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匿名,女
01
活了35年,這是我一次如此懼怕過年。
四年前,爸爸因病去世。
2022年的年末,老媽感染新冠引發肺栓塞,走了。
沒有父母的年,熱鬧都是别人的。
理智告訴你,生老病死的規律誰都逃不過,要看開,要放下。
可是,總有那麼一個又一個瞬間,心底會突然冒出一個聲音:我是個沒有爸媽的人了。
02
就像臘八那天,下班回到家,一邊脫衣服,一邊撥了手機。
電話一通,就直接開問:“媽,臘八粥裡都放什麼?”
然後,那邊傳來的,是弟弟的聲音:“姐……”
瞬間淚流滿面。
父母在,人生尚有去處。
父母去,人生隻剩歸途。
那種刺痛,不是在殡儀館的告别,而是,在後來生活裡一個又一個特别微小的瞬間、細節。
每逢佳節,這樣的瞬間與細節變得密集。
03
是以,老公在看到我的狀态後,提議今年我們一家三口去雲南過年,散散心。
結婚九年了,因為公公婆婆在同城,随時可聚。
是以每一年春節,遠嫁的我都是攜夫帶女,回我老家江西贛州過年。
每一年,都覺得舟車勞頓,極盡折騰。
可是,直到無可奔赴,才知道那條回家的路,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路。
可以陪在父母身邊的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限量。
我羨慕大街上,每一個拎着滿滿年貨,熱撲撲趕路的人。
以前以為年味是老家美食,現在知道,年味其實就是父母在、家在的天倫之樂。
是以,自從進入小年之後,心情一直是陰郁的,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随時随地不知覺地就濕了眼睛。
04
萬萬沒想到,2023年1月13号,弟弟一家三口居然從天而降。
你根本想象不出他們帶了多少東西:土豬肉、土雞、臘腸、糯米酒、魚餅、魚絲、米果……
為了省錢,他們沒坐高鐵,而是帶着足以将我家整個廚房塞滿的吃食,坐了将近24小時的普快進京。
明明他們累的要命,弟媳開口說的卻是:“姐、姐夫,你們每年回家真是太辛苦了,大洋一路都在那兒念叨……”
想着他們從老家小鎮到縣城,再到贛州,中途在南昌倒車的周折,再看已經迅速跟女兒真真玩到一起的侄女,我心裡覺得親切。
嘴上說的卻是:“這麼遠,孩子還不到5歲,疫情這麼嚴重,你們何苦嘞?”
大洋咧嘴一笑:“姐,這不是從來沒在大城市過過年,想帶老婆閨女來首都開開眼界嗎?”
05
其實,我心裡明鏡一樣,弟弟是怕我想家。
但,我們都不是善于表達的人,尤其是成年之後。
晚上,老公陪弟弟小酌。
弟媳陪我在廚房裡,收拾那些他們帶來的好吃的。
本來以為,媽媽不在了,春節再也吃不到這些東西了。
可是,那些我愛吃的,弟弟和弟媳一樣沒落。
以前,媽媽在的時候,這些事情從來都不用他們沾手。
是以,從進小年殺豬開始,媽媽常常把自己累到夜裡要起來貼上幾貼膏藥。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肯讓弟弟弟媳參與最主要的勞動。
比如做粉腸,釀糯米酒、曬各種臘味、打魚餅這些我進家門就嚷嚷着吃的東西,媽媽是從頭至尾,每道工序都親自動手。
她說刀法、粗細不同,味道也就不一樣。
其實,我們心裡都清楚,媽媽是把自己對遠嫁女兒所有的思念與期盼,都細細地摻揉在每一道吃食裡。
偶爾,弟弟弟媳會跟她吃醋,說她偏心女兒,重女輕男。
老媽常常用一截粉腸塞住他們的嘴,嗔笑着數落:“你們天天在我眼前晃,喊媽不到三秒我就出現,但你姐呢……”
06
臘月二十四,鎮上好多人家開始殺豬。
媽媽像往年一樣,也喂了一頭豬,就為了我回去可以吃到正宗的土豬肉。
但今年,老媽沒有等到這天。
這一年,殺豬請客、做米腸、臘腸,都是弟弟弟媳操持的。
弟弟交代弟媳:“今年媽不在,姐往年愛吃的,也一樣不能少。”
于是,小兩口從入小年開始,每天都在忙碌。
有天晚上,弟媳累得早早上床睡覺,夜裡醒來上廁所,回來發現弟弟的枕巾掉在一邊,想把它鋪平。
結果,她發現枕巾是濕的。
弟弟睡前,一個大男人默默不知哭了多久。
弟媳吓壞了,問他怎麼了?
弟弟隻說了一句:“想媽,想我姐。”
第一次真正當家作主的弟弟,終于知道一年又一年,老媽在,自己依然被那麼周到細緻地疼愛、呵護。
他在張羅這個春節一應細節時,才知道,在老媽心裡,裝着多少惦記與牽挂。
07
那晚,弟弟跟弟媳講了很多我們姐弟兒時的事情。
我和弟雖然相差三歲,但從小就能玩到一起。
小時候,我走一步,他跟一步。
那時候,奶奶格外偏愛弟弟,總是想方設法給他一些零錢或好吃的。
弟弟從來不護食,奶奶的零錢不交給爸媽,而是全都給了我。
好吃的也是。
别人家的姐弟時常打生死架,可是,弟弟和我感情特别好。
我成績好,他成績差,我每天幫他輔導功課,一遍講不懂,兩遍,三遍……
弟弟常常心疼我:“姐,我太笨了,你放棄我吧。”
我會安慰他:“沒事,姐姐不要求你拿高分,弄懂、記住一道題也是進步。”
我上高中時開始住校,弟弟每到周六,就會從鎮上騎着自行車到縣城接我回家。
08
記得有一次回家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我倆兜裡所有的錢隻夠一張車票。
我讓弟弟坐回鄉的小客,我騎車回家,弟弟則攔下一個小客,強行把我塞進客車。
我不忍心讓他一個人淋雨,車子走了不到十米便讓司機停下,然後,我和弟弟一起淋成落湯雞樣回到家……
雖然又冷又餓,可是,我們特别開心。
那時候,我們姐弟就表現出理想的完全不同,我一心讀書改變命運,去大城市。
弟弟則覺得守着老宅和老爸老媽的日子就很美滿。
記得15歲的他在國中畢業時,選擇了務農,并跟我說:“姐,你就負責往高處飛,我負責留守照顧爸媽。”
09
然後,我們姐弟就各自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畢業後,留在北京,結婚生女。
弟弟留鄉務農,農閑時去鎮上做些零工。
我們姐弟每年隻能見上一次,話題也就簡單停留在一點點懷舊以及眼前的吃喝。
親情一直都在,就是不複兒時的親密。
那是時間、空間,還有各自不同的生活現狀帶來的一分生疏。
但,絲毫不影響我們互相惦記牽挂,在彼此有需要時,首當其沖。
就像弟媳當年早産大出血,剛剛大學畢業的我跟同學、朋友借了五萬元保住了一大一小。
隔年我出差途中遭遇車禍,弟弟在電話裡聽出異常,瞞着爸媽來北京照顧了我一個月。
10
生活匆忙,如果不是弟媳開了話頭,我甚至幾乎都忘了,我和弟弟大洋之間,有這麼多溫暖的回憶。
弟媳跟我感慨:“姐,其實每年春節你要到家的前一天晚上,大洋都興奮地睡不着,一會兒問我姐姐一家三口的被子有沒有曬,一會兒又說北京離家太遠了。2020年春節,因為疫情你沒回來過年,除夕夜他掉淚了,我問他是不是想你了,他卻說是心疼媽将近兩年沒看到女兒了……”
說到這裡,弟媳也落淚了:“姐,你知道這次我們怎麼來北京了嗎?”
我埋着頭,不敢直視弟媳的眼睛。
這麼多年,我一直是以堅強而有出息的樣子出現在弟弟和弟媳面前的。
我拉不下架子。
弟媳說:“媽不在了,大洋怕喊你回家過年,既讓你難過,也讓你為難,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可是,有天晚上,他喝了點酒,哭着跟我說:‘爸媽不在了,我不想跟我姐變成親戚,不想一年連一次面都見不上。’”
弟媳聽了這話,二話沒說鼓勵他:“姐不回來,咱就去北京,把老家這些好吃的,給她送過去。讓姐知道,爸媽不在了,其實,家還在,咱不是親戚,咱是親人。”
這就是我的弟弟和弟媳,他們都隻有國中畢業。
可是,他們身上,有着最樸素天然的愛,就像老家的土地一般。
11
那一夜,我失眠了。
不是難過,而是第一次覺得,爸媽都不在了,我的家和根,還在。
我是幸福的。
弟弟一家三口來了,老公周到地計劃着除夕的菜單。
初一到初七,他做了各種攻略,準備帶他們逛遍北京城。
可是,弟弟隻呆了一天就呆不住了。
他還戲谑自己:“姐、姐夫,你說我是不是就是天生帶着沒出息?人家都拼了命往北京混,我這隻呆一天,就想家了,放心不下園子裡的菜,新抓回來的小豬崽……真的,我們想回了。北京過年,沒那味兒。”
弟媳也一樣,夫唱婦随地讓我看她嘴角上火起的泡:“姐,讓我們回去吧,看見你們都很好,我們就放心了。”
12
唯一不同意的,是侄女。
僅僅玩了一天半,她和女兒已經形影不離,晚上睡覺還要手拉着手。
聽到爸媽要回老家,侄女一臉不高興:“回去可以,真真姐姐也要跟我一起走。”
女兒也借機求情:“爸爸媽媽,說好了讓妹妹在咱們家過年的,你快求求舅舅舅媽,好不好?”
小姐妹的難舍難分,突然讓我想起我上大學那年,弟弟送我時,追着火車跑的情形。
眼淚猝不及防地流了下來。
于是,我左手抱着女兒,右手抱着侄女,跟她們說:“咱們一起過年,回老家。大洋說得對,在北京過年,沒那味兒。”
13
跟機關請假、搶票、收拾行李,一氣呵成。
就這樣,我們一行六人臘月二十四這天,踏上了回鄉的列車,到家時剛好過個小年。
這一次,沒有媽媽在巷口等我。
可是,弟弟弟媳從進家門,就一直陀螺樣地忙碌。
按照老家的習俗,年三十要去祠堂祭祖。
往年,這些儀式上需要的一應東西都由媽媽來準備。
而今年,我們卻要親自動手了。
直到此時,才知道為啥每年媽媽,包括從前爸爸在時,會那麼鄭重其事地準備,從早到晚,生怕有任何閃失。
14
等到我和弟弟請來家族裡的堂姑,讓她教我們這些程式時,我們才在那些古老的講究與儀式裡明白,這就是傳承與紀念、寄托。
爸媽把他們對父母長輩最深的思念,凝結在一年一度的這個儀式裡,手下的每一束花,每一個字元,每一道水果,每一道菜肴,都在訴說着亘古未變的感恩。
我一邊做,一邊想:如果沒有這些事情可忙碌,可寄托,這個年,光是坐在那裡想爸爸,想媽媽,得有多難受。
15
再一回頭,看着女兒和侄女在院子裡嬉戲,奔跑,瞬間懂得了生生不息的含義。
于是,在這個媽媽不在的春節,我開始和弟弟一起,認真鑽研老家的菜系,開始繼承媽媽的手藝。
這樣,就算回到北京,想媽媽了,做一道媽媽的拿手菜,就仿佛媽媽還在身邊。
未來的未來,女兒長大成人,為人妻人母,她也會像此時的我一樣,在這人間煙火裡,複刻媽媽的味道。
這樣,不管走多遠,不管在哪裡,隻要有人間煙火升起的地方,媽媽,就一直在。
16
那天,弟弟同樣看着女兒和侄女。
向來不善于表達情感的他,一邊洗魚,一邊跟我說:“姐,以後每年都回家過呗。不然,她們小姐倆走在街上,可能都不認識了。”
我含着眼淚說:“傻小子,過年不回家,你讓我回哪兒?”
弟弟笑了:“嗯,姐,我知道回來一趟挺折騰的,但,一年也就這麼一個春節。”
是呀,我的憨憨的傻弟弟。
年就是折騰,就是千裡奔襲,就是吃吃喝喝,就是萬家燈火,就是屬于家與家人的高光時刻。
有家可回的人,就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