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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旅作家李存葆散文:飄逝的絕唱(8-1、2)

作者:讀寫探秘
軍旅作家李存葆散文:飄逝的絕唱(8-1、2)

一 

  那是一個理性暈眩的年月。文化原野上的尋找被完全當機,精神土地上的耕耘被視為非法。人們本來多彩的心靈,僅能在“語錄本”組成的紅海洋裡統一洗滌與淨化。

  當時我還不滿二十歲,在青島某野戰軍軍部搞報道。眼見圖書館的大量藏書即将付之一炬,生性愛書的我,遂生“竊書”之念。那時寫稿沒有稿酬,卻多有像章贈與。我用數百枚像章“買通”了圖書管理者,獲得古今中外名著四百餘冊。我雖為士兵,但因寫報道分得一間單人宿舍,這便有了“金屋藏書”的條件。盡管當時有八個完美英雄常在耳邊縱情歌唱,盡管紅燈一盞已把征途照亮,但每至夜闌人靜,我還是房門緊插,懷着好奇心去讀那些“黑書”。開初,我盡管提醒自己切莫“中毒”,但在那散發着墨香的書頁裡,卻發現了那麼多坦然奔馳的靈魂,那麼多有着七情六欲的精靈,他們或長嘯或低吟或悱恻或纏綿或歡悅或悲傷,都以難以抵禦的鮮活與迷人,“俘虜”着我。美不勝收的精神大宇宙,在有限的書頁裡進行着無限的拓展……

  記得看《紅樓夢》讀到第二十三回時,有這樣的細節:寶玉把他正偷讀的《西廂記》推薦給林黛玉時說:“……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黛玉:“……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出了。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一面看了,隻管出神,心内還默默記誦……”兒時,我僅看過一些《西廂記》的年畫,讀國中時,也翻過《太平廣記》裡的不足三千言的《會真記》,對那能使林黛玉齒頰留香的《西廂記》卻未讀過。我忙從那堆“黑書”匆匆查找,竟找到了中華書局及古典文學出版社刊行的諸多版本的王實甫的《西廂記》。

  古往今來,描寫愛情的讀物,車載鬥量,恒河沙數。然經曆史篩選,能擺到書架上的卻萬不及一。當精神産品的監督崗哨被拆除以後,王實甫的《西廂記》重又光燦于世,可資一讀的金人董解元的《諸宮調》也随之出版,連昔年被士林所不齒、明人李日華所編的“南西廂”也搭車兜售。有了比較便有了鑒别,在衆多的“西廂”中,獨“王西廂”乃曠世一絕唱,“若玉環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朱權)”,是真正的花間美人。

  今人出遊,往往會被古時文人用美的魔杖點化出的詩意所誘引。也許年輕時讀“王西廂”曾産生過心靈的震撼,那“絕唱”的發祥地普救寺,早已成為我精神故鄉中的一株菩提樹。

  是什麼使王實甫的一管弱筆那般神奇而空靈?

  是什麼使佛寺中一雙情侶的心靈像琥珀般晶瑩?

  是什麼使西廂裡兩個戀人的情感如醇醪般濃冽?

  在新千年的第一個仲春,我心靈的馬車裡載着幾多困惑,幾多惆怅,來到永濟市普救寺,重溫那讓人思索不盡、咀嚼不盡的如幻如真的故事。

  

  二

  

  永濟,地處黃河中遊,位于山西南端,舜帝在此建都時稱蒲坂,後改稱蒲州。

  世界上,大凡一部經典作品的誕生,都離不開獨特的曆史、地理尤其是文化的燭照。當我一踏上永濟這片古老的土地,便強烈地感受到,一曲曠世絕唱在這裡誕生,乃天經地義之事。

  九曲風濤的黃河,由内蒙草原掉頭向南,劈開黃土高原,直瀉華夏腹地,浩浩蕩蕩的大河将這腹地分為河西與河東,成為秦地與晉域的天然分界。黃河以她金色的乳,旋轉的漿,溉澤着永濟這片豐土吉壤。

  位于河東的永濟,南傍中條山。三月的中條山,是由碧綠、草綠、蔥綠、翠綠、黛綠、石綠、墨綠、銅綠編織的奮發的世界。遍山野花靜谧踴躍地開放着:銀白的龍柏吐蕊,金黃的連翹綻放,火紅的春梅播香,豔紫的杜鵑含苞……花是中條山春的佩環,春的金钗。中條山中多清泉流溪,那清粼粼碧玉般的泉水,是大山梳妝的明鏡;那條條流溪裡柔美舒展的漣漪叮咚作響,是奇峰懷抱裡的琴弦。

  名山藏古寺,勝地多道觀。中條山中那星羅棋布的名庵古刹分明在告訴我,往昔的中條山和山中那造物主的傑作五老峰,更加旖旎雄奇。清康熙時有碑文贊曰:“條山秀甲三晉,五老峰嶙峋萃峻,秀麗更甲條山。”晉代郦道元《水經注》中對五老峰褒揚有加:“奇峰霞舉孤标秀出,罩絡群峰之表。”從有關方志典籍中,我還得知,中條山中多珍禽異獸。那流雲般的珍禽曾抖翮振翼,鳴繞枝頭,曾淩虛翻飛,沖刺絕頂,它們是大山的精靈;那數不清的走獸曾在山岩上翻滾嬉戲,宣洩着過剩的精力,也曾在山谷中騰骧奔逐,呼嘯着不倦的生命旋風,它們是奇峰的魂魄……

  永濟城西,有蒲津渡遺址。十年前,考古從業人員從黃河故道的深土裡,發掘出四尊小山似的唐代鐵牛。此時,鐵牛仿佛用那雙雙誠實的眼睛在告谕我:唐時的蒲津渡口是何其喧呶與熾盛。

  早在春秋時,這蒲津渡口就架起黃河上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銜的浮橋。盛唐時,浮橋的竹索易為鐵索,蒲津渡兩岸,各就地鑄造了四尊鐵牛,牛以執纜,充作地錨。八尊鐵牛重達三百噸,牛之壯碩,足使“河蛟失其怒,陽侯(古代傳說中的波濤之神)斂其雄”。《永濟縣志·開元鐵牛銘》中,曾這樣贊頌鐵牛的作用:“橋如長虹,笮如遊龍,纜之維之,如砥如墉。”正是這浮橋,使一條古驿道西接長安,東連齊魯,北達幽燕……

  就在這蒲津渡遺址旁,還深埋過連當今六歲稚童也知曉的名樓——鹳鵲樓。那燦若仙子的被稱為鳥中“貴族”的鹳,曾在黃河那遼闊的水面上,進行着美的翔舞……

  汲中條之靈氣,納大河之膏澤,藉渡口之來風,憑華樓之情韻,曩時的永濟,當然要出詩出曲出美女出才子也出愛情。

  曠世文宗韓愈攀拾中條山,情不自禁地吟道:“條山蒼,河水黃,浪波纭纭去,松柏在山岡……”

  一代詩翁王之渙登臨鹳鵲樓,口占的那首向被推為五言絕句之首的詩篇,仍令今人懷着“欲窮千裡目”的憧憬,去進行着心靈的登高。

  中國的成語有着極其驚人的概括力。對古代四大美女西施、趙飛燕、貂蟬、楊玉環,墨客騷人僅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八個字便言盡了她們的曼美之态。唐代兩位頂尖級的大詩人李白、白居易那“雲想衣裳花想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詩句,都是極言楊玉環美貌的。楊玉環就出生在當今永濟市的獨頭村。

  美是充滿生命的人和物。然而,山水再美不是詩,詩是詩人多情的産物;勝景再佳也非畫,畫是畫子情感的揮灑。是以,隻有“江山如畫”之說,而絕無“畫如江山”之理。同樣,美哉麗哉的愛情,也需要審美家去鑒賞,去挖掘,去升華。這一切都離不開培植美的文化土壤,發現美的文化目光。

  河東一帶,向為人文荟萃之地。在永濟的鄰縣聞喜,有山村曰裴柏,裴柏僅二百餘戶人家,曆史上竟出了六十四位宰相,成為名貫三晉的“宰相村”。永濟市雖無一村出過那麼多宰相的風光,但古時的永濟,也代代有英賢文聖,彪炳史冊,比之聞喜毫不遜色。至今,當地百姓仍自豪地唱着這樣一首歌謠:

  一巷三閣老,對門九尚書。

  站在古樓往南看,二十四家翰林院。

  大大小小知州縣,三鬥六升菜籽官。

  舊時的科舉制度,是文人通向仕途的基本途徑。像那“三鬥六升菜籽”一樣多的大官小僚中,即使篩簸掉大半靠捐官、買官、世襲及裙帶關系爬上官位的人,餘者如果在曆史的走廊裡排列起來,也稱得上毂擊肩摩,張袂成蔭了。最令我浩歎的是,僅從一本《唐詩選》裡,就能列出張巡、王維、盧綸、呂溫、柳宗元、聶夷中、柳中庸、司空圖等八位永濟人的名字。

  一座崇尚“六根除淨”的梵王宮,何以變成情波激蕩的武陵源?隻要走近普救寺,這個謎底便不難揭破。

  普救寺突兀于平川的一高高塬上,塬闊達七萬平方米,南、北、西三面臨壑,也許因昔年永濟多才子的緣故,此塬稱“峨嵋”,塬也有了詩意。塬西數裡處,便是蒲津渡,風濤黃河為普救寺系上了一條金色的飄動的绶帶。陡峭的塬南腳下,便是西承蒲津渡口向東延伸的古驿道,這給秦晉齊梁的代代風流才子,踏着大河的情波流韻,來普救寺盤桓提供了坦途。站塬上,十裡外的中條山悠然可見,面對那似虎似豹似鶴似鹳,若遊若吟若飛若嘯的五老峰,詞人曲家,焉能無詩。

  普救寺始建于南北朝晚期。唐武則天敕命擴建後,常禦駕來寺焚香,時稱“武娘娘功德院”。明嘉靖乙卯冬,唐寺于大地震時傾圮一旦。越十載,一座明普救寺又拔塬而立。抗戰期間,寺内起火,除佛塔獨存外,明寺又淪為廢墟。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山西旅遊部門為使遊人來峨嵋塬探赜索隐時,不再徒生“空留佛塔映斜陽”的唏噓,遂撥巨款按唐時舊制重建了普救寺,還“商心别具”地在原唐寺臨壑而建的後花園上端,築起大院中套小院的“情侶園”,以使前來遊玩的現代情侶們,再度新翻西廂曲,雙至西廂詠西廂。

  我面對的普救寺是今人的“複制品”。

  “複制品”裡往往很難含納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

  好在從塬上發掘出的隋唐之佛雕石刻猶在,好在楊、李王朝時佛殿、經閣之檐角上的琉璃、瓦當、鸱吻、獸頭多有遺存,好在唐寺鋪地用的镌有乳釘紋、蓮花紋的方磚大量出土,且又嵌在今寺的甬道上,更好在曆代文人詠吟普救寺的妙文華章美不勝收,我還是能從這複制品裡捕捉到它的悠悠古韻。

  普救寺的山門建在塬南壑下,與鐘樓、佛殿、舍利塔同在一中軸線上,它們次第層層見高,渾然一體。站塬下仰而視之,猶如天上宮阙。我猜度,唐寺是以這樣建構是為了讓人景仰佛的莊嚴。但因這寺有了崔莺莺、張生那令人可望卻難及的靈與肉的完美結合後,它更生發出幾多崇高感和神秘感。

  倘若将唐時的普救寺喻作一鴻篇巨制,它的結構布局,堪稱大筆勾勒,足以顯示古蒲州文化的汪洋恣肆。而具體到寺中的每個建構,每處細部,也無不回環跌宕,曲處下筆,呈示着古蒲州文化人的绮思機心。

  盛唐時期,大到建築小至服飾,都是色彩迸發的年代。泱泱大唐,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麗、最炫目的色彩,全部采撷過來裝點它的雍容華貴。遵武則天敕命擴建的普救寺,無論是金釘朱戶的山門,還是琉璃重檐的鐘樓,無論是富麗堂皇的經閣、禅房,還是镂金雕玉的配廂、亭榭,無不五顔争輝,七色競彩。中條山中的飛禽走獸,繪影繪神地融進了殿宇檐角上的塑雕;五老峰下的奇花異卉,神完氣足地化入了回廊裡的圖案。這唐寺内,曾有百株大夫松矗立着秦晉的風骨,又有千竿君子竹搖曳着吳越的妩媚……

  這山這河這浮橋,這塬這寺這佛塔,更有古蒲州豐厚的文化意蘊,都為元人王實甫從曆史的幽井裡打撈那個唐時發生的、幾經筆傳舌播的佳話,去重建立構一座經典愛情的瓊閣,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檩楹甓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