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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知道自己已流到哪裡|湯世傑

作者:文彙網
秋水知道自己已流到哪裡|湯世傑

第十八屆上海書展已于2022年11月18日至22日舉行。葉辰亮 攝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從初春着手編一部散文選,到最後要寫個後記,轉眼大半年過去。眼見臨近辛醜歲末,按民間曆算,我亦将作為一個“80後”,迎來人生的晚秋了。

秋水知道自己已流到哪裡|湯世傑

本文為湯世傑散文選(全三卷精裝本,上卷《把吟唱和牽挂留給高山栲》,中卷《橫豎都要面對時間與河流》,下卷《我遊過的江水已流成大海》)後記

夏日蒼翠的花木樹葉,正大規模撤退。酷夏的閉幕式在暴雨中舉行時,我曾憑窗聆聽初秋那首無詞的純音樂,雷聲突然闖了進來,聊可充作最後的鼓點。推開窗,我便看見了世界水靈靈的迷蒙背景。沒幾日,天地萬物已踩着點兒,在拼力燦爛輝煌一番後,不慌不忙地凋零。清晨信步,不知林木深處偶爾的疏朗裡,會否殘存一縷前朝的秋風,譬如唐或是宋?這世界,有時缺的就是一點底蘊。

過了些時日,銀杏已開始向夏秋揖别,我問友人,不知在北方,它們是否已受過寒霜的加持了?他說還早。我想,無論有沒有那樣的加持,每片樹葉,都既是自己的經書,也是蒲團。比如紅葉,與秋夜密談了一夜後,便披一件寒露大氅,在江岸火一般地點燃——誰都不甘隻當季節配角,這世上,主角難道甯有種乎?于是想,說慣了一葉驚秋的人們,不妨說說一葉妍秋可好?難道不正是一莖莖紅葉,轉眼就将秋野的肅殺,點化成了終極的豔美,讓那些稍見市井喧,就迎風飄零者痛悔終生?有天早晨,在一株盛開的桂花樹葉片上,居然看到了一隻蟬,卻一動不動。細看,才知是個蟬蛻。生命止于一瞬。誰能以一次完美的脫逃,留給季節一個信物?大約也隻有蟬吧,任幽魂遠遁,靜觀人世間秋風瑟瑟落葉飒飒。想起夏天那些蟬鳴如瀑叫人煩躁的日子,面對秋日闊大的寂寥,此時卻到處都是對夏日的懷念了。自然,秋的夜風終于帶來幾絲清澈的涼意,行走于月光邊,再也不用因酷熱躲在身體的迷宮裡喘息,正好可在暢快的呼吸中,順手拾幾句染過秋色的詩文。

就想,花木,樹葉,到底知不知道它一生一世變幻無常的境遇呢?花木無語。那麼,江水呢?

怅怅地回來,即便坐在窗前,依然擡眼就能看到長江,輕霧如縷,山靜水流,浩浩蕩蕩。我為能傍着長江,在家鄉或明或暗的光陰裡,對往昔的文字生涯作一次回望,深感欣慰。眼前的江景看上去多陳舊啊,似乎從沒鮮亮過;那是我打兒時就看過千萬遍,被我看舊了的吧?直到老了,才從那陳舊中,讀懂了青山流水那樣一些偉大事物充滿智慧的存在。

不知别人怎樣,在我,生命自來都未曾真正規劃。平生無甚宏大志向,遇事多随性而為。一個學理工夢想當個工程師的人,從閑暇讀讀寫寫純粹為愉悅自己,到無意中成了個半職業寫作者,怎麼都有些意外。寫過詩,嘗試過小說寫作,雖高低受過些褒獎,終亦無甚了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又轉向散文随筆寫作。細想,大約那時因常去滇西北,讓雄山大川的壯懷激烈吸引到癡迷、震撼,遂對自然地理、人文曆史寫作生發了興趣。究其實,也不全因外界誘惑。其時我剛剛弄完一部長篇,思緒還沒完全從那場深邃闊大的思緒糾纏中掙脫出來。許多溢出小說範圍的,關于生命的思考尚未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自然也就無法真正了結——寫作從來都不是技巧的炫耀、文字的遊戲。任何一次思路的阻斷或接續,都會間接或直接地影響到生命之旅通往遠方的道路。恰有位編輯從廬山下來信說,讀到了你的長篇,知你不是雲南人,更非少數民族,寫那部長篇必做過長時間采訪,而采訪所獲,除了預定的相關内容,總會有些意外闖入你視界的,别樣的生活圖景,如是,不妨将“剩餘的邊角料”,那些鮮活有趣的筆記、故事、随想、思索……剪輯、整理成一部散文随筆。想想真還恰中吾意。很快,我就将“剩餘的邊角料”“剪輯、整理”成了一部新書。完成得那麼順暢,近乎得心應手,得益于材料的真實與鮮活,更得益于散文随筆寫作的機動靈活,盡可長槍短炮一起上,層層抽絲剝繭,直抵深處。

那以後,我先後出版了十多部散文随筆類作品,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其實,就像漢國文字不好簡單歸類為小說、散文一樣,人也同樣不好簡單歸類。說來好笑,至今我依然遊離在“散文界”之外。細斟也好:聽聞那些沉隐于江湖深處的高手,一心專注于自身修煉,無意老在某界某會露臉的,向來都孤身上路,獨自而行,“十步殺一人,事了拂衣去”——那種來去無痕的獨行、深隐無聲的孤絕,我雖未敢自诩,倒是心懷敬重的。

眼前那一江秋水,像極了那樣隐韌的獨行。傾聽億萬年的南國,這江流一直在吟詠一首超級長詩,從三江源到金沙江三峽掠過洞庭到崇明,竟無須斷句,一氣呵成!半世将盡,我終能如願日日踟蹰于江邊,實乃幸運。偶見江上有快艇飛馳,艇尾蕩起兩道白浪,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年,亦想縱身一躍,橫穿那白色的浪山。那樣的水浪,一直波及江邊。江邊一叢叢蒹葭,從《詩經》一直走到現在,也從沒喊過累,停過腳——它的柔弱幾為命定,卻會趁你稍稍忽視了一點它的堅韌,便将千年的搖曳寫滿了天穹。

早晚到大江邊走走,身心總在追尋一樹一葉一縷桂香的去向——總覺着它們也都是有知覺的生命,不知它們在以生命妝點過斑斓秋日後,最終都去了哪裡——明明是聽到它們的呼喊,我才停下腳步的,也許它将飄零遠行,有什麼話需要叮咛,結果它無隻言片語,反倒讓我揣測了一生——沒人會當衆展示自己的血液,從古至今,熾熱的鮮血皆如江河穿行于暗黑,靜默,神秘,待看到它的原色,已從誓詞凝結成了遺言。想到他們飄忽不定的歸宿,我心仿佛也有些空落落的,似乎隻有确知了它們已各自抵達,山河安然如夢,我方能心安——愛一片大地,就要像江流那樣,用整個生命去愛,深深潛入她敞開的每個角落,每片肌膚,深深地傾覆,貫穿,滲入,浸潤進她的每一道岩層。

也曾去到不遠的秋山,看看曠野的風景。遠處孤零零的一棵樹,雖不知它的名字,但藍天和白雲,仿佛都挂在那棵樹上;挂在樹上的還有日月,鳥兒的羽翅和自由,及無數癡情者的凝望。有時,也可以像座小山那樣端坐于野,在四圍的靜寂中,不聞晨鐘暮鼓,亦不戀人間煙火,岩心裡卻滿是堅硬的悲憫,凝望中稍一回眸,便了無對塵世的癡嗔。翠翠的竹林,依然那麼綠,仿佛正是它們,撐起了古廟厚厚的飛檐,讓人豔羨得也想作一竿竹,隻怕很難一直那麼綠,也一直那麼直。臨溪而行,與秋水打個照面,就能更清晰地看見自己了,如果順便還對上了眼神,那簡直就稱得上幸運。而我知道,當秋葉看我時,我正凝望秋水,待我一仰頭,秋葉已垂下她滿額的劉海,秋水盈盈的眸子,誰會讀不懂那份顫栗?

是的,世間事,大都像我熟悉的那條大江,總是默默的,從來不會大喊大叫它如何了得。它不在意别人的說或是不說,怎麼說,又說些什麼。尋常人生,并非每個人都必須知道它的偉大——知道不知道,都很正常。知道并不是每個人的義務。或者,他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皮毛,表象,無涉深淺,甚至誤讀。那又怎麼樣呢?沒關系。就像那條大江,我湊巧知道它,并自覺深知于它,隻因我就生在江邊,生在這座小城,并在這裡長大。有時我坐在江邊,似乎就聽見它在說:你知道自己穿越了多少高山峽谷,闖過多少暗礁險灘,容納了多少大小溪流,起落過多少次日升月落,才流得那麼浩蕩,那麼遠……你知道這一切,能一直奔赴大海就好。一句話,你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已抵達哪裡就好。旁人想知道的或隻是你生命長跑的結果,隻注目你最終是否抵達了大海,是化作了浩瀚輝煌呢,還是像沙漠河流那樣,流着流着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們不太關心過程。而為了抗禦那一路的迂回曲折、世俗平庸,擺脫那一路的迷惑茫然、挫折疲憊,所有的驚心動魄幾生死,所有的添酒回燈重開宴,都無須盡為人道。甯可被視而不見,也不要奢望坐享超越你能力的名分。

是啊,誰能說比對岸的鄉山,更擅保持沉靜?江流亦有我這一生望塵莫及的執着,秋水如鏡,看它們幾眼就懂得了自己。知道你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就好。若讓偶遇的他人有超越名分的驚喜,就更好。詩人露易斯·格麗克所謂:“人們在這個世界的旅程真正重要的是自我與記憶,當這些消逝時,也意味着生命進入了萬物循環流動的空靈境界。”或正是此意。

轉眼四五十年過去,回頭一望,我到底做過些什麼呢?晚清詞人況周頤謂:“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于我,那“萬不得已者”,也無非幾番凝望山川闖蕩人間後,積于内心偶被觸動引發的一點傾訴,相對于一生經曆的紛繁滞重,到底還嫌輕薄。更深更廣闊的話,似乎至今未能率意說出,深自慚愧。而“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心遠離生活,但可以塑造我們的心去超越偶然,進而不屈不撓地去凝視痛苦。”(赫爾曼·黑塞 《生命之歌》)一抒胸臆,仍須期待來日。

約一千年前,蘇東坡在長江邊的赤壁歎曰:“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後赤壁賦》)我等凡人無須有此煩惱,就像一江秋水一樣,知道自己流到了哪兒,關山迢遙,路程仍遠,抓緊時間趕路就好。

2021.10.30于夷陵橋頭

作者:湯世傑

編輯:錢雨彤