,另一間是王老闆的辦公室。”陳婉見女兒看着房間裡的那張小床,長久地沉默着,知道自己果然還是讓女兒擔心了,于是立刻開口解釋,“平時公司裡真的沒這麼多人,剛好最近她們都出單了,是以才擠了點。況且平時我都在外接單,很少睡在公司,你就放心吧。”

晚上睡覺的時候,陳婉讓女兒睡在角落,自己把她護在裡側。陳婉心想,明天不管女兒如何反對,都一定要帶她去住旅館。

這時,睡在旁邊的李姐突然說話了:“小陳,我的小兒子應該跟你女兒一樣大了——我都快4年沒見他了。”

“我也好久沒見過閨女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念書。”另一位月嫂也打開了話匣子。

“現在好像可以用手機跟人視訊,可惜我隻會打電話。”

“視訊也要用那種智能手機啊,你那個手機也就隻能打打電話咯!”

陳婉沒想到幾位月嫂會突然聊起這樣的話題,她不希望女兒知道這些後又為她瞎操心。她悄悄歪頭看了一眼女兒沉睡的面容,暗自松了一口氣。

“我兒子去年結婚的時候,我還在别人家裡接單,以後等他媳婦生孩子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幫他帶帶孩子……像我們這樣一年到頭在外面不知照顧了多少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卻連有沒有吃飽都不知道。”

“小陳你真好,家離得近,一年可以回幾趟家,這次還能把女兒帶來玩。哪像我,從四川來到這都3年多了,一次都沒回過,怕一回去就舍不得出來了,哈哈。”盡管李嫂一直在笑,語氣裡卻滿是藏不住的悲涼,“有一回我想給我家娃子寫信,還去買了筆和紙,結果回來要寫的時候,才發現我隻會寫我娃的名字,哈哈……”

“不要想這些沒用的了,好好賺錢才能讓孩子們有書可念!難道你想讓他跟你一樣連信都不會寫嗎?”

“你這人說話永遠都不中聽,不過這回倒是沒說錯。哈哈。”

夜裡的談話還在繼續,陳婉不知道的是,在她松了一口氣的瞬間,淚水就從女兒緊閉的雙眼裡奪眶而出了。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2016年除夕,陳婉收到趙華發過來的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小碗煮芥菜和一碗米飯,随後,又發來一條消息:“我已經吃這個快一個月了,今晚還是這個。”

趙華這次接了一個“年單”,寶媽的家人每餐都跟趙華分開吃,并且會單獨給趙華準備一碗煮芥菜,連除夕夜也不例外。“才吃幾天我的胃就開始痛了。”

“不要做了,身體要緊,錢有機會再賺。”陳婉試圖勸解,雖然她知道勸也沒用。

“再做幾天吧,年單的報酬更多,你也知道我舍不得。”果然,趙華這樣回答了。

其實,勸趙華的時候,陳婉自己也正在強忍着胃絞痛——她在X市客戶家裡已經連續吃了半個月的開水煮魚卷了。

這次的客戶祖上幾代都是教師,寶媽坐月子期間,她婆婆特地從Q市趕來,還帶了很多特産——魚卷。

“我半輩子十指不沾陽春水,飯菜要是做得不好吃,你們别見怪啊。”婆婆說道。陳婉起先以為這隻是玩笑話,一頓飯後才發現,原來她說的是大實話。不管做什麼菜,無論葷素,婆婆都是先往鍋中倒入一點兒油,再把開水倒進去和食材一鍋煮,魚卷也是一樣。

這樣的做法味道可想而知,但婆婆卻說,這是最養生的吃法。

一個月後,陳婉出單回到家時,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過完春節,陳婉離開了王老闆的月嫂公司。

這幾年,公司不斷有許多新月嫂加入,同時也有老月嫂離開。留下的基本都是辦不了健康證的,否則沒人能長期忍受王老闆如此不合理的剝削。進階月嫂的流失,讓公司的口碑不斷下滑,很快面臨着倒閉的風險。

“王老闆,我想離開公司了。”陳婉向王老闆請辭的時候,其實心裡并沒有多少底氣。她知道,這些年若不是王老闆有意栽培,自己也不會有在客戶間積累口碑的機會。盡管被壓榨了多年,但陳婉在心中還是感激她的。

“我知道你早晚都會走的,”王老闆一如初見時的那樣,閑适地坐在辦公室裡的那把靠椅上,“其實看你們一個個的離開,我心裡還挺高興的。你可能不太相信,我看着你們從門外漢一步步走到現在的樣子,心裡總會有一股成就感。”

“你們有了口碑,自然會有自己的客源,這是憑你們自己的本事換來的。”王老闆通情達理地說,“你們都走了,對公司來說确實是一種損失,不過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當初為什麼來的,是以就不挽留你們了。”

月嫂回憶錄:做這行,真的不能細想

随着年齡漸長,陳婉做起來也越來越力不從心。做月嫂多年,她原先在工廠上班時落下的頸椎病,沒有絲毫改善,卻因為照顧寶寶還患上了腰椎病和關節炎。

而且近兩年,随着月嫂這一職業越來越受到大衆的關注和重視,行業裡不斷注入新的血液,加入新的規定,原來的那些月嫂也漸漸沒了容身之所。

“你會用手機打字,卻不會寫字?”去另外一家月嫂公司面試時,公司裡管人的小姑娘問道。

“我确實不會寫。”看着對方遞過來的一本厚厚的“月嫂工作記錄簿”,陳婉不知所措起來。她以為隻要照顧好寶寶和寶媽就足夠了,為什麼還要往本子上寫自己一天都做了什麼?這對于她來說太難了,即便自己會寫,這厚厚的一大學,每天還要求寫兩頁,肯定需要花費不少時間。

“大姐,你的那一套都過時了,現在就要‘規範化’!”小姑娘特意把那3個字咬得極重。

跟陳婉境況類似的月嫂不在少數,她們年齡較大又沒什麼文化,有的隻是多年積累下來的經驗,而如今連這也“過時”了。

“我兒子還沒娶媳婦呢,家裡連套房子都沒能備着。”同被那家公司辭退的李姐一臉苦澀。

後記

高三那年國慶,我去過母親的公司。那時候的“XX月嫂公司”依然熱鬧,我還記得自己跟幾位出單回來的月嫂擠在公用卧室小床上的場景。那位來自四川的月嫂,說已多年未見兒女時的笑聲仿佛猶在耳邊。

後來聽母親說起這些月嫂的故事,才知道原來她們隻有在公司的時候才會這樣。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雖然破舊擁擠,但似乎也隻有那裡,才能讓她們不用看人臉色,放松一下。

我偶然見過一次趙華,她高興地握住我的手,讓我以後要好好待自己的母親。她笑着說這句話時,眼神卻是黯然的,我想她應該又想起了自己那位尚在囹圄的兒子吧。

2019年,母親在我畢業工作後,終于徹底辭去了月嫂的工作。我不知道幾年前見過的那些月嫂們,現在是否還在這個行當裡艱難前行,或者像趙華一樣,隻能做鐘點工。

後來,我無意間在家裡發現了那本“月嫂工作記錄簿”,打開厚厚的本子,上面隻寫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是母親的名字。(刺猬丢了刺)

(摘編自微信公衆号人間theLiv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