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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馬拉松第一人”張亮友:奔跑一生,停步在這個冬天|逝者

作者:新京報

張亮友不想停下腳步。

12歲,他開始每天清晨在做工的礦上奔跑;30歲,他跑出了中國第一個馬拉松紀錄;57歲,身側多了妻子的身影;63歲,他接過亞運會的火炬;87歲,在家人弟子的陪伴下,他沖到了最後一場全程馬拉松的終點——

直到衰老趕上了他。人生的最後四年,他已經顫顫巍巍走不出一條直線,仍舊要每天繞着房子跑幾圈。一個月前,他生了一場小病。痊愈後,他不得不拄起拐杖,繞着走廊來回踱步。這個高大魁梧、背脊筆直的跑者,暢想着越過這個冬天,等身子骨緩過勁兒來,再重新出發。

直到生命的最後,他對人世的眷戀仍舊是跑步。11月7日,95歲的張亮友在家中去世。他被譽為“中國馬拉松第一人”,作為一個符号,見證着中國馬拉松從小衆愛好發展為全民運動。世人眼中的“跑瘋子”,以常人無法了解的執着,跑完了他的一生。

“中國馬拉松第一人”張亮友:奔跑一生,停步在這個冬天|逝者

“中國馬拉松第一人”張亮友。受訪者供圖

“跑瘋子”

11月7日,在江蘇省儀征市的家中,張亮友如往常一樣,早上起來吃了一個饅頭、一個雞蛋、一杯牛奶。擦過身子、換了身衣服之後,張亮友說自己累了,要躺一會兒。

沒多久,小女兒曹敏聽到幾聲“老伴”“老伴”的喊叫,她趕過去時,母親正順着父親的胸口,而一旁的父親,緩緩閉上了眼睛。

張亮友逝去得突然又安詳,前後不過10分鐘。生病卧床時他一直念叨的“要重新跑起來”,終究沒能實作。

整理遺物時,曹敏發現,父親的衣服隻有運動服,鞋子也隻有跑鞋。新的舊的,足足有五六十雙,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個大櫃子裡,每雙鞋的鞋帶都是系好的。

跑步貫穿了張亮友的一生,大部分時間裡,他保持着一種極度規律的生活。

12歲開始,他每天清晨在煤礦上奔跑;後來到了一家鐵合金廠做副廠長,還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門跑步,跑完去上班,到的比勞工還早,下班後晚上9點就睡了,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很少;2018年搬到江蘇儀征前,他生活在安徽省淮南市大通區一家舊廠房後面,淩晨3點半打着手電出門跑步,每天10公裡以上,風雨無阻;哪怕已經90歲高齡,走路都顫顫巍巍的,仍然要繞着房子小跑幾圈。

他跑過泥路、石子路,穿過布鞋、膠鞋,甚至光着腳跑過。條件艱苦的年月,他就穿着廠裡發的布鞋跑,底掉了,用膠皮補上,磨穿了,用草繩捆着,一雙鞋上更新檔摞着更新檔。腳經常被磨破,一個腳趾由于長時間跑步,變了形,跑步前得先用布包裹起來。

跑友劉保平記得,一個12月下着雨的濕冷早晨,他看到渾身濕透的張亮友正在跑步,問他,“你停一天不行嗎?”

連家人都不了解這種執着。“小時候,很少能見到父親的身影,他不是上班就是跑步。”曹敏說,“我們子女都不了解,覺得隻有傻子、瘋子才這樣跑。”

“跑瘋子”,甚至有人當面這麼叫他。

“中國馬拉松第一人”張亮友:奔跑一生,停步在這個冬天|逝者

直到晚年,張亮友與妻子還在每天跑步。受訪者供圖

“中國馬拉松第一人”

很長一段時間裡,周圍的鄰居、同僚并不知道,這個“跑瘋子”,還有個“中國馬拉松第一人”的名号。

這個故事同樣充滿“張亮友”式的執着——在忙着解決溫飽問題的上世紀50年代,作為一名煤礦勞工,張亮友就敢給時任國家體育運動委員會(現為國家體育總局)主任的賀龍寫信,建議國家開展馬拉松項目。可以想見,這封信石沉大海。但他接着寫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直到1957年國家體委在安徽合肥舉行了全國第一場馬拉松測試賽。

那年張亮友30歲,身高1米76,腿不長,沒有生理上的天賦。他出生在安徽省淮南市一戶普通的農家,父母沒有跑步的習慣。清粥白菜饅頭,也沒有給他補充所需的蛋白質。這些條件都不适于運動。但對一場馬拉松比賽來說,精神力量比體力更重要,張亮友恰好具有一種堅韌的毅力。

“中國馬拉松第一人”張亮友:奔跑一生,停步在這個冬天|逝者

1957年的張亮友。受訪者供圖

1939年,12歲的張亮友開始在安徽淮南大通煤礦打工。此前一年,侵華日軍占領了淮南,大通煤礦被他們占據。當時,日本人舉行運動會,正在長個子的張亮友跑過去看,發現裡面沒有一個中國人,問起周圍人,得到的回答是:“跑不過他們,參加了也拿不到名次,這不丢人嗎?”

“要為中國人争口氣”,源于這股沖動,張亮友開始跑步。夏天是三四點,冬天是五六點,天剛蒙蒙亮,張亮友就開始跑。礦上三班倒,為了空出早上的時間,他經常和人把早班換成夜班,跑完了,倒頭就睡。

努力起先并未得到回報。1953年,大通煤礦舉辦了一場職工運動會,在一萬米長跑比賽上,張亮友跑了個最後一名。“證明自己”的沖動再次在他體内翻湧。在加大強度鍛煉下,1955年,他獲得安徽省運動會長跑冠軍,同一年,在上海全民運動會上,他再次取得了一萬米長跑冠軍。

他花5分錢從上海買回了一本馬拉松方面的書籍,這才知道,還有馬拉松這項運動,全程42.195公裡,遠超一萬米的距離。此後,他給自己定下每天50公裡的任務量,同時寫信建議國家開展馬拉松項目。

1957年12月,全國第一場馬拉松測試賽開始,共20位選手參賽。砂石鋪就的路面,跑起來塵土飛揚,周圍沒有觀衆。張亮友跑得不緊不慢,與他共同參與這場比賽的老同僚陳宏喜記得,張亮友起先并非是跑在最前面的,但他“心态很好,不緊張”。

30公裡之後,馬拉松選手迎來最難熬的節點——“撞牆”。肌肉開始罷工,意志力成為決定勝負的關鍵,許多選手在這時候都沒有堅持下來。但熬過這一段,人的體能又會逐漸恢複過來。張亮友跑得穩,陳宏喜跟得緊,最終他們一個第一,一個第三。

把推廣馬拉松變成自己的責任

獲得冠軍後,張亮友從賽場上消失了。直到1984年,57歲的張亮友被國家選去美國參加洛杉矶第十七屆世界老年錦标賽。

而陳宏喜在安徽省體校訓練了兩年後,因為運動員沒有收入,又回到了礦上,之後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賽事。

在那個年代,對大多數人來說,養家糊口排在首位,愛好則是奢侈品。張亮友将“冠軍”的頭銜内化成“責任”,在工作之餘見縫插針地推廣馬拉松。測試賽後兩年,礦上跑步的人從三五個,變成了十多個。

張亮友以一種笨拙而赤忱的方式帶動身邊觸手可及的那些人。上世紀80年代,他去了一家鐵合金工廠做副廠長,發動廠裡30多位勞工一起辦了一個馬拉松比賽。當時,他用“誰跑好了,我獎勵你們喝酒”的方式承諾那些幹體力活的年輕人。

1998年,北京馬拉松向全社會開放,這意味着馬拉松從專業競技走向大衆,業餘運動員也能參加。就在一年前,張亮友找到了已經退休的陳宏喜,鼓勵他重新開始跑步。41年後,71歲的張亮友和61歲的陳宏喜一起參加了第二場馬拉松。

“中國馬拉松第一人”張亮友:奔跑一生,停步在這個冬天|逝者

張亮友(左四)與他的跑友、弟子。受訪者供圖

此後賽事開始增多,但很多人對跑步還抱有最原始的認知,“邁開腿不就行了嗎?”張亮友開始學習科學跑步的知識,然後傳授給周圍的人。曹敏記得,父親每天都把體育報帶在身上,“去外地出差,隻要看到與體育有關的東西,他都會買回來。”

他成了民間“教練”,每遇到一個跑步愛好者就得“指點”一番。劉保平第一次認識張亮友,就是在自己日常跑步的路上。那是2007年,跑步成了健康的代名詞。51歲的劉保平患了腰椎間盤突出,聽從醫生的囑咐,開始晨練跑步。沒想到,張亮友一見他就拉着他說:“你知不知道你跑步多少配速?”

“我哪知道這個啊。”劉保平說,初次見面,張亮友就迫不及待讓他跑一圈,“他要騎自行車給我測速,然後根據測速的結果指導我,前半場配速要在5分鐘一公裡,後半場要突破5分鐘。”

劉保平開始跟着張亮友訓練,見識到了他嚴格的一面。7月份,淮南氣溫高達40℃,他讓跑友們繞着田徑場跑20圈,每一圈不能超過2分鐘,少一圈補三圈。有一次劉保平沒跑下來,心裡納悶,沒跑下來就沒跑下來,下次跑不就行了?張亮友說,“你錯了,這一圈沒跑下來,以後怎麼堅持鍛煉?”

張亮友的“徒弟”遍布各行各業,有老師、醫生、學生、煤礦勞工……他熱衷于把他們都帶到馬拉松賽場上去,劉保平統計過,張亮友參加馬拉松比賽“一年不下40次”,他一個月2000塊錢終身俸的一半都花在了火車票和旅館上。

2005年到2010年,淮南市的跑友團從2個增加到6個,新增4個團的團長全是張亮友的弟子。每次協商什麼事情,都會約在張亮友那處老廠房裡。退休後,張亮友開始琢磨廚藝,他捧着烹饪書學習,招待每一位訪客。煙火氣彌漫在跑友們的每一次聚會中。

“就像一個勇士一樣”

長跑是一項耐力運動,它塑造了張亮友的性格——做事認真、執着堅韌、說一不二。

每做一件事情,一定要認真地去做。這是張亮友對子女的教誨。每回家庭聚餐,他聽完子女的近況,總會說一句“不要氣餒,一件事執着地做下去,就算失敗了也沒關系。”

家人的印象裡,跑步就是張亮友的全世界,他确實如教育子女時所說的那般,一件事執着地做下去,并不在意結果。

他帶動了妻子一起跑步,1984年開始,兩人總是結伴同行。2014年,87歲的張亮友和老伴參加了最後一次全程馬拉松比賽,這次是由子女陪同。

在鄭開國際馬拉松賽場上,曹敏第一次看到了不一樣的父親,“就像一個勇士一樣”,抑制不住地興奮、開心,仿佛渾身上下每一處細胞都在準備開賽,“這是他在家裡完全沒有過的狀态。”

“中國馬拉松第一人”張亮友:奔跑一生,停步在這個冬天|逝者

2014年,張亮友參加鄭開馬拉松賽的證書。受訪者供圖

這場比賽是張亮友與妻子的“挂靴”之賽,就像與馬拉松做了一場告别。此後,他仍舊帶着跑友參加城市馬拉松,但不再參賽。也是在這一年,張亮友結識了小他30歲的魏普龍。

某種意義上,魏普龍是張亮友最得意的弟子,實作了他一直以來的諸多願望。他說要帶動很多人參與,魏普龍在2014年成立了馬拉松協會;他說馬拉松要有文化傳承,魏普龍建立了蜀山馬拉松文化博物館、大圩馬拉松小鎮。2015年起,各大城市開始舉辦馬拉松賽事,從之前的每年一二十場增加到上百場,2019年甚至達到上千場。商業邏輯由此嵌入馬拉松賽事中,馬拉松迎來了井噴式發展。

如果說張亮友是憑借着自己的一腔熱忱在宣傳、推廣馬拉松,魏普龍則更适應商業化的馬拉松,他将收入花在協會、賽事的營運上,“辦一場賽事,一定要在社會上有影響力和傳播力。”

時代的車轍碾過那些質樸又笨拙的方法,張亮友也逐漸老去。2018年搬去江蘇儀征後,實體上,250多公裡隔開了他與自己構築的馬拉松基地,但依靠電子媒介,他仍舊關注着跑友圈的一舉一動——每天邊繞着小區跑步邊跟魏普龍視訊,守着家中的電視看體育頻道,坐在座機旁與淮南跑友寒暄聊天。

他放不下馬拉松。陳宏喜記得,最後一次見到老友張亮友,是在去年。日暮西山,他們互相拉着走。最後,如同口頭禅一般,張亮友再次囑托這位參加了中國第一場馬拉松測試賽的老人:“要把馬拉松發展起來。”

新京報記者 徐巧麗

編輯 劉倩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